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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诱惑

 
  
01
  

       猫仔收拾好行李,把锁和钥匙挂在门上,去与老太告别。一大早,老太就出了门,大门虚掩着。黑牯趴在门口,小黑子和它逗闹着。
       猫仔走出大门,黑轱和小黑子就一前一后地跟着。猫仔赶它们回去,它们站着不走,猫仔一转身,它们又跟了上来。猫仔从地上捡起石头,向黑牯身上砸去,黑牯嗷嗷叫着,夹着尾巴一弹一跳地跑了。小黑子怔怔地看了猫仔一眼,跟在黑牯后面跑。
       周老师在宿舍门口刷牙,一边咳嗽着。他看见猫仔背着行李过来,忙把杯子放在地上,随手抹了一下嘴角的牙膏沫,对猫仔招呼道:“崇文,你要走了?”
       猫仔停住脚步,站在离周老师三五步远的地方,说:“老师,我没考好......”
       周老师走上前,去接猫仔的行李,对他说:“我听同学们说了。来,到屋里坐坐吧。”
       猫仔把周老师的手推开了,说:“不,不坐了。我要回去了。”
       周老师说:“崇文,今年没考好不要紧,明年再来。明年我就到二中去了,石铺高中也要撤了。你基础较好,明年再复读一年,考个中专是没有问题的。”
       猫仔说:“我不想再读了。我想去外边找个事做。”
       周老师说:“也好,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就不阻拦你了。高考的大门现在已经敞开了,想考每年都可以报名。只是,我有点舍不得你,你是完全有希望考上的。唉......”
       猫仔与周老师道了别,忽然对自己的前路茫然起来......
       走到村口,猫仔看见木锤在耙田。木锤看上去已经像个老把式了。猫仔喊了木锤一声,木锤应了,扔了牛鞭,就从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上田塍去和猫仔握手。
     “猫仔,你回了,我正好有事要跟你说呢。”木锤有些兴奋地搓着手上的泥。
        猫仔说:“说嘛,让我也高兴高兴。”
     “县农校招农村委培生,大队把我推荐上了,刚通过考试。本来是要推荐你去的,你成绩也好,可你在忙着准备高考,怕你顾不上这边,大队就把我赶鸭子上架了。其实我是不想去的,你知道我和我爸不对付,我只是想离开他,干什么都行。反正就那几亩责任田,我爸还不老,能忙乎得过来,也不指望我。”
     “我都不知道回来干什么了。”猫仔有些无奈地说。
     “你不是想跟着扒灰爹学阉猪吗?怎么,又不想学了?我倒是想学,扒灰爹看不上我。”木锤看了一眼四周,放低语气对猫仔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许跟别人说——扒灰爹他想着灯盏的心思呢!”
       猫仔浑身烦躁起来,陡然提高了声音:“你听谁说的?这事可不能乱说!”
     “我听棉花说的。棉花说她亲眼看到的,在麻地里,扒灰爹压着灯盏,一开始棉花以为是猪在拱麻蔸,就赶过去看,结果就看到他们在麻地里滚,扒灰爹用手捂着灯盏的嘴,棉花尖叫一声就跑了,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她说这事她只跟我说了,没告诉任何人。”
       猫仔想起昨天灯盏对他说过的话,有些将信将疑。她不是在学校开小卖部吗?什么时候回去的?一定是和昌文过烦了,想回去清闲两天,谁知道扒灰爹会做出这等事。他忽然对扒灰爹仇恨起来,他再也不想学阉猪这件事了。
      木锤见猫仔不做声,就接着说:“我听说了扒灰爹的一些事。他念私学的时候叫庚余,后来听算命的话改成了天愚。他爸托关系把他弄进了兽医站,其实他不是国家干部,他就是一个集体制工人。我最见不得他横着眼睛看人的样子!”
    “我先走了,回头再聊。”猫仔告别了木锤,忽然觉得腿很沉,脚步不自觉地慢了......
 

