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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混沌

 

01. 


       稻草的气味很好闻。豆子躺在草堆上,岔开雪白的大腿,羞涩地说:“猫仔,来呀,你过来呀。”月亮很白,地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雾气。打谷场上的人们都走了,谷场的四周码放着一堆堆草垛。豆子的身上有股稻草的香味。猫仔在地上磨磨蹭蹭地擦着光脚板。豆子撅起嘴巴,说:“猫仔,你再不来,我就走了。”猫仔腿一软,噗嗵一下倒进了豆子的怀里。他的根部软塌塌的,裤叉湿了一大团......他被父亲踹了一脚,浑身一颤,醒了,才知道做了一个梦。
       他从床上爬起来,父亲说:“你去干什么?”
       猫仔不应声,打开木门,往墙角哧哧啦啦地撒起尿来。
       一只狗在叫,汪汪汪,汪汪,叫声很旷远。
       豆子家传来了嘶哑的哭声。一定是豆子挨打了。豆子都快被她爸打傻了。豆子读完初中就不读了,在家干农活。她爸爱喝酒,喝了酒就发酒疯。豆子家住猫仔家对面,只隔着一条巷子。两家的大人仿佛有仇似的,基本上不来往。
       猫仔想去看看,他父亲在屋里喊:“苕货,还不睡?”
       这一夜,猫仔把竹床折腾得吱呀吱呀地叫了一宿。猫仔第一次失眠了。
 

02.


       天还没有大亮,村子四周被薄薄的雾霭笼罩着。猫仔提了鱼篓,悄悄地抽出后门的插梢,赤脚溜了出来。父亲每天醒得早,醒来就喊他去割苕藤。自从两个姐姐相继出嫁之后,割苕藤的重任就落到了猫仔的身上。他不愿去割苕藤,他喜欢抠鳝鱼。他也不喜欢上学。秋季开学,他就该上高二了。
       雾气很快就散去了,渐渐地露出了灰白色的天空。猫仔看见了木锤在田塍上割猪草。木锤是豆子的哥。豆子还有一个妹妹,叫蔻子。
       猫仔走过去,对木锤说:“木锤,我说那个,你爸昨夜又打豆子了?”猫仔有个口头禅,开口喜欢带个“我说那个”。
       木锤抽抽鼻子,无精打采地说:“豆子把饭煮糊了,猪也忘了喂。娘不在家,爸又喝了酒,发酒疯了,操了扫帚就抽。”
       猫仔说:“我说那个,你娘去哪了?”木锤的娘是妇女队长。听说她和大队支书的关系不清白。但是猫仔不信。猫仔觉得木锤的娘是一个很好的人,见人就笑,笑起来很好看。他认识大队支书,大队支书经常上他家来,猫仔不喜欢他,他总是苦着脸,不苟言笑。猫仔觉得木锤的娘不会喜欢这样一个糟老头。
       木锤有些不耐烦:“不知道。你怎么没去割苕藤?”
       猫仔说:“懒得去。我和我爸不对付,我恨他。”猫仔放下鱼篓,说:“我娘也恨他。我娘说,当初要不是我爸把缸底的最后一点豆糟给了隔壁的那个孤老头,我上头的那一个哥也不会饿死。我那个哥61年的,生下来没两个月,就饿死了。”
        猫仔顿了顿,接着说:“木锤,你说,我爸为什么对隔壁的孤老头那么好?每年过年还把他请过来,坐上席。”
        木锤又抽了抽鼻子,说:“我也不知道。你爸一天到晚黑着脸,我有些怕他。”
        猫仔说:“呃,木锤,那个什么,你娘是被你爸赶走的吧?”
        木锤把头别向一边,说:“不说了,烦!”
        猫仔说:“我觉得你娘挺好的。”
        木锤不再理睬猫仔,独自挑着筐走开了。
       “木锤,那个什么......”猫仔觉得很无趣,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03.


         猫仔在田塍上扯了一把带了露水的草,放进鱼篓里,沿着田塍走。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我家的喜儿不能买,
         给我的喜儿扎起来,
         啊,扎呀么扎起来......”

       有个女人骑在牛背上唱歌,反反复复就这几句。近了,猫仔认出了是扒灰爹的儿媳妇灯盏。村里人都说灯盏有些痴傻,经常一个人唱歌,自言自语,独自嬉笑。猫仔不知道她的年龄,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扒灰爹把儿媳妇灯盏娶进门那会儿,闹洞房的时候,猫仔趁乱钻进了床下,听了一夜也没有听出什么动静。他后来学猫叫,想吓一下新娘,却被新娘从床底拽了出来,把他的耳朵拧得好疼。
      “猫仔,”灯盏嘻嘻地笑着,“你的耳朵还疼不?”
         猫仔低下头,不做声。猫仔不习惯和年轻的女人说话。他的脸有些烫。
       “猫仔,上牛背来呗,我和你一起骑。”灯盏依旧嘻嘻笑着。
         猫仔抬头瞥了灯盏一眼,觉得灯盏的眉眼还是蛮好看的。猫仔说:“不。”猫仔的胸口咚咚地跳得厉害。
         灯盏跳下牛背,手挽着牛绳,跟在猫仔后面走。
         猫仔像浑身爬满了蚂蚁一样的不自在,他红着脸说:“我说那个,那个什么,你别跟着我啊。”
        灯盏把脸一抬,嘟起嘴唇,说:“我就跟着你了,怎么啦?”
        猫仔嗫嚅着说:“那,那个什么,别人看见了,不好。”
        灯盏说:“无所谓。我早就无所谓了。别人都说我是疯子,傻女人,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猫仔不做声了。这么灵秀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傻女人?歌唱得那么好,声音那么好听,笑容那么动人。她平日的样子一定是装出来的。她的内心里一定有很多苦。灯盏的男人脸很白,身材修长,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整天端个椅子在门口晒太阳,不干农活。她的公公是个阉猪的,横着一双眼,看人总是白多黑少。阉猪的手艺倒是不错的。
        灯盏也赤着脚。她蹲下来,看猫仔将手指抠向田塍角的一个洞眼。“猫仔,你去石铺街不?给我带两根红头绳。”
        猫仔的手指越抠越深,忽然哆嗦了一下,抠出一条一尺来长的黄鳝来,把灯盏吓了一跳。
        猫仔说:“你说什么?”
      “没听见算了。”灯盏挽起牛绳,起身走了。
        猫仔怔怔地望着灯盏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呆。
 

