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历史,那个场景,需要人脑不断地刷新,过滤……
(一)
一九六六年初夏,上海。学校高音喇叭的广播,不停地在各个教室滚动 ,它不容置疑地呼吁学校取消期末考试,呼吁全体师生投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凡是拥护者,即刻划为革命师生,凡是怠疑者,大凡靠边站或归入牛鬼蛇神。
那时,我上初中一年级,脖子上挂着红领巾,还未满12周岁。尽管,那时的我,喜欢写文字,先是每日记日记,每周写周记,后来又自定规矩,每天作一文。我还喜欢舞蹈,小学低年级开始,学校每次文艺演出,音乐老师都会叫到我的名字,只因为,我一上舞台,面容就会神采飞扬。我还充满好奇心,期待探索一切未知的人事和物事。但是,和大部分同龄人一样,我不喜欢各种测验,尤其不喜欢期中期末的考试。
于是,夏日的这场废除考试的革命之火,瞬间,便在学生们心中点燃。更何况,自己作为革命召唤的第一梯队——红五类,将来的共产主义接班人,更应该将革命作为压倒一切的人生目标。
七月,我加入了学校的红卫兵组织。
很快,示心舅舅的大邮包寄到了家,里面是当时最时尚的标配——军服。全部女式,卡腰,带肩章扣的那种。虽然是最小号,但,对于当时身高只有1米35的我来说,还是太肥太大,只好央求外婆帮忙改造。记得外婆刚刚裁缝停当,我便忙着全副武装,套上红袖章,镜子里,形象上的“毛主席的红卫兵”,就此打造。
在最炎热的日子,有许多北京的红卫兵来到上海。他们到处宣传,到处鼓动,串联上海的学生们参加“破四旧”运动,加入打倒资产阶级司令部的行列。斗争的内容我似懂非懂,不过《毛主席语录》特别直白: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这些理直气壮的教导,正迎合了红卫兵们青春的渴望,即渴望成长、渴望认可的心理需求。
在毛泽东思想的激励下,我们小小的心房,一下子无限地膨胀起来,小小的身躯,似乎长满了五头六臂,浑身上下有了扭转乾坤的巨大能量,可以把“颠倒”了几千年的历史,再“颠倒过来”,可以把整个世界踩在脚底下。
寺庙里的菩萨,殿堂中的神像……过去人们敬畏的东西,管它什么天珍国宝,红卫兵们都不屑一顾,砸!权威大佬,富豪老财,谁不听从红卫兵的命令,就可以马上采取“革命行动”:封门,抄家,甩皮带,扣高帽子。那时,满满的自信,简直要冲上云霄。
我身在其中,每日心神亢奋,全不知日子是怎样一天天飞走的。如今,留存在记忆里的,只剩下一点点边角——
在一个刚抄完家的大客厅里,我看见那里堆着许多尖头皮鞋和旗袍,还有老唱片老照片……
老沪闵路上的中国公墓里,旧时代遗老遗少们的石碑石像石桌,统统砸光,一片废墟……
在裕德路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空地上搭起了高高的批斗台,电影明星白杨和王丹凤挂着牌子低头认罪,我看不清她们的脸,但她们细柔的声音很清晰……
在学校教师宿舍楼的厕所里,一位老年教师吊死在门后,我看见,他灰紫的舌头伸的老长……
有一天晚上,我跟着高年级的同学,到当时的上海县朱行镇去抄家。一个“不老实的地主分子”,因为交不出“变天账”,被红卫兵们包围在家门前。大家朝他身上扔砖块,扔抄来的铜器脚炉和铜器汤婆子,最后,用皮鞭和棍棒把他活活打死……
有人说,信仰从来不需要逻辑,不需要理由。但是暴力革命的信仰,其直接后果,难道不需要追究人性的逻辑与理由吗?
如今,细品岁月,四季轮回。每每想到此事,我都会问自己:为什么,红卫兵敢于实施如此惨无人道的暴行?是谁,为我们这一代人造设了暴力革命的信仰?为什么,刚刚进入青春期的我,会如此胆大妄为?人的疯狂源自哪里——社会的?文化的?教育的?自身内在的?