02

 
       猫仔回到家,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父亲不在,桌上摆着一小碗豆腐乳和一碗腌萝卜丁,娘坐在桌旁,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娘,你是不是病了?怎不吱声又坐着不动?”猫仔放下行李,坐到桌子旁。
       桂花缓缓起身,去拿碗筷给猫仔盛饭,“伢儿,书念完了? 这就回啦?”猫仔赶忙拦住说:“娘,我自己来。”
       桂花坐下来,叹了一口气,说:“唉,家里的事都忙不完,你爸又要去当大队支书了。当个生产队长公家的事还少点,当个支书就成天不着家了,一天到晚忙公家的事,自己家的几亩田都快撂荒了。我一个人又忙屋里又忙屋外的,还有两头猪,我哪里忙得过来?一个大队支书有甚当头,又吃不上国家粮,转不上城市户口,成天忙忙碌碌的,图个甚啊?”
     “娘,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找余大夫给你看看。”
     “哪里不舒服?还不是心不舒服。成天和你爸着急怄火的,你爸就是不听,你爸那个急火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喜欢和我对着来,我一急起来心就痛......”桂花按着心口,喘着气。
       猫仔起身就往门外走,桂花喊他:“你干什么去?”
      “我去喊余大夫......”
       余大夫出诊去了。医务室就他一个人,走了就得关门。猫仔问了隔壁小卖部,然后又跟脚到了夏洼村,终于把他请来了。
       余大夫把了一会脉,用听筒听了心跳,对桂花说:“急火攻心,又伤了肝气,需要调养。我给你开几副中药,你拿回来自己煎。”余大夫开了方子,递给猫仔,“哦,猫仔,你高中毕业了吧?考得怎样?”
       猫仔摇摇头,说:“没考好。”
       余大夫说:“没考好也不打紧,明年再来。不过,话又说回来,能读个高中毕业就已经很不错了。今年全大队就你和毛猴两个高中毕业生。”
       桂花接过话说:“这下好了,学校没有考上,你天愚叔让你顶班的事又落汤了。你大了,我也管不了啦,看你以后怎办吧......”
       猫仔烦了,说:“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的事不要你管!”
       桂花喘着气,又把心口捂上了。
       余大夫对猫仔说:“你为什么想学兽医,不想学人医呢?”
       猫仔说:“那是我以前的想法。我现在不想学兽医了。我讨厌兽医。”
      “讨厌人医不?”
      “不讨厌。”猫仔有些疑惑地看着余大夫。
      “愿意跟着我学不?”余大夫微笑地看着猫仔,“我正在给上面打报告,申请增加一名助手,估计马上就要批下来了。医务室缺个人手还真不行,我已经打个多次报告了,这次我亲自到上面去跑,应该没多大问题。”
      “我怕,我干不了......”
      “你能行,你一定行!”余大夫用力地拍了拍猫仔的肩膀。
 

