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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迷乱

 
01.

 
       石铺高中离石铺街有三四里远,坐落在一片黄土坡上,十几幢红砖平屋。它的前身是五七农校。它是石铺公社唯一的一所高中,但显得破败,寥落。它的旁边是马背村,在黄土坡的另一侧,住着十几户人家。
       1982年的秋天,开学了。
       猫仔是带着鱼篓来上学的。他后来因这事被同学取笑了很久。教室和宿舍都换了,班级也重新打乱了,分了快班、中班和慢班。猫仔被分到了文科中班。
       毛猴是他爸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把他送到学校来的。毛猴穿着新衣服,背着新被子,头发上抹了油,显得派头十足。毛猴被分到了理科快班。
       开学不到一个星期,猫仔就受到了班主任老师的警告。猫仔不上早晚自习课,行踪诡秘。一打听,才知道他抠鳝鱼到石铺街卖去了。
       班主任老师姓周,教的是语文。周老师口才好,讲起课来天马行空。猫仔只喜欢语文,上其他课就无精打采。周老师喜欢猫仔,对他就格外严厉,打算观察一段时间,让他当语文科代表。但猫仔的表现让周老师大失所望。周老师决定与猫仔语重心长地谈谈。
      周老师把猫仔叫到了文科教导室。“崇文,很多老师反映,你在课堂上的表现不太好啊。自习课也不上,怎么回事?”崇文是猫仔的学名。周老师瞪着一双三角眼,问道。周老师笑的时候不是三角眼,严肃的时候才是。
   “那个,那个什么,我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的。”猫仔有些胆怯地说。
    “考不上大学你干什么?当一辈子农民啊?就你这样的农村户口,城里招工都不要的。好好想想吧,考大学是唯一出路。”
       猫仔低下头,不说话,在地上摩擦着胶鞋。周老师还想说什么,见猫仔的神态,又不想说了。“你去吧。”周老师挥挥手。猫仔走了,周老师又把他喊回来,递给他一瓶酸菜,“你姐送来的。”“我姐来了?她在哪?”“她说有事,走了。”猫仔迟疑地接了,心想,不会啊,我姐来了,一定会见我一面,说说话的,她不会就这么走的。“她什么时候走的?”“早走了。我让她等等,等你下课。她没坐就走了。”猫仔捧着酸菜瓶,有些迷惑,又若有所失......      
  

02.


       猫仔的心收敛了一些,不再逃课,有时上课还是容易走神。他想村里的一些事,想木锤、豆子和棉花他们。那瓶酸菜他吃得很细省,吃了差不多半个月。他一直疑惑,那瓶酸菜是谁给他送的呢?应该不是他姐,他姐来了至少会和他说说话。那会是谁呢?
       猫仔和毛猴虽是一个村的,但两人说不到一块,所以基本上不来往。猫仔在学校里显得有些孤单。他就把心事往学习上转移,成绩也很快由下游上升到了中上游。
       猫仔从小养成了独立的性格,他从不找家里人要钱。他知道要也要不到。他学会抠鳝鱼后就开始自己攒钱,高中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他自己挣的。他住校,基本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他不喜欢回家,不喜欢看父亲的脸色和母亲的絮叨,还有做不完的农活和家务。想到回家,他的心情就烦躁起来。
       天气很快变凉了,从家里带来的老咸菜和油也吃完了,又到了月休,该回家了。
       走到了村前面的渠堤,却遇见了灯盏。灯盏站在一棵蓖麻树下,见到猫仔,迎了上来。她的脸上似有泪痕。她笑笑,说:“猫仔,回了?”猫仔站住了,说:“那个,那个什么,你,你怎在这里?”灯盏说:“傻,等你呗。”猫仔不敢看灯盏,说:“等我干、干什么......”猫仔的胸口砰砰地跳得厉害。“和你说说话,不行吗?”灯盏的样子有些调皮,“那个,酸菜,好吃吗?”猫仔睁大了眼睛,说:“是,是你送的?”“好吃不?”“喔。”他们就分了手。
       猫仔前脚刚跨进门槛,木锤后脚就来了。他把猫仔的手使劲地捏着,上下摇晃。猫仔痛得呲咧着牙齿,说:“放开!痛死我了。”木锤得意地嘿嘿笑。木锤说:“告诉你一件事,可不许跟别人说。”猫仔有些不耐烦,说:“那个什么,你说嘛!”“县里的工作队住在灯盏家。工作队里有个会拉琴的,看上灯盏了,差一点抱上了她。”“你瞎说!”“我亲眼见的。我爸让我去找扒灰爹阉猪,扒灰爹不在,灯盏的门半掩着,灯盏在照镜子梳头,她后面站着那个会拉琴的工作队,他和她不知说了什么,就去抱她,她挣脱了,跑了出来。我赶紧藏了身子,不知道他们看到我没有......”猫仔有些烦躁起来,打断木锤的话,说:“好了,别说了。就当没有这回事,谁也不说,好吗?”木锤说:“猫仔,我怎么看见你好象一下子长大了?”猫仔握住木锤的手,用了用力......
 

03.


       学校食堂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有了家小卖部和缝纫店,小卖部还有图书外借,因此放学后这里异常热闹。
       猫仔以前的衣服破了,都是自己缝,缝得七歪八扭,穿不了几天就脱线开叉,闹了不少笑话。学校刚开过秋季运动会,他的裤子又开叉了,他决定找缝纫店用机子缝缝。
       小卖部和缝纫店用布帘隔开着,外面是小卖部,里面是缝纫店。小卖部开了个窗户,里面一个货架,摆着文具、图书和日用品。
       趁晚饭时间小卖部门口人少的时候,猫仔拎了衣服来了。他把衣服递过去的时候吃了一惊,窗口里面站着的不是别人,是灯盏。猫仔吱唔地说:“那个,那个什么,怎么是你?”灯盏嘻嘻一笑,说:“怎么不能是我?”她接过衣服,“那个家我呆腻了,呆烦了,就自个出来了。再不出来,我就在里面憋死了!”猫仔指着裤子,说:“那个,那个地方脱、脱线了。”灯盏打开木门,说:“你进来坐嘛。一会儿就弄好了。”猫仔说:“不,不了。”灯盏说:“那好吧,等晚上弄好了,你过来拿。”猫仔喔了一声,走了。
       下了晚自习,猫仔来到小卖部,窗口和木门都关着,里面透着光亮,依稀有说话的声音,有男声,有女声,听不真切。猫仔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又敲了敲,还是没有人应。他想喊灯盏的名字,又忍住了,正准备离开,门打开了,一股香气扑面而来。灯盏嘻嘻一笑,说:“来了?”猫仔说:“我,我不进去了,你把裤子递、递给我吧。”灯盏挖了他一眼,说:“怕我吃了你啊?”她把猫仔拉进去,掀开布帘,说:“我把裤子给改了一下,烫平了,你试试。”猫仔看见梳妆台上放着一台收音机,收音机正在播一个广播剧。灯盏嘻嘻一笑,说:“傻站着干什么?脱裤子啊。”猫仔忸怩起来,说:“我拿回去自己换。”灯盏拧了一下他的屁股,说:“假正经!试给我看看,不行了再改。”猫仔脱了裤子,那个东西在裤叉里直直地撅着。灯盏的脸一下子红了,打了那东西一掌,嘻嘻一笑说:“叫你不老实。”猫仔浑身像着了火一样,他一下子把灯盏抱住了,灯盏没有挣扎,顺手把灯拉灭了......
 

04.


       猫仔上课有些心神不定,神思恍惚,好几次老师提问他都是答非所问,弄得满堂大笑,成绩也下滑到了倒数后四名。他恨自己,恨自己的一时冲动,害了自己又害了灯盏。他不敢再去小卖部,他怕见到灯盏,他怕自己会陷进去,难以自拔。
石铺街有个麻纺厂,近两年才建起来的,从农村招了很多工人。厂里建了一千多亩的苎麻基地,每到秋天,石铺高中就组织学生去基地打麻除草,勤工俭学。
       学校的优秀老师都陆续地调走了,来了一些民办教师,有些甚至是刚高中毕业就来教高中的,教学质量可想而知。又听说学校要撤并,合到石铺中学,同学们就都有些心灰意冷,乐得去野外荡几天。
       在教室里关久了,一下子来到大自然中,同学们干起活来都很来劲。每个班都有定额任务,中午学校管饭,有肉,管饱,早干完早收工。很多家里穷的同学早上饿着肚子,就为了中午一顿饱饭。
       猫仔想不到灯盏会来。她拉着一板车汽水来了。
     “喝汽水啦,一毛钱一瓶!”灯盏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喊。
       周老师挥了一下手,说:“都休息吧。要喝汽水的自己去买。”同学们哄的围到了灯盏的身边,纷纷从衣袋里掏钱。
       猫仔埋下头,继续干活。周老师走过来说:“崇文,你怎不去买瓶水喝?”猫仔仍干着活,说:“那个什么,我不渴。”周老师递给猫仔两毛钱,说:“去买,你我一人一瓶。”
       猫仔走到灯盏面前,递过钱,不看灯盏,说:“那、那个什么,两、两瓶。”灯盏不接钱,打了一下他的手,递给他两瓶汽水,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年纪稍大的同学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在一旁怪笑。猫仔连耳朵根都红了。
       劳动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灯盏也天天都来,每天都几乎卖了一瓶不剩。她也不与猫仔说话,只卖自己的汽水,仿佛从来与他不认识似的。只是到了最后一天,她给猫仔找零钱的时候,在钱里夹了一张小纸条。
       猫仔在无人的地方悄悄地展开小纸条,一看,浑身的血一下子膨胀起来......