04.


       铁算盘家摆了个小货架,卖些日常用品,也收购些土产鲜货,拿到集市上卖。铁算盘是大队会计,会双手拔算盘,账算得特别精,于是有了这个雅号。至于他的本名,大多数人可能都记不起了。猫仔抠的鳝鱼基本上卖给了他家。
       毛猴坐在门口的石墩上装模作样地读书。毛猴是铁算盘的小儿子,与猫仔上同一个高中,猫仔文科,毛猴理科。毛猴有点看不起猫仔,猫仔读书不行,猫仔的爸也只是生产队长。毛猴对猫仔有些爱理不理的样子,说:“我爸在办公。”
听到说话声,铁算盘笑容可掬地从屋里迎了出来,说:“猫仔,早啊。”他接过猫仔的鱼篓,掂了掂,对屋内喊:“堂客,拿秤来。”
       铁算盘每次收货的时候故意把秤杆压得很低,好象让卖主占了很大的便宜,然后很快报出一个数字,并随口说:“唉,乡里乡亲的,给你让一点。”成交后,他把钱双手恭敬地递到卖主的手上,于是很得卖家的欢喜。他家的生意做得很红火。
       铁算盘家是下王屋村,猫仔家是上王屋村,中间隔着一条水渠。两个自然村同属一个大队。渠上有一座简易水泥桥,桥很低,也没有护栏,一涨水就把桥淹了,有好多次人和牲畜掉进了水里。上面说重建一座,却一直没有动静。
       猫仔收好了钱,把鱼篓藏在水渠里,盖上草,然后顺道在路边的苕地里扯了一捆苕藤,背回了家。
       父亲挑了一担粪桶回来,搁在院子里。猫仔捂住鼻子。父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剁苕藤去!”


  05.


       村头谷场边有棵大枫树,树干近三人合围,高约十余丈,相传树龄在百年以上。树下是人们乘凉和聊天的地方,每到傍晚,这里便成了风水宝地。
     “杀千刀的!哪个狗日的不要脸的东西,扯了我家的苕藤,你有胆就站出来哇!老娘辛辛苦苦忙活了半年,你一下子就扯走了啊,我戳你家祖宗八百代哇!”
       猫仔家的前门斜对着谷场,猫仔看见骂街的是棉花的娘。她端着砧板,握着菜刀,边剁边骂。棉花的娘是个寡妇,八年前男人在修渠道的工地上让滚下的石头砸死了。那时候她的第三个女儿落地还不到一个月。她一共生了三个女儿,想再生个儿子,男人却死了。三个女儿,大的叫棉花,中间的叫葵花,小的叫菜花。她一直未改嫁,守着三个女儿和两位公婆。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
       猫仔看到棉花的娘骂街的架势,一阵慌张,扔了菜刀,拔脚往后门跑去。
       正准备挑粪出门的父亲见这阵式,回过神来,撂下担子,向猫仔的身后追去,边追边喊:“苕货,你干的好事,我看你往哪里跑?!”
       父子二人紧跟着一前一后沿着渠堤跑了三四里,猫仔渐渐地有些体力不支,眼见父亲追得越来越近,他猛地紧跑几步,一头扎进了渠道里。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四周的景物变得影影绰绰。半天不见猫仔在水面露头,猫仔的父亲变得焦急起来,他在渠堤上走来走去,对着渠水喊:“苕货,爸不怪你了,你上来吧!”他的声音有些变调。
       看不见人影,也听不到回音,一群小鸟叽叽呀呀地从头顶飞过......
 

06.


       猫仔的娘提着马灯沿着渠堤向下游走,她的脚步很快,边走边喊:“猫仔伢儿,回来吧,娘在找你,你回来吧!”
       几道手电光在夜空中划来划去,呼喊声此起彼落。有猫仔的父亲的声音,有木锤的声音,还有棉花和棉花的娘的声音。
       有几户人家的狗在叫,断断续续,与他们的呼喊声相互呼应。
       荧火虫在飞来飞去。
 

07.


