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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板

作者:莫晓鸣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862      更新:2016-08-02
 
   文/莫晓鸣
  
  满面红光和醉话连篇是当今普遍的社交图景,在觥筹交错的咣咣声中,我早已习惯酒桌上壮怀激烈的狂言乱语和拍案而起的摇头晃脑。但在去年秋天的一次同乡团聚的宴会上,我却对一个面孔涨红目光灼热的人印象深刻,这个人不断地举杯向同席者敬酒,嘴里不断地重复:喝啊!喝啊!酒桌上谁都不准谦虚谨慎。或者假装气愤地说:喝啊!喝啊!你别看不起我的钱。
  这个兴趣勃勃地将自己的酒胆和腰包都借机夸奖的人叫郭杰。当时我便想,不就是请客吃一桌饭吗?用得上这样努力将钱挂在嘴边吆喝!
  酒后得知,郭杰的老家就在我老家的邻村,如今他在海口文明中路服装批发市场有三个摊口,生意红火难免喜形于色中财源滚滚。也许是远亲不如近邻的缘故,纵然他已在酒精的驱使下头重脚轻,当场他竟对我这个隔村邻居又递香烟又递名片,还掏出手机颤抖着手指录入我的电话号码,还在酒气醺天中连声慨叹:同在海口生活这么多年,想不到今天才有缘相识。幸会!真是幸会!
  我支吾一下,没有说出话。我伸手搀扶着他的胳膊,生怕他摇摇欲倒的身躯随时会倒下。因不满他刚才酒桌上土财主般的表现,即便面对他滚烫的言语和眼神,我只是及时挤出些僵硬的笑纹,表里不一地回应这份注定在我心里不会暖光一片的交谊。
  往后的日子,想不到郭杰对我这个老乡却时常想起,许多夜风四处游荡之时,他会殷勤打来电话,声音沙哑地邀我喝茶聊天。我自己碍于情面,也为了使他的邀请不至于时时落空和失面子,我会偶尔衣冠楚楚前往。记得俩人第一次喝茶时,他盯着我戴眼镜的面孔看了一会,便问我怎么来了海南,现在做哪一行?我迟疑了一会,回答当初来海南是念大学,是冲着海南的好气候而来,然后随口应付他如今我在一家小公司打工。想不到他听后猛拍一下桌子,忽然来了劲,从嘴上取下准备点火的香烟,说他仅初中毕业同样活得有模有样,挣钱不比别人少,生活水平也不输给别人。说他小时读书不聪明,又调皮捣蛋,曾让一个又一个老师伤透脑筋和不知所措,所以从小学到初中,他在班里连一个小组长都没当过,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后来的出人头地,那些成绩好或当班干部的同学又怎样?他们很多后来到乡镇教小学教初中去了,每次同学聚会还不是他掏钱请吃饭?他们在老家有什么事,还不是他隔海遥控一些人脉关系帮忙摆平?
  或许他非同一般的成长让他自己太容易激动,情溢于胸难以自抑,说话间他比划的手势坚定而有力,甚至杂有武断的手语。我的身子不由自主仰靠在沙发上,微笑看着他,静静聆听他铁已成钢后的慷慨陈词。他的话可能有真有假,但我忽然觉得,这一定是个很有故事和性格的人,再细细地梳理和探寻,说不定他会成为我某篇文章的启示和来由。
  按我的见识,似乎自认成功的人都有忆苦思甜的嗜好,时时不忘热衷于夸奖自己敢于拼搏奋发图强的毅力和意志。郭杰好几次都高谈阔论自己创业时的艰辛和渺小,痛惜自己十五年前借两千元来海口倒服装,当时年过三十了每天还吃盒饭睡烂尾楼,灰头土脸哪像个人样!后来终于开了一个批发服装的小档口,却招来了几个按月敲诈保护费的小烂仔。如今时来运转还有哪个烂仔敢再来?只要他一个电话给阿雄哥,几十个小兄弟立马带刀带枪奔赴救援,杀气腾腾的场面绝不亚于港台警匪片。
  有一晚我与郭杰喝茶时,在柔和的淡光里不知怎么就扯到房子。他大拍脑门后悔时不待人,痛失在海口买房的最佳时机,感慨完现在房价高得不似在人间,他话头一转说其实他也不怕,自己每月都挣那么多钱,买房对他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只不过要考虑的是买海景房还是普通房。话音刚落,只见他边哎哟哎哟边说尿憋得不行了实在不行了,然后就离座腆着肚子找洗手间。从洗手间回来,他又言辞关切地问我买房了吗?不知怎的,当时我竟不假思索地故意说是租房。似乎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马上感同身受说像你这样想买房就难了,一个月两三千元工资,不吃不喝也要二三十年才能凑够数。但是你怎可能几十年不吃不喝?你看看,书本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房住,你念了大学又有什么用?看在同乡同土的份上,我完全可以帮你租个摊位批发服装,像我这样将生意从小做到大,只可惜你不是这样的人才,我想帮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说罢,他不禁为我堪忧的生活前景摇头叹息,面露难色。说心里话,他的脸色却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在海口生活这些年,我艰辛备尝的同时也渐渐看透了许多市井习气和人际行情,也曾笑纳了许多装模作样自我膨胀的面孔。我承认,现在我越来越看不惯这种有几个钱就志得意满居高临下的人,看不惯他们动辄喜欢摆出人上人的姿态。后来有老乡聚会,若知道郭杰也参加,我断断不会再去,不会一次一次做他摆阔表演的看客。殊不料,餐宴上我的一次次缺席,竟引起了他的关心和回访,他大大咧咧打来电话说,怎么这么多次都不见你参加饭局?你别不好意思,作为老乡,我现在最能做的就是多请你们吃饭,让你们肚子里常有油水,不嘴馋。你替我想想,挣钱不花我留着干什么?听得出他无疑是诚恳的,可能是我鸡肠小肚了,竟感到他的话无比刺耳。那回我拎着话筒应付出几声不自然的笑音,再也找不到该出口的词句,便草草挂了线。
  时间在钟表上流逝,在窗外有一阵没一阵的阳光中逃遁,也冲淡了我脑海里累积的许多人影。已是很久不联系了,最近郭杰的一次电话,是他在海南某报看到了我写的专栏文章,便在电话里疑疑惑惑探询报纸上的“莫晓鸣”是否另有其人?我供认是我的文字。他便问有几百上千的稿费吧?我老实回答没那么多,最多能够在你店里买一条裤子。想不到他听后,便大声在电话那头替我抱不平:写一篇文章要坏死多少脑细胞啊,才挣这么点钱,还写什么写,你早该将笔从窗口扔出去!接着他又说为庆贺我的文章刊登在报纸上,想中午请我吃饭——又是吃饭吃饭吃饭!我忙借故中午有事推辞了,然后就在自己一连迭的道谢声中急急挂了线,实在顾不了他可能拎着哑默的话筒发愣的身影。只是至今我仍有点后悔,那时我不该态度粗暴得不近情理,我完全可以语气谦逊地成全他的无量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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