05.


       灯盏第一次来学校看望猫仔的时候就认识了钱校长。她找人打听到了钱校长的家,给了钱校长一壶菜油。她说想在学校开个小卖部。钱校长想了想,就答应了,说食堂边正好有间堆杂屋的房,开个小卖部也方便学生。钱校长不肯收她的油,推却了一会,还是收下了。
       学校的东头的操场边上也有个小卖部和理发店,是以前的校长的外甥开的。前校长的外甥姓古,人称拐子,是个瘸腿,四十多岁一直未婚。他的名声不大好,他给女生理发的的时候喜欢摸女生的脸和脖子,传出去后女生都不敢来了。自从灯盏的小卖部开起来后,他这边的生意越来越差了。
       灯盏自从和猫仔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她的内心既高兴又自责。高兴的是猫仔还是喜欢她的,她早就看出来了,他只是害怕;自责的是,她这样做是不是害了他,这么多年她还是处女身子,她把第一次给了他,他也许不懂,或者不知道。她是爱他的,这种爱会不会毁了他的学业,和他的前程?她是不是太自私了?她不敢往下想了。
       钱校长经常来找他,看她的店开得如何,有时到里屋坐坐,和她拉拉家常。她对钱校长很感激,又是端椅,又是倒茶。钱校长也受之坦然,他让灯盏以后不要这么客气,不要叫他校长,叫他老钱或钱大哥都行。灯盏说,哪敢。钱校长哈哈一笑,说,有什么难事尽管找他。
       猫仔有好多天不来了,那个有鲜红血渍的床单灯盏已经洗了,换上了新床单。她晚上常常失眠。连续几个晚上,夜深的时候都听到窗外有怪叫声,忽长忽短,忽高忽低,伴着风吹动窗棂的声音,异常恐怖。她把门用木棒顶上,把窗户死死插上,拉上窗帘,开着灯,把收音机也开着,但还是不能安睡,她神经衰弱了。她想到了逃离。
       她写了一张字条:“晚上窗外有怪叫声,我好怕。”她写下了,又把它揉成一团。又写了一张,又想揉掉,又不甘心,就在卖汽水的时候悄悄塞给了猫仔。
 

06.


       学校的周围栽种着一种叫檫树的乔木。石铺的漫山遍野都栽有这种树,到了秋天,漫山红叶,煞是好看。
       猫仔手握一根木棒,藏在一棵檫树下。它阔大的树叶低垂下来,足可以把一个人遮掩住。风把树叶吹得噗噗作响。
       熄灯的铃声响了。学校陷入了一片沉戚。路灯昏沉沉地闪着光。
       有个人在敲灯盏的门,那手势不紧不慢,不缓不急,很有耐心地敲。虽然有些远,猫仔仍仿佛听到了,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敲得心发颤。
       门没有开,那个人轻声地说了什么,又继续敲,门仍然没有开,那个人讪讪地走了。看背影,有点像钱校长。
       夜深了,猫仔准备离开了,忽然一阵怪叫声传来,说不清楚像什么声音,很尖锐地刺着耳膜。消失一阵,又一声飘忽不定的怪叫声传来,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猫仔的背上不觉地出了冷汗。
       怪叫声是从一丛杂草后面发出的。猫仔轻轻地绕过去。一个黑影蹲在那里,头正对着食堂的方向。猫仔一棒敲了下去。那人哎哟地叫了一声,抱着头,也不还手,起身就跑,跑的姿势像兔子一样,一弹一跳的,瘸着一条腿,猫仔认出来了,是学校东面开小卖部和理发店的拐子。
       猫仔扔了棍,嘴角向下一撇,哼了一声,笑了。
 

07.


       扒灰爹和他的儿子昌文是午后来到学校的。他们来的时候灯盏正扒在小卖部的窗台上打瞌睡。昌文摇了摇她的胳膊,说:“灯盏,我和爸看你来了。”灯盏吃力地睁开惺忪的眼睛,抬起头,看到昌文他们,爱理不理地说:“我好好的,又没丢,看我什么?”昌文讪讪一笑,说:“村里那个工作队受了处分,走了。你不用怕了。”灯盏这才起身把门开了,淡然一笑,说:“进来坐吧。”扒灰爹绷着一张脸,跟着昌文进了屋。
     “屋里弄得这么香,这么花哨,像个新房似的,是不是有什么男人来过?”昌文吸溜着鼻子,四处看了看,说。
     “是有男人来过,天天有男人来,怎的?你开了店不让别人来啊?”灯盏不看他们,把脸侧到一边。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我是担心有人来欺负你。”昌文不自然地一笑。
       扒灰爹掏出一盒大公鸡香烟,叼一支在嘴里,不紧不慢地划燃火柴,吸一口,吐了一大口浓烟,用力咳了两声,然后对昌文说:“这么大老远地过来,屋里就这么一坐,也不知道倒杯水,你这媳妇是怎么教的?”
       昌文嗫嚅着,斜了灯盏一眼。灯盏姗姗起身给他们一人到了一杯水。
       昌文接过水,想说什么,被扒灰爹抬起手制止了。扒灰爹撮着嘴巴喝了一口水,一字一顿地说:“他和昌文来的目的,是想叫你回去。我怕昌文劝不转你,所以就和他一起来了。你不回去,村里人就会说闲话,这点你应该明白。”
       灯盏用手掌扇了扇眼前的烟雾,蹙了一下眉头,说:“我不回去。”
       扒灰爹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到脚底下,踩灭了,又往地下吐了一口浓痰,低沉着嗓子说:“你不回去,总该有个理由吧?”
       灯盏谁也不看,说:“我不想回去。”
       扒灰爹鼻子里嗯了一声,说:“也好,不勉强你,你愿意呆在这里也行,”扒灰爹站起身,“让昌文和你一起。昌文,我走了。”
       昌文把他爸送出去老远,才转回来。
       灯盏一脚把热水瓶踹翻了,水流了一地......


08


        陆水县城坐落在陆水河边,是一个不足五万人的小县城。一千多年前这里的人们便开始栽植桂花,一到八月,桂花盛开,芳香四溢,陆水便有了香城的美誉。 
       畜牧局是县城里的一个不显眼的单位,依靠在簔笠山上,一个由三四栋平房和一幢破败的办公楼组成的院落。吴铁头是这个局的一把手。他是豆子的表舅,豆子就是去他家做保姆。
       吴铁头家与其他职工一样,住着两居室的平房。房子是解放初建的,年久失修,天花板上画着一圈圈的水渍。
       巧英领着豆子和蔻子去他家的时候,他却不在,只有他老伴和儿子在。他老伴躺在床上一边捶腿一边轻轻地哼哼。她在床上欠欠身,招呼她们随便坐。他儿子看上去有些呆傻,在一旁嘿嘿地笑。
       她们落坐不一会儿,吴铁头就回来了,手里提着竹篮,竹篮里装了几样青菜。吴铁头五十多了,身板看上去还很结实。他热情地张罗着茶水,说:“哦,你们来了,来了就好,给我帮大忙啊!”巧英指着豆子说:“他表舅,你看这伢儿行啵?”吴铁头看了豆子一眼,说:“会干家务活不?”豆子点点头。吴铁头对巧英说:“会很累啊,不知她吃得消不?还有,我也丑话说前头,也不怕你见怪,我侄女要来我没让她来,她要户口,要工作,我听了就烦,没叫她来。你伢儿也一样,我不解决这些,工钱也只有二十,你看她愿意不?愿意就来,不愿意也不勉强。”巧英看了豆子一眼,豆子说:“我愿意。”吴铁头说:“那好。还有,你可能只干一两年,就回去了,你可要想好。”豆子说:“我想好了。”
       吴铁头亲自下厨,豆子和蔻子帮着择菜洗菜,巧英要帮,被吴铁头制止了,让她陪他老伴说话。
       巧英坐到吴铁头老伴的床头,拉过她的手,说:“大半年不见,你怎就这样了?”吴铁头老伴姓魏,叫魏紫槐,是算命先生取的名,算命先生说她是福相,可长命百岁。魏紫槐叹口气,说:“唉,前一段还可以挨挨擦擦地走走,现在不行了,天一凉,骨头就疼。”巧英抚着魏紫槐的手,说:“你这病可能是月子里沾凉水落下的,也别心焦,我们大队有个赤脚医生,是中医世家,说不定能看好你的病。我回去了就把他请来,给你看看。”魏紫槐说:“那让你费心了。算命先生说我有福,哪来的福啊?我和铁头是父母定的姑表亲,生的几个儿女都有些呆笨,大女儿嫁了个农村的,拖着三四个伢子,央她爸解决一两个户口工作,她爸不肯,还臭骂女婿一顿,说他不争气;二女儿倒是找了个城里的,却是个掏大粪的,人是勤快,但又太老实,她想找她爸给他换个好一点的工作,又被骂了一顿,说干什么不是革命工作。大儿子倒不笨,练上兵,入伍了,参加自卫反击战,踩上地雷,人没了。小儿子又这样,你说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魏紫槐反过来拍拍巧英的手,“铁头这个人,只知道工作,不知道关心人,又不会弄关系,你看我在家这么多年,他也从来没想过给我弄个公家的事做。你看,别的局长都坐上小轿车了,他还坐着那辆破吉普。有时连破吉普都不坐,骑一辆破自行车。唉,这个人啦......”
       吴铁头很快把饭做好了,端上了小方桌,喊巧英她们来吃饭。他端过一把椅子,垫上棉被,然后把魏紫槐抱到椅子上,在她膝盖上搭一条棉衣。又起身去给儿子盛了一碗饭,让他在一边吃。巧英说:“让憨子到桌边吃嘛。”憨子是吴铁头儿子的小名。吴铁头说:“算了,不用管他。”
       吴铁头草草的扒完了饭,放下碗说:“最近防疫工作比较重,我就不陪你们了,先走了。豆子你要愿意,就留下来吧。”说完就匆匆地带上门走了。
       魏紫槐摇摇头,对巧英说:“唉,他就这个样子,你别见怪。”
       巧英感到喉咙哽得很疼,鼻子酸酸的。她赶忙扭过头去......
 

