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起,摸手机一看,指针落到2017年4月10日,再听窗外似有雨声,起床意思顿消,裹紧被子闭着眼打困儿。混沌中闻得室外踩梯砰砰,那大概是上早班的邻居匆忙的脚步了。两年前我也便这样,懒做早饭时,就在上班路上买一卷菜饼或几根油条权做早餐,提着一口气跑到单位签到,而后进入当天的工作程序,像一台机器转动起来。想到这儿,我屈指掐算自己退休已十五个月零十天耶。
2015年煤炭行业产销萎缩,我们单位做为生产矿山综采设备厂家,产能结构重组迫在眉睫,安排一批老龄职工退养,于集体于个人都有益处,在年底办理的二百余名退养职工中,我也在其列——上线三十年工龄标准。人可以选择留置,离去也许更好些,而真要走时又不禁泛起留恋之情,于是在离开工作岗位那一天,我叫上几个同事,绕厂院子转了一圈,这毕竟是我几十年工作之地啊。
搁下手机懒懒起床,凭窗一望,见雨丝密织,便想着到河边遛弯,以排遣寂寞郁气。草草用过早饭,打电话唤朋呼友皆不成行,索性自己撑起雨伞,踏水冒寒踽踽而行。河堤上人迹罕见,只几个垂钓者顶雨岸边,顾自悠闲,任雨雾铺满河间,水鸭欢游,竟不能动其心。又思量自己,常常无端郁郁,槪为居家少出,万象与我隔膜,致心燥气浮,不啻鸩酒自饮。
穿行雨中,微凉气息冲淡心焖,不觉已拐进了河滨公园大门,廊下闲坐的俩个避雨的清洁工,在叙家常中仿佛品出乐事,间或磕响搓斗以助聊趣。小憩之后,沿东门北侧石板道西行,又不时驻足临墙一排草木前。雨中的植物幽幽的,没有了阳光的矫饰,或俯首或挺立,呈出抵抗风雨的姿态。偶尔过客只是匆匆来去,没有人注意它们的存在,它们又都活得很好。
我有走土路的嗜好,或因乡村的泥泞留给我童年的记忆,以为土道有弹性,更适合人行走中聊天,即便跌倒了也不至于磕破什么。城市的水泥路面平滑坚实,车多人稠,过个路口先得四下张望,操心费神,没有轻松的情调。
在园子里遛达,见到的人屈指可数,寂静如斯因于雨,今儿个雨天,我却不能穿行眼前那一片土坡林地了。于是,绕道来到湖边,凭栏赏景,生出独揽天光水色的惬意。
亭阁坐于水上,二胡弦音缭绕湖面,一拨儿爱歌人亢奋在京戏的节拍里。在几乎没有观众的场子,歌者自歌,伴琴者起劲,着实一台好戏,有无看客并不打紧。欲寻坐处凑点人气,这时由四角亭台走出一人,一把拉住我道:“也来这儿看呐。”回身一瞧,原是同单位的老曹。老曹与我曾在一个厂院工作,又同年内退,可谓老相识了。他见我的第二句话便是一晃几年没见面了。我说,才一年多啊。
“厂里已拿到不少订货单,新任领导班子很卖力!”两人话题扯到单位新年经营,我把知道的信息道给他,老曹情绪略显激动,连声说,“这就好!”。是呀,在外打工真不易,听二话看颜色工资没准儿,搞不好还得被炒鱿鱼,哪有在自己企业说话跺实?老曹的话其实也是我想表达的——不光我,还有许多同我们一样的职工。
人性之光迸发于善良的愿望,总是朝着利人利己方向使劲。感恩自然,自然赐予了雨露润泽;感恩父母,父母给予了生命之旅;感恩企业,企业施予了生活保障;感恩祖国,祖国赋予了尊严和光明,责任和义务。
细雨落上湖面,锥出碗口一样的圈漪,瞬间又平静下来,接着水圈再起,密织在湖面,罗成眼前的水景。在与老曹聊谈中,得知一起退下来的职工,多数在市区找到了事做,个别有专业技术的,跑到外地打工拿了高薪。企业人不怕遛腿,忙着比闲着强,提气打精神,于是,我告诉他自己的一段生活体验:
物业公司属下一看大门老头,原是某矿救护队一担架员,打工当上小班长后,很把自己当回事,每天都想过把官瘾,抖着一脸横肉玩粗弄巧,大有侍女圆房做小的味道。
一天上午,有一陌生青年径到我服务单位门口,问我,余某某在哪儿。我想了想说:“我才来,楼上人大多不认得。”我以为来人有业务联系,遂作答复。那小子看我一眼,说声“你看好我的车!”便快步离去。顺着他手指方向,见办公楼前马路上停一辆黑色轿车,我步出大门站在台阶上盯着停车方位。大约一根烟功夫,在后院值班的老余,踱到我跟前嚷着:“你来几天了,不知道我叫余某某,以后怎么工作啊。”听他口气,比英国人不晓得女皇还严重,我懵晕了。既而,解释误会所在,不料老余把眼珠含进眼眶,微露一条线,漫不经心说:“嗯,下次不能这样。”接着,又像告诫又像摆谱,“这是我儿子,车也是自己的。”我冲着一溜烟驰去的轿车,肃然起敬。
老余此举犹如《水浒传》里的仓州草料场典吏,凡充军来的先得打上一百杀威棒,方显神气,以便敲诈几个铜子弄壶酒钱。早前在这儿工作的保安,比喻到位,我也觉得好笑,真个是老鼠成精把戏花哨。又想, 都是打工的,何必怄气,更没必要在一些言语上较真,于是,有天上班带上包茶叶给老余算作见面礼。
一起工作的人对老余瞎指挥不以为然,索性不多理睬他,我吃过几次梗头,怕噎气管,也不说工作题外话。老余找茬不得,邪火不好发泄,把沉默看作挑战权威,便跑到物业公司告状。过后我才明白,老余这厮妒我比他年轻,比他内行,唯恐抢了他班头饭碗。弄清原委,哑然失笑之际,不免一丝别样苦涩在心头——窝里斗地不分南北。
在没有素质的人面前,保持人格尊严很难。此前两天我做一梦,梦见一小儿拿石子追我砸我,急切里我扑上去按他头,忽然梦醒。两天后不快事发生,正应了预兆——小儿者小人也。
卑微的生命值得同情,同情不等于认同。人性的恶源在无敬畏之心,惟自维大,视万物作陪衬,雷霆怒吼于顶而不避天谴,恣肆意念作祟,人间恶事不绝矣。鱼儿从冰湖破口窜蹦出来,本为逃生一跃,不防被等候的白熊衔在嘴里,熊这时就很可恶,而沙漠狼不再为人诅咒了。狼与熊皆非善类,其恶由于造孽不同而遭次弟排座。人与兽比,知性在心,心变无常,无敬畏易于兽化,人性与兽性合作,脱胎出阴柔气质,贻害无穷。一段阅历和感受,催生我对平等观念的重新思考:
我们要的所谓平等只是财富观念上的东西,而不是精神的解放,人往往在获得某种利益满足之后,便产生一种喜悦感,这时候平等思想变而为压迫指向,以守住既得的物质财富为己任,不惜拿别人做垫子,平等没有了,自由何在?而精神上的平等犹如阳光普照,每人等份,站在楼台与处身谷底同受沐浴——在上帝眼中,只有基督信徒,没有娇子,财富永远是困扰自己的一张网。
正午时分,天光微开,雨丝由急而缓洒向园子,清新一树树叶色。东墙下一片樱花树,吐芳在湿漉的气息中,粉红的艳丽,鹅白的妖怡,美在各自的一簇一摇间。一位年轻的女士,裹着呢子大衣,踏泥寻景于樱花林中。她时而四顾,时而猫腰,在架起的相机前摆弄镜头,捕捉瞬息的画面,唯恐美从指尖溜走。
花仙子犹在,那么陶渊明呢?历史上那位著名隐士或许躲在云端窥视吧,我们且不去管他。此刻我想的是,眼前这位摄影女子可能富足,也可能没有什么钱,但她依然高贵。
201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