       猫仔从水渠里爬上堤岸,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没了气力。一摸,身上的钱没了。他狠狠地咒了父亲一句。村子是不敢回了,姐姐家又太远,忽然想起前面有一片西瓜地,是铁算盘家的,西瓜已经摘完了,但看瓜的草棚还在。
       铁算盘是全村第一个种西瓜的,渐渐摸出了门道,他种的西瓜长势很好,又大又甜。猫仔和木锤曾去他家的地里偷过几次瓜,每次都是木锤放哨望风,猫仔下地摘瓜。猫仔嫌木锤笨手笨脚。有一次猫仔独自行动,刚下地就让铁算盘发现,逃跑的时候崴了脚,被铁算盘拿住了,请到了瓜棚里。铁算盘并不训斥,切了一片瓜,递给猫仔,说:“吃吧,吃完我再给你切。”猫仔红了脸。之后再也不去偷瓜了。
       猫仔在草棚里摸索了一会,发现竹床还在。看来铁算盘明年还想接着干。猫仔倒头就睡下了。
       睡意朦胧中,猫仔听到有人在唱歌,歌声忽远忽近,若即若离。有点像豆子的声音,又不太像,“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花篓......”那声音仿佛从天上传下来的,那么清澈,那么旷远。
       猫仔感觉到耳朵里痒酥酥的,仿佛有虫子在爬。他使劲拍了一掌,醒了。面前站着一个人,是灯盏。灯盏把发辫甩向脑后,嘻嘻地笑着,“猫仔,我看看你的耳朵,还疼不?”
       天已经亮了。这一觉睡得好香。猫仔捂着耳朵,跳下了竹床。
       灯盏翘着嘴唇笑着,“我又不拧你耳朵,你捂着干什么?”灯盏笑起来很好看。
       猫仔的心跳又加快了。他后退了几步,说:“那个,那个什么,你怎来这里了?”
       灯盏收住笑,说:“你娘找了你一夜了,快回去吧。”
       猫仔想说你怎知道的,又咽了回去,低下头,说:“那个什么,我爸会抽我的。”
       灯盏说:“不会,我领你一起回去。”
       猫仔说:“那个,你怎知道不会?”
       灯盏得意地笑着,说:“我说不会就不会,”她用手按了一下猫仔的脑门,神秘地一笑,“不信试试。”
 

08.


     “这日子没办法过了!猫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现在家里就这一个男伢儿。庚庆你这个狼心的东西,你还我伢啊!”猫仔的娘坐在堂屋里捶胸顿足地呼号着。庚庆是猫仔的父亲。他垂着头,一言不发。
       棉花的娘在一旁劝:“都怪我,不该为几根苕藤剁砧板骂街。我后悔啊,呜呜.......”棉花的娘也哭了起来。
       庚庆使劲地跺了跺脚,吼道:“都别嚎了,猫仔不会有事的!他会水,淹不死的!”他瞪了猫仔的娘一眼,“还不去把猪喂了!”
       猫仔的娘抹了一把眼屎和鼻涕,提了潲桶向猪圈走去。忽听有人叫了一声“桂婶”,抬头一看,是灯盏迎面走了过来。猫仔的娘叫桂花,村里晚一辈的人习惯叫她桂婶。灯盏嘻嘻地笑着,说:“你看,后面是谁?”
       猫仔在后面磨蹭着光脚板。
       他娘一下子把他抱住了,捶着他的后背,呜呜地哭着:“伢儿,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娘可就真要疯掉了!”
       猫仔挣脱了他娘的怀抱,说:“我不要你管!”
      “不信你还反了!”庚庆闻声操起一根柴火棍赶了过来。
       猫仔的娘上前一把护住了猫仔,恨恨地说:“你要敢动伢儿一根汗毛,我就和你拼了!”
       棉花的娘也过来拉扯,庚庆把柴火棍扔了,对猫仔吼道:“还不跟棉花的娘道歉!”
       棉花的娘说:“算了,算了,小伢儿,不懂事。再说,我也做过分了。”
       灯盏把猫仔的手拉扯了一下。猫仔在地下蹭了几下脚板,低头走到棉花的娘面前,鞠了一个躬。
       庚庆从屋里提出来一袋黄豆,塞到棉花的娘手里,说:“这一点东西,算是伢儿给你补过,你一定收下。你要是不收下就是不肯原谅我伢儿。”
       棉花的娘有些过意不去,说:“这,这怎么好?我不能要。”
       猫仔的娘说:“你就拿着吧,算是伢儿给你认错。你要不收下,我就叫伢儿给你送去。”
       棉花的娘见推却不掉,只好收下了。临走一再地拱手。
       庚庆翻了猫仔一眼,说:“饭在锅里热着,还不去吃?要老子端你手里啊!”
 

09.