03
 

       预考结束后,田甜所在的班只有一小半的人留了下来,田甜和袁园考过了,田甜的同桌高大伟也考过了。
       接到通知的同学都在学校加紧学习,高大伟却不见了。
       出事的时候是中午。高大伟不常在学校食堂吃饭,他总是一个人躲到校门外去吃。正当他蹲在校门外的墙角下嚼着干薯片时,三个长头发青年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右颊有痦子的瘦高个走上来就是一脚,踢掉了高大伟手里的薯片,说:“识相的,拿点钱来花花!”高大伟抖抖索索地站起来,翻遍了全身的口袋,除了翻出一把干薯片,就只翻出几张毛票,加起来不到两块钱。三个人恼了,一顿拳脚,把高大伟打倒在地上。
      下午快上课的时候才他被同班的同学发现,把他送到了卫生院。同学们得知消息后几乎炸开了锅,有的说要报告老师,有的说要报告学校,有的说要报告家长,有的说要报告派出所。后来统一意见:分头报告。袁园自告奋勇去报告派出所。
       袁园坐着杨刚的边三轮摩托车来到了卫生院。同来的还有另一个民警。
       高大伟的双腿骨折,已拍过片,医生说需要打石膏,卧床两个月。杨刚坐在病床边询问有关情况,另一个民警做着笔录。
      “又是痦子这个龌龊!仗着他舅是公社秘书,胡作非为,祸害乡邻,看我如何治他!”杨刚气愤地站了起来,对高大伟说:“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的!”
       第二天,高大伟的姐来了。她一来就伏在高大伟的床上哭,哭着哭着就在倒地上抽了起来。站在一旁的田甜赶忙去扶她。田甜征得校团委的同意,在学校组织了一次募款,募集了三十多元钱,就赶忙送过来,正碰上高大伟的姐来看高大伟。
       高大伟说:“田甜,不用管她,她羊角风犯了,抽一会就没事了。”
       田甜和同来的校团委书记把募来的钱递给高大伟,高大伟不肯接,低下头说:“我拖累了大家,也拖累了学校......”
       田甜说:“看你怎说的?都是同学,你还是我同桌,这点关心还不应该吗?你快收下了吧。”
       高大伟就接过了,放在了床头。一会儿他姐醒了过来,自个坐起来,抚弄了一下头发,对田甜她们说:“不好意思,刚才出丑了,让你们见笑......”
       田甜扭过头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鼻子一阵阵发酸。好一会儿她才回过头来,对高大伟说:“我把复习资料给你送过来,你就在这里安心复习吧。”


04

 
       豆子把魏紫槐推到院子里,然后和憨子一起上街买菜。豆子买菜的时候憨子就提着篮在一旁站着。
       豆子挑好了菜,付了钱,正要把菜搁到篮子里,却不见了憨子的影子。豆子急得到处找,没找着,忙气喘嘘嘘地回家告诉魏紫槐。魏紫槐一听大惊,说:“憨子走丢了?!傻伢儿呃,还不去喊人帮着找?去喊你表舅啊!去喊那个张文革啊!”
       表舅不在,豆子把张文革喊到了。张文革倒不慌张,他问豆子憨子喜欢吃什么看什么玩什么,然后跨上边三轮摩托车,叫豆子坐在偏斗里,发响摩托,一溜烟就上了街。
       豆子领着张文革把每天常去转的几个位置都跑了,也不见憨子的影子。会去哪里呢?豆子忽然想起来了,菜市场拐角的地方有个炸油果的,憨子每次都把眼睛往那边瞅,脚步往那边挪,魏紫槐不让买,嫌贵,每次让豆子把憨子扯走了。豆子一拍手掌,说:“回菜市场!”
      可是,到了炸油果的小店前,还是没有看到憨子。张文革走上前去,问炸油果的师傅:“师傅,您有没有看到一个吸溜着鼻涕的男伢在您这里呆过?”
       炸油果的师傅说:“呆过!呆过!他就蹲在那旮旯,好半天了,吸溜着鼻涕,嘴里流哈喇子,往这边瞅,就是不走。我看他可怜,用纸给他包了一个油果,递给他,他三口两口就吃了,连纸上的芝麻都舔干净了。唉,这伢儿,作孽啊......”
豆子赶忙问:“那他人呢?”
       炸油果的师傅用手一指,说:“走啦!走半会儿啦!”
       豆子要把钱给炸油果的师傅,炸油果的师傅推开了,说:“算啦算啦!快去找人吧,找人要紧!”
       张文革问豆子:“他知道自己回家不?”
       豆子说:“他知道。他从来没走丢过。今天都怪我......”
       张文革说:“那我们先回去看看再说吧。”
       一回单位院子,果然看见憨子推着魏紫槐在院子里转,豆子的眼泪就下来了。她喊了一声“憨子”,就去拉他的手。魏紫槐说:“文革呢?不是他送你回来的?”
       豆子回头一看,摩托车不在了,张文革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地走了。她都忘了说一声谢谢了......
         

                                    
05.

