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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旧事拼盘

作者:李双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0602      更新:2023-01-28

 

辨字马识途 


       2022年12月25日,马识途先生过109岁生日,我想起一桩旧事。
      多年前编马老的文章,是传真过来的手稿,不够清晰,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抠。最终,“心有所×”中的“×”字不能确认。如果对方是普通作者,填上一个恰当的字就行了,编辑有这个权力。可这是马老,以慎重为好。那就打电话,把整段话念给马老听,核实核实。他说:“稿子不在身边,记不清是个什么字。”
       马老当时已经90来岁了,不便过多打扰。还得靠自己。全办公室的编辑都来辨认,无果。大伙聊开了,各自翱翔,不得要领。“活字典”吴治黎主任厉害,可惜不在。特意到隔壁请教校对蒲绵丽老师。蒲老师杯子里的茶色很漂亮。她先浅啜半口茶,看了一眼稿子,又看了一眼,说:“是‘绾’字。”大伙抢过那张纸过目,果然正是“绾”字。“心有所绾”,说得通。
       文章得以顺利编发,功归蒲绵丽老师。

 

等待巴金重于泰山 

 

        2005年初,《成都晚报》副刊部友人日理万机,潜心创作悼念巴金老人的文章。巴老明明还活着啊!询问后得到指教:等老先生往生以后再写,就来不及了!似乎也有道理。
        我一次次“偷得浮生半日闲,一缕茶香染流年”,到友人家茶聚,台灯在桌面铺开一小片光明,讨论怎样写作——要酝酿真情实感,就当巴老确实完成了生命轮回;讨论怎样编辑,等等。文章终于写完了;报纸也编辑完了,留一小块空白,临时添上讣告。友人似乎日日问苍天:巴老,您整天躺在病床上,不会吃不会喝,两个月就得换一次胃管,下巴脱臼了,气管被切开,用呼吸机维持呼吸,已经拖了整整六年。难怪您会说:“长寿是对我的折磨。”那还苦熬什么呢?
       等啊等!当年10月17日,终于等来了确切的激动人心的不幸消息:巴老重于泰山了!次日,晚报的纪念巴金特刊,及时抢先问世。
       想:全国各地,甚至全球各国,肯定有难以统计的文人,已经把文章写好,专等名人,被阎王选走呢!

 

“余光中一行”

 

       2005年春节,余光中等人游览峨眉山,刚抵达报国寺,便遭到农民兄弟的热情围堵。农民不识余先生,也不知他是做什么的,疾呼:“余光中是哪个?是台湾的大老板吗?”
      “那个那个,那个胖的像是余光中!”有人从队伍中挑选出胖诗人洛夫,把其肩,握其手,问:“您就是余光中吧?”洛夫笑眯眯的,看一眼瘦竹般的余光中,答:“我是余光中一行。”这人脸一红,眼一亮,捉住洛夫不放,还侧身挥起一个大巴掌打广告:“就是这个!这个日本胖子就是余光中一行!”
       这一呼,急得“余光中一行”高声更正:“我们都是中国人!”

 

“一字之师”廖公弦

 

       2021年11月12 日又写《看人》,即写我遇到的一个个华人和老外。难免要幽默几句、调侃几段。这种“风格”是怎样形成的呢?再次想到廖公弦先生。
       1984年底,廖是贵阳市作协主席及文联主席,《花溪》(贵阳文艺)主编,来给我们文学讲习班的学员教课,主讲现代诗创作。他四十多岁,穿着黑呢子大衣,瘦瘦高高的,挥出长胳膊,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大大的“趣”字。就谈创作中的“趣”。“趣”当然有多种解释,涵盖很广。但我认为,廖先生主要是指“生动有趣”那个“趣”。
       我年少时不愿意当做题家,于是爱上文学。年轻时写过两三年诗,出版了三本小诗集。很快明白,自己和诗人,差距五千里加二万里。于是弃诗。总共只见过廖两三面,他的作品我也没有读过。其讲课内容,我忘了99%,但至今仍然记住一点:“趣”。因为“趣”字记得牢,总把它融进文章里。
       当时,给我们教课的还有何士光、李宽定、叶辛、李发模等先生。研读他们的作品,明白,就文字驾驭能力而言,叶辛最差;就鸿篇架构而言,叶辛最强。顺便说一下,老一辈现代名作家中,巴金老的文字驾驭能力最弱;什么最强,不知。我不喜欢巴老的作品。这种不喜欢,源自比较。老一辈作家中,老舍、孙犁、李劼人等,文字精炼,风格多样,行文幽默……总体水平比巴老高出许多。而且巴老总是呐喊:我在讲真话!别的作家讲真话时,不这样。