09.


       巧英到大队医务室找到余大夫,把魏紫槐的情况对他说了,余大夫就随巧英来到了陆水县城。
       吴铁头不在家,豆子开的门。豆子叫了一声娘,又叫了一声余大夫。余大夫一愣,然后拍了一下头,呵呵一笑,说:“唔,你叫豆子,我认得你,有孝心的伢儿。”
       魏紫槐躺在床上,余大夫给她把了脉,又用听筒听了一下心跳,神色凝重地说:“问题有点严重啊。要扎针,按摩,外敷膏帖,内服中药。这四点要能做到,情况就会好起来。但我不能保证彻底会好。另外,生活饮食上也要注意,忌生冷辛辣,注意防寒保暖。”余大夫打开药箱,“我今天先给你扎扎针,然后开几副中药,你自己去药店拿,回来用沙罐煎。这个药不能断。”豆子说:“余大夫,我跟你学扎针,学会了,我天天给表舅娘扎。”余大夫手握银针,看了豆子一眼,说:“好,豆子,有你这份孝心,我这就教你。你看准我下针的穴位,我扎一针,然后你来试试,看清我的手法。”余大夫真的手把手地教起来。
       扎完了针,余大夫把针盒和里面的银针、纱布、酒精都留了下来。魏紫槐有些过意不去,说:“你把这些留下来,你给别人看病怎办?”余大夫呵呵一笑,说:“没事,我大队医务室还有。等你好了,我再收回去也不迟啊。”余大夫把开了十几副中药的方子递给了豆子。
       魏紫槐要留余大夫和巧英在家吃饭,余大夫要走,被巧英强拉住了。巧英和豆子就张罗起饭菜来了。巧英对豆子说:“你表舅呢?怎不在家?”豆子说:“表舅忙呢,顾不上回家。那天出去了就一直没回。表舅娘天天当我的面数落他呢。”巧英摇了摇头,说:“你表舅这个人啊,就是把公家的事看得比自个家的事还重。他当公社书记那些年,没日没夜地泡在水利工地上,起早贪黑地和民工一起干,晒得黑黢黢的,大伙笑他是黑皮书记。你表舅娘那时候还是一个社员,出工回来还要忙家务,身上的毛病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落下的。”豆子说:“我读过一篇课文,叫《焦裕禄》,我表舅就是焦裕禄!”巧英叹口气,说:“焦裕禄最后可是病死的啊......”
      吃完饭,魏紫槐叫过豆子,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然后吩咐她送她娘和余大夫。送出单位门口,巧英叫豆子别送了,余大夫对豆子说:“照着我画给你的穴位图下针,千万别把那张纸弄丢了。”豆子点点头,站在门口,一直目送他们走出视线,消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10.


       班长要退学了。这在同学们中间引起不小的震动。以班长目前的成绩和他刻苦用功的精神,考上个中专还是有希望的。可他偏偏要退,周老师做他的工作都不行。周老师就召集全班同学一起和他留了个合影,算是纪念。
       班长叫朱有志,和猫仔性情相投,又住同一个宿舍,俩人玩得很好。朱有志把这一想法告诉猫仔的时候,猫仔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猫仔说:“再过几个月就毕业了,什么事熬不过去呢?”一向乐观开朗的朱有志却低着头收拾铺盖,不说话。猫仔就跟周老师请假,说送送朱有志,周老师同意了。
       朱有志的家在幕阜山脚下,四散的几户人家组成的小屋场。一律的崎岖山路,连自行车都很难骑行。
       朱有志的母亲光脚坐在门口的石板上,一边哭,一边用鞋底拍着石板,边哭边诉:“有强啊,我的儿呃,你怎想不开啊,天下的女人多的是啊,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啊......你要走,也跟娘说一声啊......”
       有强是朱有志的哥,恋爱不成,离家出走了。
       石板有些凉,朱有志和猫仔把他母亲扶进了屋。朱有志的父亲在灶屋生火做饭,他听到外面有响动,就出来看,见是朱有志回来了,说:“回了,回了就好。我在做饭,你陪你娘坐坐,说说话。”猫仔起身和朱有志的父亲点了下头,说:“大叔好。”朱有志的父亲摆摆手,说:“哦,有志的同学吧?你坐你坐,喝水,饭一会就好。”
       朱有志的母亲忽然转涕为笑,抚摸着朱有志的脸说:“有强,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娘好想你啊!你这一两个月到哪里去了?过得还好吧?饿了没有?冷了没有?你的脸怎么这么白,这么瘦?在外边受欺负了吧?”朱有志眼里含着泪,抚摸着母亲的手,说:“娘,我回来了,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我天天陪着你,娘......”母亲摸了一下朱有志的耳朵,说:“有强,你耳朵后有个疤癞,怎么不见了?你不是有强,你是有志!我的苦命的有强伢儿啊,你回来啊......”朱有志的母亲已经因思念过度,精神错乱了。
       朱有志抹了把脸上的泪,对猫仔说:“家里这个样子了,我还能读书吗?几个姐姐都出嫁了,婆家都一大滩责任田,哥哥又一出走,娘成了这个样子,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猫仔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安慰的话都仿佛是多余的,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堵得慌。
       吃过午饭,日头就偏西了。朱有志的母亲还在哭。猫仔跟朱有志和他的父亲道了再见,独自一人踏上了返回学校的路。他在心里暗暗加劲,最后几个月要努力一把......
 

11.


       期末考试临近了。新年的脚步声也清晰可闻了。
       这天,周老师叫猫仔去他的办公室。周老师很少叫猫仔去他的办公室,猫仔的心里有些忐忑。
       周老师让猫仔坐下,说:“班长空缺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是团支书田甜兼着。田甜最近给我反映,说怕影响学习,只想当团支书,不兼班长了。崇文,我想让你当这个班长,你看行吗?”
       猫仔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没当过班干部,连小组长都没当过,只是在村里当过木锤、棉花、豆子、蔻子他们的头。猫仔说:“那个,那个什么,我怕当不好。我连自个都管不住,怎管别个?再说,那个什么,刺头、暴眼他们几个也不一定服我。我镇不住他们。”
       周老师摆摆手,说:“你先把口头禅改了。你这是不自信的表现,知道吗?你只要自信了,谁敢轻视你?还有,你也不要老哈着腰,你又不欠着谁的,哈着腰干什么?刺头、暴眼几个我去做他们的工作。我的话他们还能听。这次班干部要做一下调整,刺头虽然爱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爱出头,但还有一些偏才,我想让他当文娱委员;暴眼脾气暴了一些,但人实在,爱劳动,我想让他当劳动委员。你要把他们团结好。”
     “那,好吧,我听老师的。”猫仔说。
       当周老师把这一班干部调整决定在班上宣布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吃惊不小,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怎么是这样?”“老师这是怎么啦?”
       周老师向下压了压手,教室顿时静了下来。周老师说:“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这样决定的,绝不是头脑一时发热。这样决定是为了大家,也是为了这个班集体。希望大家支持,团结。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考完了试大家就要回去过年了,过完了年又要分快慢班了,我希望大家都进快班,我还当你们的班主任。大家说,好吗?”
       田甜突然站起来说:“周老师,听说您要调走,是吗?”
       周老师说:“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送走,一个个都毕业,争取有一两个考上大学,有几个考上中专,我在石铺高中就没有遗憾了......”周老师转过身去,用力地擦着黑板。黑板已经失去了平滑和光泽,显得斑驳陆离。
教室里异常寂静,只有周老师擦黑板的唰唰声,一下,一下......
 

12.