 
       土炉上坐着一个瓦罐,瓦罐里熬着中药,罐口扑腾着热气。猫仔坐在土炉边,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天快黑了,庚庆回来了。他身上带着一股汗馊味。桂花不理睬他,打了一桶猪食喂猪去了。猫仔站起来,说:“爸,你回了。”
       庚庆看了猫仔一眼,啪啦一声扯亮了灯,说:“回了?考得怎样?”
       猫仔低下头,说:“没考过。”
       庚庆从墙逢里摸出半截烟屁股,烟已经有些发黄了,他把烟插在一节竹管上,在土炉上点着了,抽了起来。
       桂花喂了猪回来,把猪食桶重重地墩在地上,对庚庆说:“你就当了个丫渣的支书,就整天不落屋了,魂都喊不应了! 我一个人又忙屋里又忙屋外的,腰都伸不直了!你要是还当那个什么支书,我就把责任田给退了,把这个家交给你来当!”
       庚庆不做声,把烟屁股抽完了,在土炉上嗑了嗑竹管,往竹管噗地吹了口气。
       桂花见庚庆不吱声,就接着说:“猫仔回来了,他的事你也该考虑考虑了。天愚那边恐怕做不成了。余大夫倒想让他跟着学赤脚医生,组织上的事,还要上面批。你要是想让他做这个,就往上面去说说,反正我家猫仔按说也符合条件。”
       庚庆陡地站了起来,挥着手说:“这个不成!我刚当上这个支书,就让自己的伢子去当大队赤脚医生,群众会怎么说我?我在群众中还怎么说得起话来?亏你想得出来!伢儿的事让伢儿自己做主。”
       桂花没好气地说:“那你说伢儿今后怎办吧!”
       庚庆和缓了语气,对猫仔说:“要不,明年再复读一年吧?”
       猫仔说:“我不想读了。”
       桂花站起身,走向灶台,说:“吃饭吧......”


  06

 
       赤火村离石铺高中不算远,只七八里路,下晌午的时候,灯盏就回到了娘家的屋场。
       院子里传来二胡的声音和男女说唱的声音,说唱的是《薛刚反唐》第九回“夫人护子亲面圣, 薛刚仗义救冤人”,只听灯盏的父亲敲了一下小鼓,拉长了调,道:
      “且说,薛刚闻知天子之言,心中大喜。过了半个月,这一日,又带领家将在外游玩,从府尹衙门经过,只见有几百人围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那妇人肩背上背着一张哀单,流泪求化,遂分付家将,叫那妇人过来。那妇人来至马前,不住的啼哭。薛刚道:‘你是何方人氏,为何在此流泪求化?’......”
       灯盏有快一年没有回娘家了,心里打着小鼓,站在院门外半晌,听父亲说唱的声音也还洪亮,母亲的鼓点也敲得周正,忐忑的心情稍微平缓了些,就推开门,喊了一声:“爸,娘,灯盏回来了!”
       父亲的手在空中来回晃着,灯盏一把上前握住了,放到自己的脸上,泪水就下来了。母亲歪斜着站起身,接过她的东西,灯盏站起来,说:“娘,我自己来。”灯盏给父母、哥嫂还有小侄子都带了礼物,分别装了两个布袋,准备过会儿就给哥嫂他们送过去。
       母亲说:“伢儿,你瘦了,脸色也不好,是不是他们家亏待你啦?他们家要是亏待你,你就回来,住个十天半月,让他们来接,不然就不回去......”
       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说:“吾儿,方才听你的声音,有些颤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便讲出?”
       灯盏连忙遮掩说:“没,没有,我就是想回来看看,好久没见着了,心里怪惦记的......”
       父亲说:“吾儿,你心里的苦为父知道。这也没有办法。当初收了人家的彩礼,才答应嫁过去的。男人无用,不能添子嗣,这不能怪你。只是让你受委屈了。唉,你娘身体不好,老咳喘,你哥嫂又和我们分开了过,为父这一身老骨头也需要人照顾,你也不在身边,这日子,过得凄惶......”
       母亲说:“看你,看你,不准我说,你自己又在说。伢儿好不容易回了,你也说点开心的啊。”
       父亲说:“为父一高兴就说多了。吾儿,这次回来了,就多住些日子。”
       灯盏说:“灯盏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母亲看了父亲一眼,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伢儿,你说什么?”