这些记忆虽已碎化,但绝不敢消亡,否则,我们可能会真的沦为历史虚无主义。
七月,八月,疯狂在继续着……
八月十八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代表,并挥手检阅了从全国各地赴京的“革命小将”,以此宣布支持红卫兵运动(史称“八一八”)。同时,周恩来为总理的国务院发出文件,向红卫兵提供免费乘车,免费食宿,客观上推动了串联洪潮的勃发。
至此,全国性的革命大串联正式拉开帷幕。
(二)
“八一八”以后,红卫兵们更加坚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大串联,可以把全国的革命火焰连成一片。
但是,当时的中共上海市委按兵不动,通向全国各地的交通工具,必须持有正规车票或学校介绍信才能放行。尽管,大多数学校已经瘫痪,处于无政府状态。
九月下旬,周筱林和王苏敏来找我,继续商量北上之事,之前,我们几次出行均遭不利,刚刚潜入火车站,就被那儿的工人叔叔驱逐。这次,在高年级同学的指点下,重整旗鼓,制作了迂回北上的新路线:经杭州、株洲(韶山)、武汉,再到北京。同行的还有初二的穆珊蓉,初三的穆荷蓉,她们是姐妹。五人约定,九月二十九日晚上,趁国庆节前夕的喜气氛围,选择从偏僻的新龙华车站出发。那时,我曾在笔记本上,抄写了一段名人语录:如果任何事物,自己都没有勇气去挑战,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新龙华火车站,位于上海南郊,在一片农田之中,规模极小,那里白天停货车,只在晚上八点以后,才有一班去杭州的慢车。我们的打算是:1,避开站台工人越过车站围栏,潜入车厢。2,如果遇见列车员,就大声念语录宣传毛泽东思想。3,实在不行再掏钱补短途票。
六六年十一前夕之夜,尽管整个中国已处于人仰马翻的激变之中,但新龙华火车站却出奇的安静。黄昏,那辆开往杭州的绿皮慢车,早早地停靠在站台边。我们每人只挎一个书包,蛰伏在铁道一侧围栏外的田埂边,等待“平安无事”的那一刻。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好容易熬到天黑,忽然,手臂被筱林猛力拽了下,于是,我迅速跟上四位姐姐,在她们的助力下攀越过围栏,爬上了火车。
车厢内,竟空无一人,我们整了整衣衫刚坐下,一个乘务员模样的叔叔就上来了,他嘴里一边喊着“注意,这是开往杭州的xxx趟列车!”一边旁若无人似地从我们身边走过。
啊,平安无事!大家终于送了口气。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离开家庭,真正的出远门。前两次,由于行动屡屡失败,使我向家人的告别,变成大家眼中的“狼来了”。所以,这次我只告诉了外婆,外婆永远相信我。临行前,她悄悄塞给我5块人民币和7斤全国粮票,现在,列车起动了,我的手紧紧捏住装在口袋中的钱粮票证,脸朝向车窗外的黑夜……
列车到达杭州站时,已是深夜,我脑袋沉重,困得不行,筱林、苏敏拉着我进了一所中学接待站,又进了一间教室。象以前学校的夏令营那样,教室的课桌椅全推到墙角里,我们张开双臂一下子瘫倒在地铺上,一路的惊险顿困,瞬间化作喃喃睡语。
大家决定滞留杭州两天,主要是筹措前往株洲的车票,同时,去大学看大字报,抄大字报。按照计划,我们直奔浙江大学和美术学院。校园里,大字报铺天盖地,糊满报纸的墙板挡开了路边的绿植,也推开了不远的天堂美景!那些大字报的内容,现在已经完全记不得了,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幅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有四个字:基本如此。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血统论,已经传承了中华民族封建专制几千年,本来该是文化革命的对象,但事实恰恰相反,这副对联竟然在学生中大流行,空前爆棚。
现在再审视,无论人类的文明已进化到哪个层次,这种血统论说,仍然深深地扎在人们的心里。不只是中国,在地球的其他地域,也都“基本如此”。在地球村里,它有时是一块占据权力的政治砝码,有时又是一种维系民族、社会、家庭的情缘。不管你认不认可,许多人的骨髓里,还是如此念想。