       猫仔不想读书了。他看见书本头都大了。读了又怎么样?都恢复高考几年了,他们村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他最羡慕的是扒灰爹,不用自己种田,田都是请人种,整天背个装阉猪刀的包,走村窜巷,有酒有肉。他也想学阉猪。
       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他娘的时候,他娘愣怔了好一会儿,然后幽幽地说:“我管不了你了。你不读书,你爸会打断你一条腿的。”猫仔说:“打死我也不读!”他娘叹了一口气,说:“你想回家盘弄泥巴坨啊?”猫仔说:“那个什么,我想去学阉猪。”他娘摇了摇头,说:“儿大不由娘了。你过了你爸这一关再说吧。”猫仔说:“我不和他说,要说你和他说。那个,反正我不读书了。”
      庚庆从猫仔的娘口里得知猫仔不想读书的想法的时候,他正在木盆里洗脸。他勃然大怒,一脚把木盆踹翻了。“你把他喊过来!”
       猫仔的娘在屋里屋外找寻了一遍,也不见猫仔的影子,急得拍起了胸口,“伢儿,你又到哪里野去了?”
       猫仔不知道村里的人为什么把天愚叔叫扒灰爹,他问过他娘,他娘说她也不知道,早几年前村里人就这么叫了。他也问过木锤,木锤说,唔,可能,也许是有那个方面的事吧?猫仔见木锤说话吱唔不清,就不想再问下去了。
       扒灰爹三十多岁才得了一个独子,叫昌文,从小娇生惯养,能买到的补品都给他补,结果补出了问题,头发掉,脸皮肿,差一点丢了性命。后来看了医生,命是保住了,身体却虚了。书也读不进,初中没毕业就不读了,跟他娘学裁缝。他娘长得白,圆脸盘,寡言寡语。
       猫仔提着装有几斤鳝鱼的鱼篓走进扒灰爹家的时候,扒灰爹正在喝酒,灯盏他们在吃面。
       猫仔对他们团团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扒灰爹说:“天愚叔,那个什么,我给你家送鳝鱼了。”
       扒灰爹瞟了他一眼,咂了一口酒,说:“呦,猫仔会来事了啊!说,送鳝鱼我干吗?”
       猫仔说:“那个,我想跟你学阉猪。你要收我做徒弟,我天天给你送鳝鱼。”
       扒灰爹翻了一下眼皮,说:“鳝鱼是好东西,我喜欢。我想收你,你爸同意不?你爸要是不同意,我就不能收你。”
       猫仔赶紧说:“同意,同意,那个什么,他们同意。”
       扒灰爹说:“那也不成,得你爸亲自和我说。”
       猫仔用求援的眼神看了灯盏他们一眼,希望他们帮衬两句,他们都不做声。
       猫仔一下子蔫了。
 

10.


       渠堤上栽种着成片的蓖麻树。猫仔不开心的时候就到树下坐。蓖麻树有一人多高,宽大的叶子散发出一种淡雅的气息。猫仔在树下拨弄着石子。那是他小时候和木锤、棉花还有豆子常常玩打石子游戏的地方。游戏是这样的:每次向上抛一颗石子,再把地上的石子抓起来,再把抛出的石子接住。从两颗石子开始玩起,谁玩得最多谁就是最后的胜者。他们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木锤放下装猪草的筐,坐到猫仔的对面。猫仔说:“我烦着呢。”木锤说:“我也烦。”猫仔说:“那个,你烦什么?”木锤拨弄了一下地上的石子,说:“我娘昨夜回来了,正好我爸不在。我爸出去喝酒了,一夜没回。我给我娘开的门。我娘昨夜说了好多很奇怪的话。”猫仔问:“你娘说了什么话?”“我娘先是和我一起睡,搂着我的头和我说话。她说让我以后多照顾点妹妹,多做点家务,她不在的时候要多照顾我爸,还有隔壁的那个孤老头。她说我爸脾气臭,让我不要和他对着来。”“你妈还说什么了没有?”“没有了,反复的就是这几句。天快亮了,她又爬上阁楼和豆子她们睡。”猫仔唿哧站了起来,问:“那个什么,你娘还在家吗?”木锤摇了摇头,说:“她刚出的门。她前脚走,我后脚就找你来了。”猫仔拉了木锤的手,说:“赶快去找你娘!”
       他们刚走下渠堤,就听到池塘边有人喊:“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跳塘了啊!”
       猫仔心里连叫不好,和木锤一起向池塘奔跑过去。
       池塘边上的女人挥动着捣衣的木槌,对着跑过来的木锤喊:“木锤,快跑啊!是你娘,你娘跳水了!”
       猫仔在前面跑,先跳下了水。木锤边跑边扔了竹筐,顾不上脱衣,也一头扎进了水里。
      木锤的娘被救了上来,幸好溺水的时间不长,放在捣衣的石板上倒了一阵水,渐渐地有了气息。“娘啊!”木锤伏在他娘的身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11.


       翻过茅坪山就到了王屋小学。大队部设在王屋小学,大队医务室也设在这里。猫仔和木锤轮流把木锤的娘背到医务室的时候,医务室的赤脚医生余大夫正背着药箱准备出门。木锤说他娘溺水了,余大夫赶忙放下药箱,托着木锤的娘的腰放到病床上。他用手指探了探呼吸,又用听筒听了听心跳,说:“还好,不碍事,挂一瓶点滴就没事了。”
       余大夫挂好点滴,递一条毛巾给木锤,说:“给你娘擦擦,衣服还是湿的。”木锤抹着眼泪,接过毛巾,抽泣着说:“娘,你怎想不开呢?你要走了,我和豆子、蔻子和谁说话呢?”
       余大夫在一旁若有所思,他说:“我认识你娘,按说她不会这样做啊。她是一个很要强、很开朗的人啊。记得那年在修水渠的工地上,她风风火火地和男人比着干,非要比个赢不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一定是遇到她绕不过去的坎了。”
       猫仔说:“我也觉木锤的娘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对村里每一个人都好,尤其对我家隔壁的那个孤老头。村里很多人都嫌弃他,她却像对自己的亲爹一样地照顾。村里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余大夫又摇了摇头,说:“这样的好女人,她男人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她男人我是认识的,有模有样的一个人,怎么就是心胸狭窄小肚鸡肠的人呢?唉,不说了!”
       不多大一会儿,豆子和蔻子赶来了,她们跪着伏在娘身上哭。
       村里很多人也陆陆续续地赶来了,猫仔的娘也来了。有的提着鸡,有的提着鸡蛋,有的提着花生和黄豆,挤得医务室都站不下了,很多人就站在医务室的外面。很多人不说话,只默默地流泪。
       木锤的娘醒过来了。大家都挤过来看她,猫仔的娘拉过她的手,搀着,说:“木锤他娘,你醒了?感觉还好吧?我和村里人都来看你来了。我以前对你不好,你别介意,只怪我心眼小,处处挤兑你,让你受委屈了。木锤他娘,我在这里给你陪不是了。”她低下头,摇着木锤的娘的手。
     “木锤的娘,你多保重!”“木锤的娘,看开一点。”大家纷纷劝慰道。
      木锤的娘微笑着,环视了大家一眼,说:“谢谢大家,谢谢。”她的眼角挂着泪水......
 