  07

 
       农事越来越紧了。
       木锤已经是做农事的好把式了,耕田耙地,春种秋收,样样拿手。猫仔天天和他相约着出工,在相邻的田块做事,一方面好说说话,另一方面也好求教农活上的事。木锤干活的时候戴顶草帽,猫仔什么也不戴,很快就晒得黑不溜秋的了。
       趁歇伙的空当,他们坐到田埂上。木锤问猫仔:“你真的不想读书了?听说余大夫想让你跟他学赤脚医生,你也不去?我真的是越来越不懂你了。”
       猫仔说:“我这个人,没有多大的抱负,书读多了,也没多大用。我没有定性,什么事都干不久,我成不了大事的。我想,做农业也挺好的。”
      木锤说:“你真想做一辈子农业啊?”
       猫仔说:“不说这个了。棉花怎么样了?碰上她我也不好意思问。”
      木锤说:“那个叫四锣的男伢都上门相过了,只等压庚订亲了。我也只望了他一眼,看他挺有精神气的,我估计棉花将来降不过他。”
       猫仔说:“降不过也没关系,两个人好就行。”
       木锤说:“灯盏的事你听说了没?听说她要和昌文打脱离,昌文不愿意,把冷脸对她,她就回娘家去了。”
       猫仔唔了一声,手里盘弄着土疙瘩,眼睛看着远处。远处有一片瓜地,瓜地里有一个草棚,他曾在那个瓜棚的竹床上做过一个梦。这个梦被灯盏拧碎了。
       木锤打了一下猫仔的胳膊,说:“你怎不说话?灯盏这一走,我还挺想她的。她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我娘也喜欢她,说她是菩萨心,将来会结善果的。豆子和蔻子也喜欢她,还有棉花,也喜欢她;我知道你也喜欢她,就是不说。等有空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她现在一个人挺可怜的。”
       猫仔唔了一声,说:“那个什么,开秋你就要去县农校进修了吧?到时候我送送你。”
       木锤说:“说灯盏,你怎么扯到这来了?——进修的事吧,一个大队就一个名额,本来是应该是你和毛猴其中一个去的,毛猴不去,他要参加高考,就只有你去了,但你爸不同意你去,这个名额又不能浪费,就把我报上去了。我觉得还是你去合适。”
        猫仔说:“我爸是对的,他知道我不爱读书,所以不让我去。就是把我报上去了,我也不一定去。只是,你这一走,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了。”猫仔站起身,扔掉了手里的土疙瘩,眼里起了一层雾,说:“干活吧,不早了......”
 

08


       吴铁头在外头开了几天会回来了,回到家就一直黑着脸,谁也不理。
       他把那件旧毛衣从衣柜里又拿了出来,摊在床上,粗糙的大手在上面抚来抚去。魏紫槐靠坐在竹椅上,对吴铁头说:“好几天不见你回,一回就黑着脸,你这是怎么啦?”
       吴铁头把毛衣抖了抖,轻轻地叠好,放回到衣柜里,缓缓转过身来,说:“我要下了。”
       魏紫槐有些吃惊,说:“你还没到退休的年龄啊,怎让你下啦?你是自己不愿干了,还是犯了错误,让上面把你撸了?”
       吴铁头说:“你就会瞎想。都不是。是组织上让快到退休年龄的老同志退居二线,好让年轻人接上来,实现干部的年轻化。这次开会,就是做我们这些老同志的工作。很多老同志都不愿意退呢。你看,我这身体还健着呢,干到六十五都没有问题,但上面有政策,六十岁一刀切,必须退。我才五十多,就让退居二线,这心里,一下子转不过弯来,难受着呢......”
魏紫槐说:“你也该退了。你当着这个芝麻官,好处没捞着一点,一年四季都不着家,伢儿也被耽误了。我听老中医说,憨子这毛病是后天的,是月子里没有招抚好落下的,可以医好。可是你就是忙,看了几次也半途而废,耽搁了这多年......你退了也好,我们把憨子带出去好好看看大夫,也许就让他开窍了。”
       吴铁头说:“唉,我亏欠你们的太多,等我退了,慢慢地补偿你们吧。你这轮椅的钱,我给了张自恒了。我不想欠张某人的人情。还有他儿子张文革,你少让他来家里。”
       魏紫槐说:“文革怎么啦?我看这伢子挺不错的。”
       吴铁头恼了:“少在我面前文革文革地叫,我烦他!他和他爸一样会玩心计!这次上面要提他当副局长,我就极力反对。本来这是组织上的事,我不该对你说,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他的心深得很呢!现在这些人,都是墙头草,见我退居二线了,我的话就没人听了,一边倒似的倒向了张文革!”
       魏紫槐也恼了,说:“你要退下来了,还管这些事干什么?!不管人家是什么人,人家对我好,我就得对人家好,不然心里不亏欠得慌?文革这伢子,我看他为人不坏!”
       吴铁头不理睬魏紫槐了,喊过豆子,对豆子说:“以后凡是张文革送来的东西,一律不收,记住了吗?”
       豆子畏缩地看着吴铁头的黑脸,点了点头。
 