       难得的一个晴好的天气。入冬以来,天色阴沉沉的,不是刮风就是下雨,气温也降了不少,人们纷纷地穿上了冬装。
       豆子在院子里架起了竹竿,把衣服、被褥等抱出来晒太阳。豆子已经适应了城里的生活,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给表舅娘魏紫槐扎针,按摩,照看憨子,样样做得有条不紊。魏紫槐心里很是欢喜。
       吴铁头回来了。他有十多天没回了。他说:“我回来了。”他把草帽挂在门背后的铁钩上,来到魏紫槐的床前。魏紫槐嗔怪地说:“你还知道回来啊?”吴铁头嘿嘿一笑,说:“豆子和憨子呢?”魏紫槐说:“憨子天天跟着豆子,给她打下手呢,倒像豆子是他姐姐似的。他也认豆子,和她说得着,像她的跟屁虫似的,人也好象没以前那么憨了。”魏紫槐抽了抽鼻子,“看你身上都有馊味了。还不去洗个澡,把身上的衣服换了?”吴铁头嗯了声,就去衣柜里找换洗衣服。
     “我的毛线背心怎么不见啦?”吴铁头没好气地喊道。魏紫槐说:“喊什么喊?看是不是豆子给你拿出去晒了。”
       豆子领憨子晒好衣服回来,见到吴铁头,刚想打声招呼,见吴铁头黑着脸,于是就只点了个头。吴铁头说:“我的红色毛线背心呢?”豆子嗫嚅了半天,说:“我,我看它太破了,到处是窟窿,又褪了色,掉了线,就把它扔了......”吴铁头吼道:“扔哪啦?快去找,给我找回来!”
       那件褪了色又满是窟窿的红色毛线背心就躺在院子里的垃圾堆上,一只猫正躺在上面,用牙齿撕扯着线头。豆子赶紧把猫赶走了。
       吴铁头捧着毛线背心,在手里抚摩着。豆子心想:一件破背心,有什么值得摸来摸去的?又不是个什么宝物,不准别人扔。吴铁头把它拍了拍,抖了抖,叠好,放进了衣柜里。“它是我娘亲手给我钩的,陪我快三十年了。看见它我就好象看见了我娘。我娘让国民党给杀了,尸首都没有找到。我就一直穿着它,算是对我娘的一点念想。你表舅娘要拆了它,给我重新打,我不肯。穿得实在不能穿了,我就把它叠好放起来,搁衣柜里,谁也不能动。我对不起我娘啊,要不是我给党做事,国民党也不会杀了我娘......”他说不下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豆子伏在魏紫槐的床头,抽动着肩膀,哭了起来。这哭里既有感动,还有一种幸福......
 

13.


       不知从谁的口中传出田甜要转学的消息,同学们中间一下子弥漫起了悲观的情绪。
       晚饭后,田甜被叫到了周老师的办公室。周老师说:“田甜,你真的要转学了?”田甜点了点头,说:“我爸说,他找好了关系,下学期就让我转到县二中去。他还说......”田甜欲言又止。周老师问:“你爸还说什么?”田甜顿了一下,说:“我爸说他得到确切消息,我们学校明年,最迟后年,就要撤了。”周老师站了起来,低着头在办公室踱了几步,又回到椅子坐下,眼睛看着窗外,说:“田甜,真舍不得你走。朱有志走了,你也要走,班上的两个骨干都走了,我的心真的......真的一下子空了。你这一走,同学们的心,肯定要散了......”他又站了起来,背对着田甜,说:“田甜,期末考试考好点,去了二中也是我们班的光荣。”他回过身,微笑了一下,“好了,你去吧。”
       田甜走出周老师的办公室,她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她舍不得周老师,舍不得这个班,舍不得同学们,还有一个秘密,她没有对任何人说,她喜欢猫仔。猫仔不喜欢说话,总是蹙着眉头,使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思想者。她从小就喜欢有思想的人,初中开始就抄名人格言,迄今已经抄了差不多一大本了。她一直没有单独和猫仔说过话,是高傲和羞怯在心里作怪。
       是猫仔主动找她说话的,在下晚自习回宿舍的路上。
       田甜有意走得很慢,猫仔追上去,走到她的身边。路灯很暗淡,落下的梧桐树的叶子在脚下沙沙作响。树上还有几片黄叶在孤独的摇曳。
     “田甜,那个什么,你要转学了?”猫仔的呼吸有些急促,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田甜看了他一眼,他的脸很模糊。“你听谁说的?”
     “同学们都传开了。”
     “其实,我也不想走。我老感到压力大,看不进书,转了也不一定能考上。还有,我舍不得周老师,和同学们,”她忽然感到脸颊有些发烫,“尤其是——你......”
       猫仔站住了。他的心蹦突得厉害。他说:“那个,那个什么,我......”
       田甜拉着另一个女同学的手,一路小跑着,远去了......


14.


       灯盏一大早提着篮子去了石铺街。她想买一些酒菜,喊猫仔和毛猴过来坐坐,毕竟是一个村的,期末考试也考完了,只等宣布成绩就该放假了,再加上,她也确实想猫仔了。多日不见猫仔了,他好象故意躲着她,也不来她的小卖部了。她想和他说说话。
       菜刚端上桌,毛猴就来了。他跟灯盏和昌文打了个招呼,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桌子旁。灯盏打趣地说:“你倒来得很准时啊。”毛猴也不客气,哈哈一笑,说:“我这人向来守时。不像某些人,现在还没到。”灯盏一笑,说:“兴许是忙呗。”心想,猫仔昨天是答应了的啊,虽然有些迟疑,但是点了头的,点了头就得守信啊。“昌文,你去喊喊他。”昌文不情愿地说:“愿来就来,不愿来就罢了,勉强干嘛?”她的脸色沉了下来,说:“你不去我去。”毛猴站起来说:“唉,还是我去吧。”
      毛猴把猫仔拽来了。猫仔自从当了班长以后,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每天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学习也刻苦起来。毛猴和猫仔平时照面少,见了面话也不多,三言两语,就各走各的。毛猴自从知道猫仔当了班长后,就对猫仔刮目相看起来,见了面也套起了近乎。趁灯盏请客这机会,毛猴决定要和猫仔喝两杯。
       房子太小,有些局促,灯盏就坐在床沿上。桌上摆了四个白瓷杯子,四个人各据一方。昌文打开酒瓶,毛猴接过去,说:“我来。”毛猴先给昌文倒,昌文摆手说不能喝,推来挡去,毛猴还是给他的杯倒满了。再给灯盏倒,她倒没有推辞,把手掌向上伸向杯子,说:“给我倒满。”毛猴边倒酒边说:“姐姐真是爽快!”猫仔也不好推,就倒满了。毛猴再给自己倒,刚好一杯。
       灯盏先举起了杯子,说:“毛猴、猫仔,来,我和昌文敬你俩一杯,希望你们好好学习,明年考上大学!”灯盏仰头喝了一大口,呛得捂住嘴巴咳嗽起来。昌文端着杯皱起了眉头,看了好久,最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吸溜了一口,然后张着嘴咂了半天舌头。毛猴倒喝得痛快,猫仔只喝了一小口。毛猴又反过来敬灯盏和昌文,仰脖灌了一大口,昌文赶忙摆手,说:“吃菜吃菜,别灌醉了。”猫仔不动杯子,也不动筷,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灯盏问毛猴:“你期末考试考得怎样?”毛猴说:“还行。”灯盏又问猫仔,猫仔低下头,说:“不好。”毛猴面露得意之色,说:“没什么,还有半年,加把劲就是。”忽然大家都沉默了。
       这顿饭吃了近两个小时,毛猴和灯盏都有些醉意,昌文喝得不多,却做出很难受的样子,猫仔喝了大半杯,头有些晕乎乎的。灯盏倒在床上睡了,昌文送毛猴和猫仔出门,猫仔搀着毛猴,一脚高一脚低地向宿舍走去......
 

15.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田甜考了第一名,猫仔第八名。接着是评先进,开班会,这学期就算结束了。
       田甜拿了个笔记本,让大家留言。扉页是周老师题的,周老师写的是高尔基的一句名言:
     “ 一个人追求的目标越高,他的才力就发展得越快,他对社会就越有益。我相信这是一个真理。”
       接着,田甜把笔记本递给了猫仔。猫仔把笔记本铺在桌上,搜肠刮肚地想着美好的让人感动的句子。田甜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他更写不下去了。他合上了笔记本,递给田甜,说:“那个,那个什么,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给你写吧。”田甜推着他的胳臂,说:“明天都放假了,还怎么写啊?”猫仔说;“那个,你让其他同学先写,容我想想,也许一会就想出来了。”田甜就把那一页空着,让其他同学先写。
       其他同学都写完了,猫仔还没有想出来。田甜再次把笔记本递到了猫仔面前,猫仔说:“那个,我不写,成不?”田甜嘟起嘴,说:“不行。”猫仔说:“那,我把看过的一首诗,抄给你吧。”
        耕耘时节
 
        将那些脆弱的情感   轻轻抹去
        敞开胸襟的时候
        才懂得   泪水
        不是种子
 
         是谁   在将你的名字呼唤
         有些什么   让你瞩望已久
         不见来路   时光的轮
         已碾过那么多的
         峥嵘岁月
        
         季节总在掀动
         一页页兰色的构想
         山山水水   风风雨雨地兼程
         你不能片刻地   
          止息艰辛

          没有人
          在树荫下等你

       田甜接过本子,读着上面的诗句,心里竟有一些莫明的感动,和一些感伤。分别在即,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她说:“猫仔,你能出来一下吗?”猫仔望了一下班上的同学,大家都在收拾课桌书本,教室里喧腾着噼里叭啦的声音。猫仔犹豫了一下,就跟着出了教室。
     “送你一样东西,做个纪念。”田甜把一支英雄牌钢笔递给猫仔。这是她这个学期获得的三好学生奖品。猫仔不敢接,说:“可是,那个什么,我没有东西送你......”田甜一笑,说:“你不是送给了我一首诗吗?那可是最宝贵的东西啊。我会记着的。到时候,我们报考同一所大学,又是同学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又马上移开视线,回望教室。同学们都走了,教室一下子显得空荡荡的。                      
 

16.