12.


       灯盏的娘家是赤火村,距王屋村二十多里。她的父亲是个瞎子,她的母亲小时候掉到火塘里,腿上落了残疾。她的父亲以说书和算命为生,前些年被迫中断了,现在又捡了起来,重操旧业。她的母亲就是她父亲说书给“说”过来的。她家一直很穷,她有个哥哥,她捡她哥哥的衣服穿,捡她哥哥的鞋穿。她很要强,学习很用功,可那时候没有多少书读,枉费了她一番苦心。她哥从小自卑,常常受人欺负,初中没毕业就不读书了,在家里务农,快三十了还未娶上媳妇。那时正好有一户人家来给灯盏提亲,说媒的人说那户人家家境很好,又是独子。灯盏说必须拿一千元的彩礼,否则免谈。一千元是一笔巨大的数字了,但说媒的人说那没问题。灯盏就这样嫁了,她哥也很快娶上了媳妇。
       在这个新家里灯盏基本上什么都不用干,被当着公主一样的侍候着。她男人和婆婆都处处顺着她。她公公倒是很少说话,经常横着一双眼,直直地看她,看得她浑身发毛。她男人以前娶过一个媳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媳妇就跑了,他出去找了几个月,没找着,后来又陆陆续续出去找了几次,还是没抓没挠的,就死了心。再后来就娶了灯盏。
       灯盏是在嫁到王屋村后才知道她公公的“扒灰爹”这一绰号的。她一开始对这一绰号的丰富内涵几近无知,也不可能去到处打听,内心总是觉得这个称呼是不太好的,是不怀好意的。
       她刚嫁过来的那个夏天炎热异常。她男人昌文蔫蔫的,没有多少话说,俩人也说不到一块,于是在床上就没有什么动静,连手都不搭到一起。有一个晚上天很黑,她男人昌文提着电筒出去给别人量身材尺寸去了,半夜忽然地刮起风来,把门窗吹得叭嗒叭嗒响,接着大雨如注。门忽然开了,一个黑影蹿了进来,直扑她的床上。她还以为是她男人昌文回来了,可那个男人气喘如牛,扑上来就扯她的短裤,她惊呆了。她拼命地喊叫,踢打,翻滚,忽然那男人住了手,跳下床跑了。她赶紧插上门,又用一根木棒顶上,把窗户也栓上了。躺到床上,她的心还是砰砰跳,一摸大腿,粘着滑腻腻的东西,她恶心地用毛巾擦了又擦。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昌文,只要昌文不在她就把门窗栓得严严实实,任何人叩门她都不开。自这件事后她公公扒灰爹好几天也没见到人影。
       此后她的性情大变,有时语无伦次,魂不守舍,有时自言自语,喜怒无常。村里人都说她傻了。
       有一天,她对男人说:“昌文,我们去石铺街开个裁缝店吧?”她男人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了她半天,半晌才说:“我问问我爸去。”她于是对她男人彻底地失望了。
 

13.


      点滴快滴完了,木锤的娘从床上坐起来,对大家摇着手说:“农活挺忙的,大家都回去吧,谢谢你们!”大家便说了一些劝慰的话,相跟着回去了。猫仔和木锤、豆子、蔻子留了下来。木锤的娘对猫仔说:“猫仔,你也回去吧。”猫仔说:“那个什么,我想和你说说话。”
       余大夫过来抽了针头,问木锤的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木锤的娘说:“没事了。谢谢你,余大夫。”木锤说:“娘,我背你吧。”“不要你背,我能走。”
       送来的东西太多,他们有些提不动,于是在路上走走歇歇。猫仔对木锤说:“我娘和你娘终于和好了,可我爸和你爸一直不对付,门都不跨一步,你说这是为么呢?”木锤抽了抽鼻子,说:“大人的事,我哪知道?”木锤的娘叹了口气,说:“唉,脾气直的人和心眼小的人当然是不对付了。”木锤的娘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豆子说:“豆子,到县城里去做事,你愿意不?”豆子喜得一跳,手里提的鸡蛋都差点颠出来了:“去做什么事啊娘?”“你县城有个表舅想找个保姆,对我说了,我看你也初中毕业了,正好去。女伢儿读个中学就行了。”蔻子说:“我也要去。为什么不让我去?”木锤的娘站住了,看着蔻子,说:“你还小,都需要别人照顾,怎么去照顾别人?等你像豆子一样大了,也给你在县城找份事做。”蔻子嘟起了嘴巴。猫仔问:“那豆子什么时候去?”木锤的娘说:“快了。等学校开学了就去。”猫仔看了豆子一眼,忽然心里很失落。
       猫仔用光脚踢着路上的石子,说:“那个什么,我也不想读了。”木锤的娘说:“男伢不读书可不行啊。男伢不读书,将来只能抠牛屁眼。”“抠牛屁眼就抠牛屁眼。”“听婶的话,读个高中毕业,也算个文化人了,说起来都好听,将来也好找事做。伢儿,懂不?”猫仔低了头,没回答。
       木锤在后面擦着脚板,不走了。他娘回过头,说:“木锤,怎啦?”木锤说:“娘,我也不想读了。”“唉,不读就不读。读也读不进去。算了,娘依了你。到时候别后悔。”木锤嘿嘿地笑着,快步追了上来。
 