  09

 
       田甜试图找出高大伟与猫仔个性上的某些差异,她似乎从高大伟身上看到了猫仔的一些影子。他们俩人都有些沉默寡言和固执己见,但高大伟似乎更有抱负,而猫仔更容易随遇而安。
       学习很紧,田甜听说高大伟的姐姐在一直在医院里照顾他,也就一心一意地复习,直到在县高中高考那天看到高大伟的姐姐背着高大伟,她的心里似乎有了微微一动。
       最后一门课考完的时候,她第一个走出了考场。她确信她是第一个交的卷,因为考场外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她在校门口等高大伟。
       他的姐姐背出了高大伟。他们一路有说有笑地走着。田甜迎了上去,说:“呃,高大伟,考得怎样?”
       高大伟的姐姐站住了。高大伟用手指薅着有些蓬乱的头发,嘿嘿笑着说:“还行。你呢?”
       田甜抿嘴一笑,对高大伟的姐姐说:“姐姐辛苦了,边走边说吧。”顿了一下,她接着说:“怎么说呢,发挥还行吧。——你的腿还疼不?”
       高大伟憨憨地一笑,说:“好多了,不疼了。过两天就出院......”
       高大伟的姐姐接着话头,说:“多亏了老师和同学们捐款,还经常来看他,辅导他功课,真的谢谢你们!大伟不会说话,什么都装在心里,但他是个懂得知恩报恩的人。大伟他说过,所有对他有恩的人,他都会报答的。大伟,你姐没说错吧?”
       路边有一排石凳,田甜铺上两张纸,让他们坐下休息。她转身去小买部买了两瓶汽水,递给他们一人一瓶。
       高大伟的姐姐对田甜说:“你也坐吧。”
       田甜摆摆手说:“不坐了。家里还等着我的消息呢。我爸本来要来陪我的,我不让他来,这会儿一定在家里等急了。你们坐,我走了啊。”
       田甜一阵风似地走了,她头上的马尾辫在脑后一左一右地摇摆着......