       除夕夜,几乎每个公共的堂屋都燃着炭火。猫仔的父亲在上堂屋点了火盆,火盆上坐了个大树蔸,火势很旺,一帮大人围坐着,抽着烟,吃着各家端来的炒货或炸货。木锤在下堂屋点了一盆火,几个半大小孩围坐着,说着话。
       豆子不吱声,棉花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说:“豆子,怎不说话?”豆子摆了摆头,说:“不想说。”棉花说:“这次回来了,还去不?城里好吧?”豆子点点头,说:“我想去,我爸不想让我去。为这个,我爸和我娘又闹了起来。我爸喝多了,坏脾气又犯了,摔了一摞碗,还打了我娘一巴掌。”棉花叹了口气,说:“你不在家,蔻子可遭孽了,经常挨扫帚抽。你爸不敢打木锤了,就找蔻子和你娘撒气。”蔻子坐在一旁,说:“姐,带我去城里吧,我不想在家里呆了。你不带我去,我就一个人去。”豆子拉过蔻子的手,说:“等过两年,你再大一点,姐就带你出去。”蔻子说:“你说话要算数!”豆子就和蔻子钩起了手指。
       木锤在一旁用棍子扒拉着炭火,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猫仔说:“那个什么,过年了,我们说些高兴的事吧。木锤,你说,要是灯盏她爸这时候来打打鼓,说说书,多好。”正说着,灯盏过来了,她挨着豆子坐下了,给大家发糖果。棉花说:“灯盏姐,你爸过年要过来不?我们都好喜欢听他说书了!”灯盏嘻嘻一笑,说:“我爸俏着呐,天天有人请他去说唱,都说不过来啦。我去喊恐怕不中,得猫仔的爸去才行。他爸大小是个队长。”猫仔看了灯盏一眼,灯盏也正在看他,他忙别过了头。棉花说:“上次《薛仁贵征西》还没说完,心里老是没抓没挠的,一直惦记着呢。”灯盏说:“我有《薛仁贵征西》那本书,谁要看?”棉花和豆子争着要,灯盏说:“书放石铺高中了,谁要看和我一起去。”棉花说:“算了,我不去了,那么远。”豆子说:“我去。”蔻子说:“我也要去。我还没去过石铺高中呢。”木锤也动了心,“我也和你们一起去。过了大年初三,我们就一起去吧,热闹。”木锤看着猫仔,说:“你也去吧,给大伙带路。”猫仔看了灯盏一眼,点了点头。
        初四一早,一行人就出发了。他们都穿着新衣服,新鞋子,个个都显得很精神,兴奋着,说笑着。仅仅为了一本书,为了一个向往的所在,他们满怀着欣喜,出发了......
 

17.

 
       每年初四一大早,庚庆都要收拾整齐,口袋里装两包烟,挨家挨户地去走走,拜新年。这已经是他当队长以来形成的习惯了。
       他走到扒灰爹家的时候,扒灰爹硬要留他喝两杯。扒灰爹家里弥漫着一股炖狗肉的香味。扒灰爹是在公社里吃国家粮的人,一般人都不在他的眼里。庚庆不好推辞,说:“那就叨谢了。等我把各家都拜完了,就过来。”
       庚庆把各家都拜完了过来,扒灰爹已经把酒菜摆上了满满一桌。庚庆有些不好意思,说:“天愚老哥,你这么客气干什么?”扒灰爹摆摆手,说:“今天没有其他人来,就我们哥俩个,好好喝两杯!我也快退了,以后回村里还指盼着你这队长多多关照呢!”庚庆说:“哪里的话!你是吃公家饭的人,退了也是国家干部,我这小小的队长,说来说去还不是戳牛屁眼的,今后还要你多支应呢。”扒灰爹给两人各斟了一碗石铺烧酒。庚庆说:“让家里人都上来坐嘛。”扒灰爹说:“别管他们,哥俩个先喝着。来,我敬你!”说完就往口里倒下去了小半碗。庚庆端起碗,回应了一大口。庚庆有大半年没有喝酒了,一喝酒肝部就隐隐地疼。他找余大夫看过,余大夫说他两颊发青,印堂发黑,是肝部出了问题,要禁酒,戒怒,忌辛辣生冷。
       一口酒下去,庚庆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浑身哆嗦了一下。庚庆还想补一口,扒灰爹伸手拦住了,说:“少喝点,少喝点。”他夹了一坨狗肉到庚庆的碗里,“尝尝我婆娘的手艺。”庚庆撕咬了一口,肉香四溢,连赞:“不错,不错。”
       俩人来来去去喝了两三碗,庚庆就感到头晕乎起来,扒灰爹还要倒,庚庆忙用手盖住碗口,说:“不喝了,不喝了。”扒灰爹又给两人各斟了一碗,说:“最后一碗!”庚庆说:“那个什么,当真?”扒灰爹哈哈一笑,说:“我说庚庆,你怎么学起你家猫仔的口头禅来了?”酒一多,扒灰爹的话就多起来。他说:“猫仔今年就高中毕业了吧?我要退了,却找不到合适的人接班。上面下政策了,今年最后一批顶班,以后就没机会了。我就一个独儿昌文,他却不是干这个的料。木锤倒是想跟我学,我又看不上他,他手太笨。猫仔想跟我学,我也相中他,我俩是本家堂兄弟,肥水不落外人田。庚庆你说呢?”
       庚庆掏出烟,递了一支给扒灰爹,自己叼了一支,在口袋里摸火柴。“不知猫仔能不能考上大学。考不上的话,这倒是一个手艺,可以养活自己。回头我问问他去。这个,我得先叨谢你!”扒灰爹给庚庆点上了烟,说:“老弟,听说你要升支书了,有这回事不?”庚庆说:“大队支部还在讨论。”组织上的事,庚庆不好多说。
       昌文把饭端上来了。扒灰爹说:“怎不让灯盏端?”昌文说:“她一早就出去了。”扒灰爹有些不悦,又不好发作,对庚庆说:“喝好了没有?要不还来一点?”庚庆说:“不能喝了。吃饭吧。”
 

18.


       灯盏打开小卖部的门,就发现屋内有些异样,似乎有翻动过的痕迹。她脸一紧,说:“不好!有小偷来过。”豆子问:“灯盏姐,怎么啦?”灯盏在屋内走了一遍,发现通往食堂餐厅的侧门好象被人打开过,不仔细观察不易发现。那个门她搬进来后就把它封死了,还用缝纫机把它抵着。缝纫机有挪动过的痕迹。蔻子说:“快看看,丢了什么没有。”
       灯盏把屋里翻检了一遍,嘘了一口气,嘻嘻一笑说:“没什么,就丢了一个旧相册,和几件内衣裤。”
       猫仔在她屋里翻找出一块木版和几颗钉子,把那个侧门钉死了。猫仔说:“那个什么,这小偷不一般。”木锤说:“我也觉得是。你看,他也不偷值钱的东西,就偷一个旧相册和几件内衣裤,这才值几个钱啊?”豆子说:“灯盏姐,大概是有人惦记上你了。”灯盏脸一红,嘻嘻一笑说:“别瞎说!我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石铺高中漂亮的女生有的是。”
       灯盏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藤条做的箱子,用抹布擦去上面的灰尘,打开小锁。蔻子在一旁催促她快点。
       箱子打开了。满满一箱的小人书!
       他们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小人书!
     “哦嗬!”木锤怪叫了一声。几只手一齐在里面翻腾起来。
       猫仔抢了一本《侠女奇情》上册,下册被豆子抢去了。木锤抢了四五本在手,对着灯盏嘿嘿地傻笑着。猫仔、豆子、蔻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灯盏也傻傻地一笑,说:“我们要是一家人,天天在一起,多好......”
 

19.

 
       猫仔到了家里,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他娘桂花还在等他回来吃饭。桂花说:“回来啦?一大早就出去,到哪去厮混了这大半日?”猫仔不耐烦地说:“那个什么,去学校了!”桂花说:“都放假了还去干什么?”猫仔懒得回答,拿起碗去锅里盛饭。
       猫仔往口里扒着饭,见母亲坐着不动,就问:“那个,娘吃了没有?”桂花起身把菜一样样从蒸笼里端出来,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坐到桌前,说:“你还知道惦记娘吃没吃啊?”猫仔不好意思地埋下了头。桂花叹了一口气,说:“你两个姐今年又不来了。你爸死要面子,你两个姐都不守婚约,私下里去找男人,没有压庚订亲就跟人家跑了,你爸就发毒誓说这辈子不认她们了。唉,都是心头里掉下来的肉,做娘的心里痛啊......”
       正说着,庚庆回来了。他的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晃着身子。桂花上前把他扶住了,说:“又上哪家喝去了?”庚庆不理睬桂花,扶了把椅子坐下,向猫仔挥着手,说:“过来,跟你商量个事。”猫仔又往口里扒了两口饭,放下碗筷,走到庚庆面前,说:“那个,什么事?”庚庆一下子火了,挥着手说:“以后不准说‘那个、那个什么’,听到没有?别一股娘们腔!”猫仔不做声,在地上磨着鞋底。桂花在一旁恼道:“你就知道凶,对谁都这样凶,看你到时候不成孤家寡人!”
       庚庆摸出一支烟,点着吸了起来。“崇文,考大学有把握不?”庚庆弹了一下烟灰,放低了语气说。
       猫仔对他的父亲突然之间叫他的学名还有点不适应,他嗫嚅着说:“那,那个......”庚庆瞪了他一眼,他顿时不知该怎么说了,只是摇了摇头。
       庚庆放缓了语气,说:“给你找个事做,不知你愿意不?”庚庆把扒灰爹给他说的事对猫仔说了。
       猫仔的眼里忽然放出光彩,又忽然暗淡下去。他说:“我想把高中念完。”
       庚庆像不认识了他似的看了他半天,一口气把烟屁股吸完了,扔了烟头,说:“你也大了,你的事自己做主,我也不干涉你了。这件事,你还是要好好考虑,过了这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猫仔说:“我知道。”
 

20.