14.


       木锤的娘叫巧英。那一年她九岁。她跟父母和两个哥哥一起来到了石铺街。他们是一路走过来的。那是冬天,到处都是逃荒的人群,他们一下子被冲散了。她在小街上哭。她等了一天一夜,小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人在她身边停下来。她哭累了,蜷缩在小街的一个角落睡着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趴在一个人的背上,身上裹着一件破棉衣。她乱踢乱抓,哭喊着要下来。那个人把她放下来,她扔掉棉衣,拔腿就跑。那个人拽住了她,给了她一个烧饼,说带她去找妈妈。她接过了烧饼。她实在太饿了,一天米没有沾牙了。她不再挣扎,温顺地趴在那个人的背上。
       她还记得,她家在修水,村边有一条河,叫修水河,四周有很多山,一座连着一座。那一年大旱,河水都干了,村里人都出来逃荒。她爷爷奶奶在那一年死了。
       那个人把她带到了一个村子。村子叫夏洼,很大,屋子连着屋子。那个人对她说,等过了这个冬天,你爸妈就会来接她的。可是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她的爸妈还是没有来。她明白了,她爸妈不要她了。在这个新家里,她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后来两个姐姐先后出嫁了,哥哥也当兵去了,家里就她和弟弟在读书。
       16岁那年的夏天,她一个人去修水,找她的家人。找了一个多月,找到了村子,但她家的老屋已经垮了,一堆残垣败瓦。问村里人,都不知道她家人的去向。那个家她再也回不去了。
       后来,那个人把她嫁到了上王屋村一个叫庚运的人家。她抱着那个人哭,想跪下来喊他一声爸,却一直没有叫出口。
       那个人就是夏洼村支书,姓夏,名大手,村里人叫他菩萨爷。那时候,上王屋村还属于夏洼行政村。夏洼村有二十多个生产组。后来分出来十个生产组,另成立了一个王屋行政村。她不知道菩萨爷这个名字的来历,但她知道他对她比她的亲爸还好。嫁人后他时常来看她,带给她喜欢的吃食。她也时常回夏洼的那个家,看她一直想喊一声爸又一直喊不出来的那个人。
       后来她当上了妇女队长。当上了妇女队长就免不了去大队部开个会什么的,她男人就酸了,时常把她数落一顿,于是渐渐地与夏洼的那个家以及与队长庚庆家,都疏远了。但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她还是悄悄地到夏洼的那个家去诉说。
       那一次她和队长从大队部开会回来。为了不误农事,大队的会常常安排在晚上开。那夜月色暗淡,星光稀疏,凉风习习。茅坪山上有一片祖坟地,常常传出闹鬼的事,越传越玄乎,胆小的人夜里都不敢往那条路上走。她的头皮发紧,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不自觉地靠近了队长庚庆,并搀住了他的手。这时一声怪叫从山里传来,一个黑影蹿了出来,一下子揪住了她的头发,把她拽到了地上,使劲地拖。这人是她男人庚运。从此和队长家断了来往,她的恶梦也从此开始了......
       男人打她,她忍着,不吭声,怕孩子们听到。她依然笑,那笑是装出来的,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这一次,她再也无法忍下去了,她想有个了断。她身子不方便,痛经,月经一来连骨头都疼。庚运喝多了酒,摇摇晃晃地回来,回来就要上她的身子,死命都推不开,血流了一床。她想她这次一定过不去了。早上她挣扎着起来,庚运要她洗床单。山里清晨六月天池塘里的水还是那么凉。她想喊豆子或蔻子来洗,可她们都被庚运喝出去打猪草去了。庚运在一旁嘿嘿地笑。她觉得这种生活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她想到了死。
       可是没死成,又被孩子们拽回来了。
       离婚吧,也许只有这一条路了,她把两个女伢儿带走......
 

15.