10

 
       忙过了双抢季节,猫仔感到身体好象一下子松懈下来,虽然浑身的骨头仿佛咯咯作响,裸露的皮肤也晒蜕了一层,他还是得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快乐。
       他一大早就提了鱼篓出了门。庚庆忙过了农忙就不见了人影。父子二人本来话就说不到一起,农忙一过就各忙各的,现在几乎形同陌路了。
       猫仔看见隔壁的那个孤老头在井边打水,一桶水好半天也没有打上来。猫仔不喜欢隔壁的那个孤老头。孤老头眉角有一大块疤,吊着一只眼睛,走路也不利索,一只脚在地上拖。猫仔他们暗地里叫他吊巴眼。孤老头种了一小块菜园,盘弄得很好,有事没事就在菜园里锄草施肥捉虫,猫仔和木锤就偷过他地里的黄瓜西红柿。孤老头喜欢对小孩子笑,拿糖果哄小孩子。他一笑更难看,嘴角斜向了一边。小孩子们都不喜欢他,不过他给的糖果还是照吃不误。他的屋猫仔进去过一次,那天端午,猫仔手里端着庚庆让送过来的粽子。屋里黑咕隆咚的,猫仔浑身一颤,问他为什么不点灯,他说屋里都摸熟了,不用点,给队里省点电费。他说自己一个孤老头给生产队做不了什么,能省点就省点。猫仔放下碗就赶紧出来了,出来的时候差点让门槛给拌倒。后来猫仔说什么也不肯进他的屋了。
       猫仔忽然觉得孤老头有些可怜,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自己挑水。猫仔把鱼篓背到背上,上前帮孤老头打了一担水,挑到了他家门口。
       孤老头挨挨擦擦地跟到了屋门口,说:“你就放那里吧,我自己慢慢来。叨谢你了!”水太满,他试了几次,提不动,他叹了口气,“人老了,不中用了......”然后进屋拿瓢一瓢瓢地舀。
       猫仔拦住了他,放下鱼篓,说;“我来吧。你把灯拉亮,屋里看不见。”
       孤老头进屋把灯拉亮了。灯泡发出昏黄的光亮。猫仔找到他家的水缸,把水倒了进去。
       猫仔挑着水桶往外走,孤老头拦住猫仔说:“够了够了,我一个人够用了,明天我自己挑。”猫仔说:“你歇会儿,我一会就给你挑满了。”
       很快水缸就装满了。猫仔说:“我走了。”孤老头说:“别啊,擦把汗喝口水再走......”猫仔说:“不了,我还要把这些鳝鱼都卖掉。”猫仔提了鱼篓,走了。
       孤老头的手僵直着,愣怔了好一会,自语道:“猫仔这伢儿,像他爸一样,心憨实呢。心憨实的人,有好报呢......”


11

 
       猫仔把鳝鱼卖给了铁算盘。毛猴不在家,他走同学去了。猫仔顺便问铁算盘毛猴考得如何,铁算盘说考得马马虎虎。猫仔从铁算盘不露声色的表情里看出了他内心的得意和喜悦。猫仔的心里有些酸酸的。
       走出铁算盘家,猫仔忽然想去看看黑牯和小黑子。这么长时间不见了,忽然很想它们。他把鱼篓藏在水渠里,往马背村方向一路小跑起来。
       到了马背村的时候已近中午。他老远就喊了一声小黑子,小黑子一下子从屋檐下蹿了过来,围着猫仔的脚转着圈磨蹭着,撅着屁股,摇着尾巴,嘴里呜呜地叫着。黑牯从石板上站起来,吊着一条腿,身体左右晃动着。猫仔跑过去,一把把黑牯抱住了。
       老太从屋里出来,看见猫仔,有些诧异,说:“猫仔,你来了?到屋里坐。”猫仔站起来,点点头说:“我来看看黑牯和小黑子。”老太一笑,说:“看你,还是那么憨实,话也不会说好听些。”猫仔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
       这时,一个女孩从屋里出来,手里捧了一把韭菜。她上穿圆口碎花汗衫,下穿天蓝色百褶裙,脚穿一双粉红凉鞋,对着猫仔嫣然一笑。猫仔一下子竟然恍若梦中,女孩的衣着神态太像灯盏了!那齐眉的刘海,那微翘的鼻尖,以及那撅起的上唇,和灯盏那么相象!他差一点喊出了灯盏的名字!
       猫仔痴痴地看着,看得女孩不好意思起来,她红了脸,娇痴地说:“干嘛这么看人?我又不是怪物!”猫仔赶紧道歉,说:“对不起,我,我看你,好面熟......”老太说:“她是我孙女。她在石铺高中读的高一,后来转到了县二中。你们应该同过一年学。她读的是文特班。”猫仔对女孩说:“哦,你是马文娟,对不?”女孩红了脸,说:“你怎知道我的名字?”猫仔说:“全年级文科班都知道啊,知道有个马背村的马文娟,作文经常上学校的黑板报。我们周老师就经常在班上提到你。你也是今年高考?”猫仔本来想问她是否认识二中的田甜,又不好意思问,就作罢了。马文娟调皮地一笑,说;“嗯呐。我回来跟老太(奶奶的意思)一起住,老太一个人孤单。老同学,不嫌弃的话,到屋里说话。”
       三人一同进了屋。老太说:“猫仔,中午不走了,就在这里吃饭,我做饭去了。娟子,你陪他说说话。”马文娟应了声“好呐”,就推开了猫仔和灯盏曾经住过的房子的门。猫仔感到屋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仿佛还遗留着他和灯盏一起生活过的气息。他的眼睛迷蒙了。马文娟说:“老太一喊你猫仔,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老太跟我说起过你,她经常在我面前念叨你呢。老太说还有个比你大的女的经常来看你,那是你姐姐吧?”猫仔不置可否地低下了头。“猫仔,你真幸福!不像我,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很孤单的。我爸对爷太不好,爷爷前年就被他气死了。他在外边又喜欢与人争长短,动手脚,在家又不做事,还经常发脾气,摔桌椅,我娘也憋气出了心痛病。所以我想走得远远的,可我又舍不下老太......”
       他们坐在床沿上,马文娟不自觉地靠到猫仔身边,说:“猫仔,我怎么觉得你是上天派给我的哥哥,我一见到你就感到那么亲切。猫仔,我的话是不是多了?你愿意听我说吗?”猫仔说:“你说,我听着呢......”马文娟一下子拉过猫仔的手,说:“我认你做我的哥哥,可以吗?哥哥!”猫仔缩回了手,说:“这,这个,我想想......我怕......”
 