       打听到,廖先生已于2003年离世,享年66岁。小有感慨。一个“趣”字,成为我平凡人生的深刻记忆,不忘先生。
       继续写《看人》。

 

“流窜饭”南北

 

       王新旻,河南籍职业作家。笔名南北。我理解,就是南北颠沛的意思。他是怎么“颠沛”的呢?选一个好地方,例如,少林寺,黄果树,丽江,都江堰,拉萨,成都……租房子住下来,慢慢悠游,慢慢写作,以文养文,以文“养生”。游到成竹在胸了,写到不怎么好下手了,尤其是遭到女粉丝的有理纠缠了,又转移到下一地伏案——还好,不是作案。总之,在全国范围内,通吃“流窜饭”。 这种人生,多么快意,多么高光啊!
       十几年前,在成都,南北、永君和我等墨客挼在一起,诗文酒茶肉——南北诗文酒,永君诗文茶,我诗文肉,度过了许多好时光。其中一次游览东湖,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然后落水了。大伙还在发愣,南北已横着身子拍进湖里,很快抱回水汪汪的美女一只。至今记忆犹新。
       后逢南北又去吃“流窜饭”,小桌缺了一腿,欢聚暂停。再后,2017年冬,经成都作家朱晓剑先生穿线,联系上了南北,跛腿桌得以修正,退出残联,喜甚。永君等快来,诗文酒茶肉——开讲?开饮?开饭?——开干了!

 

 跟踪魏老师

 

       2012年8月13日,成都人民公园,湖边。迎面走来一个老头,约1.55米高,嘴里念念有词。一看,是魏老师;不是念念有词,而是在叩牙。据说叩牙长寿。这就对了。念念有词,该到文殊院去啊,不会来这里。我心一动,决定悄悄跟踪他。先是觉得不妥,又想,自己并没有图谋不轨,而是满足平常心——觑稀奇。看看时间,19点19分。
       魏穿棕红色中袖外衣,灰色厚裤子,有点像盐菜。裤子有贯穿上下的熨痕,不明显。着黑皮鞋。右裤脚的后部底边还绾着,走动时,可以看见浅色袜子,一闪一闪。估计左脚也穿浅色袜子,总不会像我,会误穿不同颜色的袜子吧。这几天,一直35℃至40 ℃,魏的这身穿着,表明他怕冷,属于阳虚患者。头发花白,但很稠密。左腕戴手表,皮质表带。右手拿纸扇,不时打开关上,开关都有不小的声音。但基本不搧,或搧一下,就关上;偶尔搧两下,最多时搧了三下。看来,本不需要扇子,但需要风度,或者,需要照顾已经形成的习惯。期间,接进电话一次,打出电话两次。黑色的翻盖手机,装进了右裤兜里。右手推眼镜架10次,推时纸扇横握在手。偶尔把纸扇移到左手,手臂甩开,以扇敲空气多次;或指点江山般的大幅度挥点一下,又似乎是在哼川剧。右手小指尖抠鼻孔一次,其他四指是张开的,与众不同;食指和中指抠左边二八开分头线路最高处一次。手很小。
       过了湖边,一条直路,魏开始甩正步;步型不变,主要由两条胳膊来体现。筲箕背依旧酷似筲箕。人一多又改正步为寻常步。叩牙也随时开始,随时停止;开始时下嘴唇前伸并向下耷拉。
       自由散漫地围着辛亥保路死事纪念碑逛一圈。这里有大批仍然处于更年期的老年妇女在疯狂跳舞。路人惹不起,皆绕行,唯魏破开舞群前进。在国内,作为普通老百姓,绝大多数人已经练就了一项特殊本领:无论发生什么,都能逆来顺受。但这次不同。魏立刻遭到资深半边天们的口炮肆虐撒泼,其中一枚携带唾沫星子的子母弹连发七个音:“每次都来搞破坏!”魏并不还击,也未伸手擦脸,而是明智撤退,最初几步跑得还挺快,由公园南门出,直抵安全地带。
       旋在小摊边站立,购报纸一份。魏不用钱包,钱直接揣在裤包里。这不好。因为,钱包是隔绝细菌的屏障。
       这天,他没有油头红面,西装革履,神采奕奕。这,该是日常生活中,人气已渐松动,状如灵活就业人员的魏xx先生吧!
       还好,魏没有发现我。不过发现了也没关系,我没有能力把生命折腾得多姿多彩,他一定不认识我。
       再看时间,19点46分。
       拜拜魏老师!