       豆子和蔻子洗完上阁楼睡去了。木锤不肯睡,陪娘坐着。夜已经很深了。巧英在清点豆子的衣服。豆子要去城里了,把她的衣服清理出来,缝缝补补,叠好放在一个木箱子里。巧英在做这些的时候很专注,每一个衣角都把它抚平。木锤在一旁看着,不言不语。巧英说:“木锤,睡去吧,娘不要你陪。”木锤不说话,摇摇头。
       门忽然被撞开了,风把灯泡吹得左右摇晃。撞进来的是庚运,一身的酒气,身体摇晃着。他瞪圆了眼睛,指着巧英,梗着舌头说:“你、你自个找、找死,还敢回、回来!你、你给老子丢人现、现、现眼,给老、老子滚!”木锤上前护住巧英,被庚运一手划拉开了,木锤跌坐在地上。庚运一把薅住了巧英的头发,使劲地拽。她的头撞到了床角,血流了一脸。她一声不吭,她用手试图扳开庚运紧拽住她头发的手指,但扳不开。庚运怪叫着,挥起一脚踢向了她的下身。她的身子向后倒去。木锤红了眼,嗷嗷叫着,爬起来操起了一根柴火棒,朝庚运的头上砸去。庚运摇晃了一下身子,闷声不响地倒在了地上。
       豆子和蔻子听到动静,醒了,下了阁楼,见到眼前的场景,呆住了。巧英从地上坐起来,用胳膊搂住三个伢儿,说:“伢儿,不用怕,有事妈担着。他喝多了,不会有事的。来,把他抬到床上,让他好好睡个觉,睡醒了就好了,不会有事的。醒过来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知道的。放心,你们都去睡吧,我在这里看着他。”巧英说完向他们挥挥手。
也许,第二天醒来,庚运会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巧英会忘记吗?伢儿们会忘记吗?这一切,该有个了断了......
   

16.
 

        庚运从床上爬起来,头有点发瞢,昨夜发生的事他一点都不记得了。他推开房门,日头有些晃眼,他扶住门框,抹了一把眼屎,这才发现门口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他的岳父夏大手。
      “妻爷,您老来了?怎不进屋坐?”妻爷是石铺一带女婿对岳父的尊称。
       夏大手嘿嘿了两声,说:“你连我的女儿都不待见,我这双老鸹脚怎敢跨进你的屋?!”
       庚运的脸上有些不自然,讪笑着说:“这个,这个是我的错......”
      “巧英这个伢儿我知道,心善着呢。她心太善了,我都舍不得动她一根指头,你却打她,把她往死里打!这些她都不对我说,村里都传遍了我才知道。她连一只蚂蚁都不肯踩死。她小时候宁可自己饿肚子,也把吃食留给我和她娘......”夏大手抹了一把眼角,“她虽然是我捡来的,但我一直把她当我的亲伢儿一样对待,有口吃的我都不会让她饿着。我看你还算实在,人也长得端正,才答应把她嫁给你。多少人来踏破门槛我都没答应。庚运,你说你还算有良心不?!”
       庚运垂下头。他说:“妻爷,您老进屋坐,喝口水。”
       夏大手站起来,挥了一下手,说:“算了,屋我也不进了。巧英我把她接回去,在我那住些日子。你什么时候想转了,脾性改过来了,你再来接她!”
      庚运上前想拉一下他岳父的手,却被狠狠地甩了回来......
 

17.


       自从巧英和豆子被菩萨爷接走以后,猫仔做事就有点无精打采。猫仔家只有两亩多田的晚稻,请了些人手,很快就忙完了。猫仔蹲在家门口磨柴刀,准备去上山砍柴。他埋着头,把刀口磨得又光又亮。
     “猫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木锤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猫仔跟前,击了一下手掌。
       猫仔拿起柴刀,用拇指试了一下刀口,不紧不慢地问:“那个什么,什么好消息?”
     “夏洼村今夜放电影,《渡江侦察记》!你去不?”木锤拍了一下猫仔的肩膀,很雀跃的样子。
       猫仔霍地站起来,说:“你说的是真的?”
     “那还有假?豆子回来亲口说的。”木锤带点神秘和得意地说,“我只告诉了你。”
       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猫仔撂下碗就往外跑,庚庆喝道:“到哪野去?!”猫仔边跑边说:“看电影!”
       猫仔跑到大枫树下,见除了木锤外,豆子和灯盏也在,便问:“你们也去?”灯盏嘻嘻一笑,说:“只准你去啊?”
他们嘻嘻哈哈地一路小跑起来。上王屋村离夏洼村有四五里远,都是山间土路。路很熟,闭着眼睛也认得。
       赶到夏洼时,电影已经开场了。他们抱了一捆稻草,到银幕的背面看。背面没有人,离银幕有些近,但他们乐得忘乎所以。
       他们只顾了说话和闹腾,电影只看了个囫囵,就散场了。巧英要留豆子和木锤在夏洼住一宿,明早再回去。猫仔只好和灯盏一起走。
       猫仔在前面走,把灯盏落下了四五步远。灯盏说:“猫仔,你等等我,我怕。”猫仔站住了,却不回头,说:“那个什么,你快点嘛。”灯盏呲溜着吸气,说:“不好,我的脚崴了!”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猫仔站着不动,说:“那个,那个什么,你真的假的啊?”灯盏痛苦地呻吟起来,一边用手揉着脚腕。
       猫仔走到灯盏跟前,伸出手拉她,她挣扎了一下,踉跄地站了起来,靠到了猫仔的身上,双手搂住了猫仔的肩膀。猫仔不自然地往后倒退了一步。灯盏站立不稳,差点倒下去,猫仔伸手把她抱住了。灯盏说:“你背我吧,我走不动了。”猫仔说:“不,不行,不行。”灯盏说:“那你走吧。”猫仔真的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到灯盏面前,蹲下身子,说:“你上来吧。”
 

18.