      
       开学了。猫仔一个人走在路上,心里有些怅然若失。他是不是把父亲的话回绝得太快了,自己把自己的后路给堵了?万一考不上大学么办?何况阉猪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扒灰爹以后还会同意自己跟着他吗?
       翻过马背村的那个坡,就看到学校了。一只大黑狗和两只小黑狗在公路旁追逐嬉闹。一辆吉普车像喝醉了酒似的东倒西歪地开了过来。
       猫仔听到了嗷嗷嗷的几声凄厉的哀嚎,抬眼一看,只见那条大黑狗收缩着一条腿在仓皇地奔逃,一只小黑狗已经脑浆崩裂,躺在公路上一动不动了,另一只小黑狗躺在路旁的草地上抽搐。吉普车屁股后卷起一路尘土。
    “狗日的!”猫仔狠狠地骂了一句。他把那只已经死了的小黑狗移到公路旁,再去看那只还在抽搐的小黑狗。小黑狗抽搐了一会,就不动了。他摸了它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他坐在草地上,抱着小狗,一动不动。他的眼里湿漉漉的。
      太阳快要下山了,草地上的寒气浸润着他的臀部。忽然小狗在他的怀里动了一下,打了一个喷嚏,像刚睡醒一样。猫仔激动地站起身,抱着小黑狗一路小跑地奔向宿舍。
       猫仔养狗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周老师的耳朵里。本来这次班级调整,猫仔已经调到了快班,但他主动要求留在周老师的班里。周老师决定还是要跟他好好谈谈。
       周老师把猫仔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崇文,你想好了,教务处已经把你安排到快班了,快班都是好老师,多少同学想进都进不了,你真的要留在我的班?”
       猫仔点了点头,说:“我想好了。”
       周老师的表情凝重起来,“崇文,作为班主任,我也想把你留下来,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这个班。当然这里面也有我的私心,我喜欢你,不希望你离开。班上前十名都调到了快班,也只有你愿意留下来。你真的留下来了,我的压力一下子就大了。崇文,说真的,我怕耽误了你,我担不起啊!”
       猫仔说:“我有现在的成绩,还不是因为老师你啊。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成绩好了,就忘了老师。再说,我即使进了快班,成绩也不一定能上去。我喜欢熟悉的环境,对于陌生的环境我会很长时间不适应,这样学习反而被耽误了。老师,你说是吗?”
       周老师不知说什么好,点了点头,又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说:“你养狗了?”
       猫仔吱唔着,说:“那个,捡来的......”
       周老师说:“我替你养,好吗?狗还是你的。”
       猫仔低下头:“我怎能麻烦老师......”
       周老师一笑,说:“就这样定了。你明天就把狗抱来吧!”
 

21.


       吴铁头的对门住着县农办的张自恒主任。张自恒原来是畜牧局局长,后来调到了县农办,在县政府分了一套房,畜牧局的这套房仍不退,一直占着。吴铁头看不惯张自恒的作派,俩人见面都基本上是冷着脸。
      张自恒突然间主动搬走了。还没等吴铁头明白过来,张自恒的儿子张文革搬了过来。张文革从农业局调到畜牧局,属于平调,县农办有红头文件,吴铁头也不好说什么。张文革虽然是平调,但带了个括号,正股级。吴铁头把他安排在防疫站。
张文革身高一米八,脸皮白净,对人一幅谦恭的笑,与上上下下的关系都很融洽。张文革虽然挂的是副站长,但站长马上就要退了,大事小事都基本是他做主。他有事没事就往吴铁头家串门,拎些鱼啊肉之类的东西去他家搭伙,对魏紫槐也是阿姨前阿姨后地叫,叫得魏紫槐满心欢喜。
       豆子不喜欢张文革,认为他太会说,太殷勤,有些假。每次张文革一来,她就不怎么说话,躲一边去。张文革也不介意,帮着豆子做饭,坐床边陪魏紫槐说话,有时甚至陪憨子玩拼图游戏。
       吴铁头对张文革有些冷淡,也许是因为他的父亲张自恒的缘故。张自恒一贯家长作风,独断专行,容不得不同意见,把整个农口单位都当着自家的后院,任其所为。干部职工都对他噤若寒蝉。他调他儿子进畜牧局,跟畜牧局连个招呼都不打.吴铁头一直原地踏步,也与张自恒暗中使绊有关。
       张文革在吴铁头面前倒显得不卑不亢,工作也很有起色,最近还获得了上级的通报表扬,吴铁头开始慢慢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了。
       刚开年,畜牧局就接到县委组织部文件,文件点名通知张文革参加县委党校青年后备干部培训班。青年干部进党校进修,就表示即将提拔重用了。
 

22.


       棉花的娘找媒婆给棉花说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是安徽金寨的,姓丁,兄弟四个,大的快三十了,小的也二十出头,挨着叫大锣、二锣、三锣、四锣,都打着光棍。那地方在大别山腹地,山多地少,很穷,许多人都往外边走。
       兄弟四个,只有四锣生得有些模样,身材峻拔,脸庞周正,皮肤白净,并且还读了个初中毕业,其他几个都身材矮挫,面色黑红,都只读了个小学。家里也只有茅屋三间,偏厦一个,婚娶之事愁煞了一家人。现在有人主动上门提亲,他们求之不得。
       媒婆看上了四锣。媒婆把四锣拉到一边,对四锣说:“让你倒插门,愿意不?”四锣想得很开,不就是当上门女婿吗?还不都是搂女人睡觉?反正家里兄弟多,不缺他一个,还给父母省了钱,有嘛不愿意的?四锣点了点头,说:“我愿意。”
       可是棉花不愿意。棉花虽小,却很有主见,心很大。她想嫁到城里,至少也是石铺街,男人有城镇户口,有正式工作,吃商品粮。她不愿意一辈子呆在农村,耕几亩田,过苦巴巴的日子。棉花的娘说:“你是农村户口,城里人谁要?现在户口都跟着娘走,城里人要了你,生了伢子都是农村户口,城里人傻啊?”棉花说:“任你怎说,反正我不找农村的!”棉花的娘就哭了起来,边哭边拍着大腿,“我怎么这命苦哇!短阳寿的你那么早就走了啊,扔下我们娘四个不管了啊,我一个女人要养活六口人啊,我忙完了外头忙屋里头啊,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短阳寿的啊,你帮帮我啊,我快熬不下去了啊.......”
       棉花上前一把搂住了娘,也哭了起来,“娘,别哭了,别哭了好吗?棉花答应了,答应娘了!”
       棉花的娘止住哭,拉过棉花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握着,“棉花,我的儿,我知道,你的心大,娘让你受委屈了。但娘没有法子,你还有爷和太,他们年纪大了,做不大动了;你还有两个妹,她们还小,不懂事,也帮衬不了什么。你要嫁走了,嫁到外边,娘一个女人家,这个家娘怎么担得起?”
      棉花哭得更厉害了,“呜.......娘,我不走了,我一辈子都不走了,我要守着娘,守着这个家,呜.....”
 

23.


       猫仔借同学的煤油炉下了一碗面,端给小黑子。小黑子是猫仔给捡来的小狗取的名字。因为小狗通身乌黑,没有一根杂毛,于是猫仔就给它取了这个名字。
       小黑子用鼻子嗅了一下碗,舔了几根面条,就走开了。小黑子被抱来有几天了,几乎天天这样。它是想它的娘和小伙伴了吗?还是不习惯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猫仔舍不得把小黑子送去给周老师养,但又找不出什么借口回绝。他专门买了一把小梳子,把它的毛梳得油光水亮。
       猫仔抱起了小黑子,向周老师家走去。它伏在他的臂弯里,很乖,半闭着眼,头耷拉着。
       迎面碰上了灯盏。她喊住了猫仔,走到他面前,看了一眼小黑子,说:“猫仔,你抱它到哪去?”猫仔说:“给周老师。”灯盏说:“你没看见它不舒服吗?它肯定是病了。”猫仔这才想起,小黑子可能受了内伤,还没有复原。猫仔说:“那,那怎办?”灯盏说:“你把它交给我吧。我把它抱到石铺街兽医站去看看。”“那,我给周老师怎么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就说送给我了。”“不,小黑子不能给你。”灯盏嘻嘻一笑,说:“我帮你把它看好了,替你养着,你有空就来看看,又不要你的,还不好啊?”猫仔这才舒展开眉头。
      周老师果然问起了小狗的事,猫仔就把小狗不舒服让灯盏抱去石铺街看兽医的情况对周老师讲了,周老师点了点头,说:“这样也行。别再惦记小狗小猫什么的了,耽误了学习。离高考只几个月了,得抓紧时间,争分夺秒,明白了吗?全班同学都在看着你呢。”他顿了一会,又说:“刺头和暴眼的成绩都上来了,他们现在都在用功了。我们班没有一个掉到慢班去的,这是我最感到安慰的。”
       猫仔不敢看周老师那充满期待的眼神,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敢对自己抱过多的希望,能够考上一所学校当然是好,考不上也没什么,大不了回村去,和木锤一样,种田。他没有多大的志向,他就希望自由自在的活着。
       他忽然想起了朱有志,和他那精神失常的母亲,还有田甜,松弛的弦又紧了起来....
 