 

《喜剧世界》辉辉狼

 

        曾经给《四川文艺报》江永常先生投稿,刊用情况一般。某日版面编辑调整,黄红军先生编文学版。再投去,毎稿必用,一用十年。与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往,纯粹是编辑和作者的关系。黄也写作,彼此叙事方式、审美、偏爱,相似度较高。后来编辑换成武志刚先生,三投未中,即与该报断了往来。
       肖平先生编《商务早报》时,有一段时间,我的作品也是毎投必用。突然三投未中,作罢。编辑又换成白郎先生,投稿用稿恢复如初。
       老《成都晚报》何立红女士,投稿不一定用,但必回复。交流酣畅。新《成都晚报》石映照、席永君二位先生,先后编副刊。我的文章,统统必用。区别在于,石映照是喜欢我的稿子;席永君呢,可能是版面需要某一类稿子,正好我写了。
       1992年认识《成钢报》李贵平先生。1994年,我在一家大报混饭。彼此稿件来往频繁,互相用稿;还用对方朋友的稿。同年李应聘《华西都市报》。因为他住在青白江,委托我去看榜。名落孙山。老儿有股邪劲,平时躲在暗处韬光养晦装孙子,但每年都走进报社大门继续考。大约在1998年,终于如愿以偿。先做记者,后当编辑。很少用我的稿子。除非他约,不投稿。可惜老兄身体棒极了,“不病就不病,一病就要命”,盛年早逝,导致男默女泪。他再也没法编我的稿子了。

       下面说辉辉狼。

       某年我给《喜剧世界》投稿,编辑辉辉狼回信、约稿。遵嘱不断投去,一一刊发。
       那时靠信件来往。我给他谈什么事,隔天收到他的来信,也谈这件事。我的信还在路上呢!彼此关注的文艺动态,文学观点、范围、重点,大都重合。某个范围里,他太像我了,我也太像他了。
再收到辉辉狼的信,说是换了单位。署的本名。我也换了单位。就这样把朋友弄丢了。我以为人生苦长,多余的时间,总能遇到这颗频谱近似的心,拼接遗落的另一半灵魂。但是没有。
       2021年11月10日,偶然看见辉辉狼的博客。忽有故人心头过,回首往昔已白鬓。那博客,竟然被封了。
       我只记得他叫辉辉狼。动物弹性大,能曲能伸,比人强,这个笔名好!其本名,在我们的通信中,只出现过一次,但是,我忘了。 
       静等天意。
  

於梨华,康乃尔和康奈尔


       20世纪80年代初,孙玉锐、於梨华夫妇在四川大学老礼堂作演讲。於梨华讲她的孩子打工,在雪地里送报纸,被狗追咬……孙玉锐是美国康奈尔大学物理系教授,他介绍自己所服务的学校时,场内师生哄堂大笑,两位主宾则莫名其妙。於梨华转身询问主持人,后者笑而不答。原来那个校名与当时川大校长的尊名几乎完全相同。
       会散,不少学生追到成都锦江宾馆索要签名;不怎么追孙玉锐,重点“缉拿”於梨华。於梨华就在宾馆大门外给学生们签名,然后握手告别。
       次日,《四川日报》报道:《四川大学校长康乃尔会见美国康奈尔大学教授》。有些读者以为报纸出错了,轮番给报社打了纠错立功电话。

 

2023年2月7日載于澳大利亚《联合时报》原创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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