       开学的日子离得越来越近了。豆子该去县城她表舅家做保姆了。巧英被庚运接了回来,生活又恢复了往常,巧英的脸上又露出了以往的那种笑容。
       豆子换上了新衣服,头发也梳得很油亮,脸上好象还搽了粉,乍一看猫仔差不多不认得了。巧英也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看上去显得很清爽。她们提了一个木箱,和一些装有花生、黄豆之类的土产的布袋子,去石铺街搭车。
     “娘,我送送你们。”木锤说。巧英摸了一下木锤的头,说:“不用送,家里还有很多事呢。我赶明天一早就回了。”木锤低下了头,有些不情不愿。蔻子忸怩着身子,也要跟着去。巧英扯了一下她的小辫子,说:“听话,在家帮哥哥做事,娘带糖回来给你吃。”蔻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哭闹起来。巧英把她拉扯起来,拍了拍她屁股上的灰土,说:“好吧,你这个难缠鬼!”巧英一笑,“也让你去县城去见见世面。”
       庚运站立在门口,不说话。目送她们走远了,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屋。
       猫仔提了柴刀和枪担,枪担上挂着草绳,装着去砍柴的样子,一直远远地跟在豆子她们身后,翻过了渠堤,又翻过了一道山梁,直到她们消失在树林深处......
 

19.


       猫仔埋着头砍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砍柴声和说话声。莫非有人在偷砍自己家自留山上的柴火?他猫着身子悄悄地过去,发现是棉花她们姐妹三人。他们两家的自留山是挨着的,至于分界在哪里,猫仔和棉花他们都不清楚。
       猫仔走上前去,讪讪地说:“棉花,那个什么,你们也在砍柴啊?”
       棉花见到是猫仔,惊喜地直起腰,说:“猫仔哥,是你啊?”她们放下柴刀,坐到地上。
       猫仔也坐下来,说:“棉花,那个什么,开学了你该是高中了吧?”
       棉花垂下头,不说话了。葵花说:“娘不让棉花读了。娘给棉花说了个人家。”
     “葵花,你说什么?你娘不让她读了,还给她说了人家?她才十四岁啊!”猫仔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棉花斜了葵花一眼,说:“就你知道!”葵花说:“就是嘛。娘想招个大哥进门来。家里没有男的老受欺负。”
       他们都不说话了,拿棍在地上乱划。猫仔站起身,说:“那个什么,我帮你们把柴火捆了吧。”棉花也站起身,说:“不用了。”猫仔说:“那,那我砍柴去了。”棉花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猫仔感到柴火担子比往日重了不少,腿也是软塌塌的,路也走得东倒西歪,像喝多了酒似的。正走着,忽然被一个人喊住了,是一个老人的声音,他说:“劳问一下,上王屋村怎么走?”
       从一条岔路上走来一老一小两个人。老人手里握着一根竹棍,在路上敲着,一个小男孩牵着他的另一只手。猫仔把担子换了个肩,说:“那个什么,您找谁啊?”老人答:“找我闺女,灯盏。”小男孩摇了一下老人的手,说:“爷爷错了,是找我姑姑!”老人笑了,用竹棍敲了一下小男孩的脚,说:“傻孩儿!”
       猫仔说:“跟我走吧。”
 

20.


       上王屋村是有百年历史、占地近十亩的大宅第,解放前是大地主铁公鸡家的私宅,面南有三个大门楼,东西各有三个门洞,全部为青砖两层结构,屋宇相连,气势宏大,内有大厅堂三个,前后贯通,可容纳千人。小厅堂六个,为铁公鸡的六个偏室所有。解放前铁公鸡拥有上百亩田地和山林,长工五十多人,短工最多时达百人。铁公鸡娶了六个偏房,生的都是千金,解放前夕又纳了个小,携了小和银元细软,逃去了台湾。家族其他人嫁的嫁,走的走,散的散,百年旺族灰飞烟灭。
       灯盏家的小厅堂点起了两百瓦的灯泡,四角挂上了气灯,一时间灯火辉煌。原来是灯盏的父亲来了,在小厅堂摆起了说书场。吃过晚饭,猫仔端了把椅子就赶过去了。
       说书的正是猫仔在路上遇到的爷孙俩。爷拉二胡,孙敲鼓点。说的是《薛仁贵征西》。中间由灯盏来上一两句唱段,二胡和鼓点配合,还真的有点戏剧舞台的感觉。猫仔悄悄感慨,有这等技艺,不出去挣钱真是枉费了。
       木锤凑到猫仔身边坐下。猫仔说:“那个什么,你才来?”木锤说:“老东西不让来,我溜出来的。”木锤指了指灯盏,咂着舌头,“啧啧,她今夜真好看啊!”
       灯盏正在唱着什么,猫仔看过去,灯盏的目光正好扫过来,猫仔连忙把目光避开了。他说:“木锤,你说什么?”木锤说:“没听见算了。”他打了一下猫仔的胳膊,“呃,听说上面要派工作队来,说是抓苎麻生产,就住灯盏家。”“你听谁说的?”“我娘从大队开会回来说的。”“哦。”“猫仔,你怎么不说话?”“听书,别吱声。”
       这一夜,猫仔的脑子里尽是灯盏的唱歌的样子和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