24.

 
       豆子服侍魏紫槐和憨子吃过早饭,提了篮子正要出去买菜,张文革就过来敲门了。他推了一把轮椅。
       张文革今年不满十八岁,可他的工龄却有四年了。他读书不用功,好玩,初一就处起了对象,后来把人家女孩肚子搞大了,双双被学校劝退了。张自恒给他虚报了四岁,把他安排进了下面的农技站,不到一年就把他提到了县农业局。那个女孩感到没脸见人,几次自杀都被她父母发现了,后来她父母就把她转到了外地。张文革和那个女孩的联系就断了。
       张文革把轮椅推进去,对豆子说:“我给魏阿姨弄了一把轮椅,不知合适不,你帮我把魏阿姨抱上来试试。”豆子抚摩着轮椅光亮的电镀扶手,惊咋地说:“呀,这么好的椅子,还有轮子推着走,坐上去多舒服啊!你哪弄的?”张文革一笑,不回答,把轮椅推到魏紫槐的床边,示意豆子把魏紫槐抱进椅子来。魏紫槐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享用不起啊。老铁头看到了,非发脾气不可,赶快退回去,退回去。”张文革一下子显得很尴尬,忙说:“这是我作为一个晚辈孝敬给您老的,您老就放心用吧。”魏紫槐依然摆手,说:“但是,这得多少钱啊,不行,不行......”豆子在轮椅上垫上被褥,和张文革一起把魏紫槐搬到轮椅上。安顿好后,张文革就告辞了。
       阳光很好,没有一丝风。豆子把篮子挂在轮椅上,推着魏紫槐去菜市场转。魏紫槐心情很好,一路上跟相识和熟悉的人打着招呼。魏紫槐对豆子说:“有了这轮椅,我就天天可以出来转转了。多亏了文革这伢儿,懂事,有心眼,知道体贴人。我看这伢儿将来定会有出息。”豆子说:“我看他心眼太活了,靠不住。”魏紫槐说:“心眼活好,在社会上有人缘,混得开。哪像你表舅,只知道埋头苦干,工作了几十年,还不是在这个穷单位里当得罪人的头?一家人没有谁沾过他的光,吃苦受累倒是跟着一起了。”
       买过了菜,豆子推着魏紫槐往回走。魏紫槐忽然扭过头来问豆子:“豆子,你今年多大啦?”豆子的脸红了,说:“十五了。”魏紫槐点点头,说:“恩,可以说人家了。旧社会十一、二岁都有说人家的。”豆子跺着脚,说:“豆子还小嘛......”
 

25.


       陆水二中原来叫驿店高中,距县城只有十来公里,因师资力量强,高考升学率高,就把附近几所高中撤并到这里,成立了第二高级中学。
       驿店是仅次于城关的一个重镇,城镇人口有近三万,是古代重要的驿站,交通十分便利,驿店因而得名。 
      驿店高中一个年级有九个班,依成绩的好中差,分为特快普三个平行班,每个平行班再分一二三班。田甜被分到了快一班。
      田甜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躁动状态。与石铺街的穷酸相比,驿店镇简直就是天堂。石铺只有一条破旧的老街,全长不到一里,而驿店的街道纵横交错,店铺林立,异常热闹。她一下子不能适应这种热闹。有一次她上街去买卫生纸,就有几个小青年跟着,在背后嬉笑,吹着口哨,向她挤眉弄眼,吓得她赶紧跑回了学校。
       和她同桌的是个男生,她只知道他叫高大伟,他从不和她说话,只闷着头读书。寝室倒有个好姐妹,住她的上铺,叫袁园,俩人挺能说到一块。她们俩人被班上同学称为姊妹花。
       田甜就把上街遇到几个小青年的事悄悄地对袁园说了。袁园哈哈一笑,说:“你呀,太大惊小怪了!要是我碰上了,正巴不得呢。”袁园用手指捺了一下田甜的脑门,“小样!”
       田甜又羞又恼,说:“人家胆子小嘛。以后上街,你要陪着我。”
       袁园哼了一声,翻了一下眼皮,说:“下次上街你跟着我,看谁敢惹你!我哥就是派出所的,看我不整了他!”
       田甜说:“你哥真是派出所的?”
       袁园说:“我结拜的。怎的?”
       田甜说:“那我就放心了......”
       田甜一开始只觉得袁园热情,爽快,大方,和她说得来,没想到她还在社会上有这些关系,于是心里就打鼓,觉得还是和她疏远一点好,免得误了学习。袁园说带她去见这个结拜的哥哥,田甜借口学习忙,回绝了。
       田甜很长时间没有进入状态,学习老是分心。她时常想起石铺高中的生活,想起周老师,还有猫仔。她一想起猫仔心里就痛,她放不下他......
 

26.


       离高考预考只有两个多月了,全部课程已经结束,转入了全面复习阶段。学校进行了一次模拟考试。
       考试结果出来了,猫仔考了420分,在全年级文科班排名第五。刺头在班上排第六,暴眼在班上落到了十名之后。
       暴眼想放弃了。从小学到高中,他一直在中游上晃,攒把劲也能拼到中上游,但对他来说太吃力。他的理想不是读书,是去当兵,是扛枪打仗。他想混个高中毕业,然后就去练兵,练上了就去当兵,练不上就回家抡锄头。
       刺头倒是想搏一把,今年考不上,明年就复读,再考。
       猫仔在路上碰上了毛猴。毛猴一脸兴奋,扯住猫仔,问他考得如何,猫仔说了分数,毛猴一脸不屑,说他考了476,理科班年级第一。猫仔对他淡淡地笑了笑。
       猫仔去看小黑子,他有好多天没顾上去看它了。
       他老远看到一条吊着一条腿的大黑狗,一弹一跳地围着小黑子转,灯盏在拿着一根棍子赶那条大黑狗。
       猫仔赶上前去,对灯盏喊道:“住手!不要赶它走,它是小黑子的娘!”小黑子摇摇摆摆地跑到猫仔面前,大黑狗也跟了过来,摇着尾巴。猫仔抚摩着大黑狗的头,眼泪就下来了。他对灯盏说:“我们把它们都送回去吧?”
       灯盏看了好一会猫仔,然后点了点头。“可是,我们怎知道它们是哪里的?”
       猫仔说:“让它们自己走。” 
       猫仔作势做了一个驱赶的动作,大黑狗不走,灯盏扬起棍子,敲了一下地面,重重地跺了下脚,大黑狗才夹着尾巴一弹一跳地走了。小黑狗跟在大黑狗后面摇摇摆摆地一路小跑。
       猫仔和灯盏跟在后面走。小黑狗不时地停下来,回过头来看看,像是在等他们,等他们走近了,又摇摇摆摆地追大黑狗去了......
 

27.


       吉普车停在畜牧局的院子里,张文革从后排座位上下来,跑到副驾驶前开门,搀着吴铁头从位子上下来,接过他的包。吴铁头推了张文革一把,说:“不用了,我自己会下。”
       吴铁头一眼看到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魏紫槐,和推着她遛达的豆子,他走上前去,问道:“魏紫槐,这轮椅你哪里弄来的?”魏紫槐一听这话就来了气,说:“你管哪里弄来的,反正不是你买的!这辈子跟着你,连个线头也没见你给我买过!一回来,就人不是人脸不是脸的。”
       张文革走上前去,对吴铁头说:“局长,这事怪我没有给您汇报。是这样的,我爸跟您是多年的老同事了,又门对门住了这么多年,现在眼看着魏阿姨行走不方便了,我爸也很着急,就买了这个轮椅,让我送过来了。本来他要亲自来的,无奈工作太忙,他说改天一定来。您看,这事都怪我......”
       吴铁头沉着脸,说:“这情太重了,我承不起!告诉你爸,这轮椅多少钱,我给他。”
       张文革在一旁讪讪地笑着,说:“您这话,太让人难为情了。我爸就想表达一下心意......”
       吴铁头打断他的话,挥了挥手,说:“小张,好了,没你的事了,你忙去吧。回头我和你爸说去。”
       张文革就跟魏紫槐和豆子打了声招呼,低着头走了。
       张文革一走,魏紫槐气不打一处来,对吴铁头一顿数落:“你一回来就吊着一张脸,我们哪儿对不住你啦?人家爷儿俩也是一番好意,你那样对人家,人家会怎么想?我看张文革这伢子不错,懂情义,有礼貌,会说话,你就不知道对人家好点?你还混几年就退休了,天下还不是他们年轻人的?”
吴铁头看了一眼魏紫槐有些苍白的脸,内心涌起一股愧疚。他和缓了脸色,说:“好了,我知道了。县里有个会,我得去了。豆子,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魏紫槐叹了口气,说:“唉,总是这么忙。没见你为自家的事这么忙过。你去吧,家里有豆子呢,这伢儿什么都能干。”                                 
 

28.