  12


       老太摆上了小方桌,桌上摆了四个菜:一碗韭菜炒鸡蛋,一碗辣椒炒茄子,一碗蒸腊鱼,一碗腊肉焖干豆角。她招呼猫仔和马文娟过来吃饭。她对猫仔说:“不好意思,家里没酒,也没有人陪你喝,怠慢你了。”
      “谁说没酒?我这里不是有酒?”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提了一瓶酒走了进来。他的身上竟然有一股香水的味道。男人叫马二奎,是马文娟的父亲。
       马文娟站了起来,蹙着眉说:“爸,你怎么来了?”
       马二奎瞪着眼,说:“娟子,你怎么在和老子说话?这是老子的娘的屋,老子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你给老子闲话什么!生你这闺女,老子没讨半点好!”
       老太赶忙给马二奎端过椅,让他坐下,讨好地说:“二奎,你来看娘就好。正好有客人,你陪他喝酒。”
       马二奎把酒往桌上一墩,大喇喇地坐下,对猫仔说:“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猫仔说:“不敢称兄弟。我叫王崇文,叫我猫仔也行。”
       马文娟气嘟嘟地放下碗筷,说:“爸,你有点长辈的样子好不好!人家是晚辈,你怎么称起兄弟来了?成天不着家,游手好闲,一年也不来看几回老太,老太做回好吃的,你就来了,鼻子比黑牯都灵!”
       马二奎拉长了脸,说:“你这是什么话!老子几时不来看你太了?你太她喜欢清净,老子有什么法子?”
       马文娟哼了一声,把脸扭到一边。
       老太拿来两个搪瓷茶缸,摆到猫仔和马二奎面前。马二奎往两个缸里匀着酒。猫仔用手挡着,但挡不住马二奎的手,马二奎很快咕嘟咕嘟地把一瓶酒匀完了。马二奎举起茶缸,说:“兄弟,来,喝!”
       马文娟挖了马二奎一眼,夹了几筷菜,把碗端到一边去了。老太陪着笑脸对猫仔和马二奎说:“你们喝你们的,别管她。”
       猫仔勉强地端起茶缸,抿了一口,顿觉一把火窜进了喉咙,他赶忙把嘴捂住了。马二奎哈哈哈哈地大笑着,对猫仔照了照茶缸,说:“兄弟,你看我的茶缸!”
       马二奎的茶缸里的酒已落下去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