       大黑狗在马背村的一家瓦屋前趴下,不走了。小黑子摇摆着身子,凑上前去,撕咬着大黑狗的耳朵。大黑狗半眯着眼,在地上扫着尾巴。
       门敞开着,屋内有些昏暗,看不真切。门口铺着石板,屋檐和墙壁都透着灰黯,可以看出这房子已经有些年代了。
一个老太挑着水摇摇晃晃着走来。猫仔和灯盏迎了上去,正要去接她的扁担,老太却哎呀了一声,放下水桶,扔了扁担,直扑门口而来。
     “黑牯,我的命儿呃!这些日子你跑哪里去了呃?找你也找不着,喊也喊不见,我的魂都快要丢了呃!你要是走丢了,我怎对得起我那个先走了的老骨头啊......”老太抱着大黑狗的身子,一只手拍打着它的头。
       猫仔把水挑到屋里,放下扁担,就要离开,被老太喊住了:“唉,对不住了,看我老糊涂了,光顾了黑轱了。你们来是有事?”灯盏连忙摆手,说:“没事没事,路过,看到小狗,挺可爱的。”老太站起来,拍了拍手,说:“你们一定是来租房子的,是吗?前段时间有个石铺高中的学生来住过一阵子,他们处对象呢,现在搬走了,房间空着,你们要是不嫌弃,进来看看吧。”灯盏红了脸,看了猫仔一眼,跟了进去。猫仔跟在了后面。
       老太摸索着把灯拉亮了,把他们引进了一个偏房。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墙上还贴着蒋大为、刘晓庆的张贴画。灯盏问:“您这租一个月多少钱?”老太说:“三块。”灯盏说:“我租下了。”说着就把钱给了老太。老太接过钱,说:“那,这个房间就给你了,你自己买把锁锁上。这是大门的钥匙。我这老太一个人太孤单了,有个人进来住,也热闹。”猫仔扯了一下灯盏的手,说:“租它干吗?”灯盏甩开猫仔的手,说:“还不是给你租的?学校太吵闹,哪看得进书?你一个人在这里清净,没人打扰,也好复习。”他们忽然听到呜呜的哭泣声。老太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老太半跪在地上,抱着黑牯在哭。黑牯吊着一条腿,一动不动地站着。“呜呜,黑牯,你这条腿怎的啦?谁这么狠心,把你打成这样?黑兔呢?黑兔跟着你怎么没回?呜呜,我怎么向先去的老骨头交代啊......”猫仔想对老太说,您的狗是被狗日的吉普车给撞了。他看见黑牯在地上翻了几个滚,爬起来,又倒下去,又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跑。他以为它要死了。黑兔,那只可怜的小狗,它当场就毙命了,它的尸首可能被人捡走了。小黑子是灯盏把它救过来的。他想把这些都对老太说,但他终于没有开口。
       灯盏端过一把椅,让老太坐下。老太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擦着发红的眼眶,说:“唉,我这条狗,忠着呐!我们养它七八年了,去年我那个老骨头走了,它就趴在坟头上,怎么赶都不走,我天天给它送吃的,它也不吃,瘦得都皮包骨头了。后来我就陪着它,和它说话,说了一整天,它才跟我一起回家,路上也一步三回头。后来它天天都要去坟头遛达几圈。我那个老骨头对它好呐!我们没有子女,过继了一个侄子,结了婚就搬开了住,不管我们了。后来我们就养了黑牯,我那个老骨头把它当亲儿一样待呢,什么好吃的都让着它,冬天怕它冻着,平日怕它饿着,惯着它呢......”老太又擦了一把眼眶。
灯盏拉着猫仔的手,说:“猫仔,过来住吧,算是给老人家做个伴。”猫仔点了点头。 


29.


       一辆边三轮摩托车闪着警灯咿哦咿哦地驶进了二中的操场。车上下来两个人,径直走向了袁园所在的女生宿舍。
       袁园迎出宿舍,哈哈哈地笑着,对来人说:“刚哥,你们来了,来得可真快!”
       那个被称着刚哥的民警取下墨镜,插在上衣口袋里,对袁园说:“袁园同学,你又报警了?出了什么事?”另一个民警弹了弹警服上的灰尘。
       袁园剜了他一眼,说:“没事就不能喊你过来了?看看你都不行啊?”
     “我们是人民公安,在执行公务,知道吗?”他正了一下帽檐,“以后不准叫我刚哥,叫我杨同志。你现在是学生,要好好读书,以后不准再开这种玩笑了。耽误了我们执勤,你负担不起,懂吗?”他们敬了一个礼,跨上摩托车,走了。
       袁园撇了一下嘴巴,跺着脚说:“哼,公安?公安有什么了不起!刚哥刚哥,我就喊刚哥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田甜从宿舍里出来,拉了袁园一把,说:“再过几天就要预考了,大家都在抢时间复习,你还有功夫这么闹腾?”
       袁园拽住田甜的手,说:“别就知道死读书了,陪我走走!——哎,你说,刚哥挺杆的吧?”
       田甜被她拽得死死的,只好跟她一起走。“嗯,有点,我没细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哈哈,不打不相识呗!刚转来二中那会儿,我傻乎乎的,下了车就让人给偷了,旁边一个大姐发现了,扯了一下我的衣角,对我使眼色,结果几个小偷围上来就对大姐拳打脚踢,我气不过,他们太猖狂了!我也上去撕打,有人喊叫起来,公安就来了,把那几个小偷还有我和大姐都带去了派出所,这样我就认识了刚哥。以后我没事就去派出所找他。他只比我大八岁,脸黑红黑红的,身材板板的,我就喜欢他这样的!”
     “可是,我看他对你,可没那个意思啊......”
     “什么意思啊?我可是把他当大哥看的!我在家里是老大,我就想上头有个哥给我罩着,不被人欺负。看你想到哪里去了!”袁园敲了一下田甜的头,“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心里有哪个人啦?我看你经常在纸上写‘崇文崇文’的,是不是你心里那个人叫崇文啊?”
       田甜推了袁园一把,说:“瞎说,一边去!”
 

30.


       预考结束了。毕业典礼像走过场一样,弄得很草率。这也许是最后一场毕业典礼了,要被撤并的消息早就在学校里传遍了。能走的都走了,走不了的大多心也散了。钱校长没有出席典礼,五个人的主席台空了中间的一个位子,看上去很扎眼。
       拿到毕业证,同学们依依惜别,合影,留言,然后像燕子一样地飞走了。教室空荡荡的,寝室也空荡荡的。
       颁发毕业证前,周老师召开了一次班会。同学们既有激动和兴奋,也有忧伤和失落,话一下子就多了起来,仿佛要把这两年来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的话都把它说完。
       周老师站在讲台上咳了两声,教室忽然间就静了下来。周老师还在咳,咳得腰也哈了下去。教室里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周老师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扶着桌角,声音有些黯哑:
     “同学们,咳咳......这是最后一次班会了。开过这次班会,你们就各奔东西了。咳咳、咳咳......你们有的将继续学业,上大学、中专;有的将去当兵,保家卫国;有的将回到农村,建设家园。咳咳咳......老师舍不得你们,你们一走,老师这心里,就空了......”周老师忽然说不下去了,调过头去,在黑板上写下了四个字——自强不息
       写下这四个字,周老师就走出了教室。他的背影忽然间好象就佝偻下去了。同学们都站了起来,目送着周老师缓步离开的身影,很多同学的眼里都是湿润润的......
       猫仔在马背村的那间租屋里收拾行李,准备把房子退了。正收拾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呃了一声,他回过头来,是灯盏过来了。自从租下这房子,灯盏一次都没有过来过。她掩上门,一下子把猫仔抱住了,抱得紧紧的。
      “猫仔,我活不下去了,我要疯了,你救救我,救救我吧......”她的身子在颤抖。
      “灯、灯盏,你怎、怎么啦?”
      “这种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我的心都是空的,麻木的,这和行尸走肉有什么两样......我活不下去了,猫仔,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随便去哪里都行......”
     “不,不行,我不能带你走。我会害了你的......”
     “你要了我吧,你现在就要了我吧,我就要疯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现在就是你的了......”她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然后解猫仔的衣服,她把他紧紧地抱着,咬他的脖子,咬他的嘴唇,她感到自己虚脱了,浑身轻飘飘的,像飞起来一样......
他们不知道在一起搂抱了多久,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小黑子在门外汪汪地叫。
       灯盏起来穿起衣服,收拾整齐,她让猫仔多睡会儿。猫仔拉住她的手说:“你要走了?你要去哪里?”灯盏亲了一下他的脸,说:“上王屋那个家再也不会回了。我回娘家去,明天就走。——唉,你看我,只顾着自己,都差点忘了问了,你考得怎样了?”猫仔摇摇头,说:“考砸了。”“抽考你不是考的挺好吗?”“考试那天,一早有人在门口买豆浆油饼,我没有吃过那东西,就用饭票买了,结果闹起了肚子......”猫仔垂下了头。
      “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啊......”灯盏朝猫仔摇摇手,轻轻地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