只是,我很好奇当时的自己,已经身在“天堂”,为什么不去看看西湖和雷峰塔呢?其实,后来我到了武汉,高高的黄鹤楼近在眼前,也没抬头纳入视野; 到了北京,颐和园就在北大旁边,也没顾上走马观花。为啥呢?或许,当时除了废除考试正合自己的小私心之外,其他行为,是真的在闹革命,一心一意。
就在到杭州的第二天晚上,同伴之间,忽然发生了突变。争执中,筱林和苏敏坚决地表示,要退出这次行程返回上海,穆家姐妹却坚持按原来的路线继续北上,分裂的起因,我至今也不太清楚。
夹在对峙的两拨人当中,我开动脑筋,心想,好不容易才踏上了征程,大家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我们的最终目标不是去北京么?去见四个伟大的毛主席么?这是我的目标,唯一的目标。
于是,我决定站在穆家姐妹一边。尽管,我与珊蓉荷蓉很不熟悉,但她们的弟弟穆端正,与我同一年级,还是小学时代的少先队大队主席。
这样初次独立的,进行“二选一”的决定,对我以后的人生很有意味。
(三)
告别筱林、苏敏不久,我的思绪突然陷入了困惑。在南下拥挤的列车上,一种从未有过的孤旅寂寞,团团围住了我。
车厢里,我与穆家姐妹挤坐在一起,她们大我好几岁,可我们之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们对我很客气很周到,却不是筱林、苏敏那样的性格类型,大家畅所欲言,无需任何顾忌。然而现在,我没有了对手,我的直来直去,到了她们那里,便软软地不见了回应。她们懂得很多,知识丰富,行为优雅。尤其是珊蓉,耸立的胸脯,标准悦耳的普通话,走到哪里都能抓住人们的眼球。我觉得,在她们面前,自己的脑子好像转动不灵了,语言也无法清楚地表达。与她们在一起,无论从年龄到学识,甚至外表,我均处下势。这一切,让我烦闷。
我开始想家了,特别想念外婆。在姐妹们都不相信我能扒车成功的时候,是外婆的担忧心疼给了我力量。事实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种思念之绪在我以后的人生中,一次又一次地显现,让我确信,仁慈的外婆一直在护佑着我的成长。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进入青春期。而青春期的女孩们,不仅对自己的外表高度敏感,内心的情感,也日益复杂细腻起来。就像我的这种烦恼情愫,应该是“劣等感”在作怪吧。
我对她们开始警惕起来。不久,我就有了新发现。我发现她们佩戴的红袖章有问题,手臂上只展示毛体的“衞兵”两字,而在“衞兵”前面,印染的竟是一个“赤”字,“赤”字被压在胳膊的腋下,一般人注意不到。我很吃惊,这说明穆家姐妹不是红五类,不仅如此,她们还敢冒充红卫兵。我坐不住了,感觉自己被欺骗了!我想立刻站起来戳穿她们,但,怎么也找不到自身的勇气。只有彷徨忧虑,以及从来没有过的心神不宁。因为,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杭州开往株洲的列车早已启动……
我很无奈,因为我又知道,下面的路程,如果没有珊蓉慕容两位姐姐的领引,我可能就是一个傻小妞。
这以后,无论是在株洲站前登记去韶山的大巴,还是在武汉测绘学院红卫兵接待站,珊蓉荷蓉都让我当代表,填写个人及家庭身份信息,领取长途汽车票或火车票。至于坐什么路线的车,到哪个大学看大字报,在该地滞留多少天,我只好完全听从她们的安排。总算,一路相安无事,总算,顺利到达北京!
天哪,当时是怎样的一种神使鬼差,让我克服了心里的别扭,体察并顺从了同行者!
现在,如果说得好听点,是自己主动“妥协”的姿态,也可以说有那么一点点小智慧。如果再深刻反省,可能是为了“去北京”吧——是清晰的“目标”,启蒙了我,促使耿直傲骄的性情,分泌出几分柔软……
到了北京,在东直门站前广场,穆家姐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高兴地说,这回我们不用上接待站了,北京石油学院附中的同学会欢迎我们的!原来,石油附中同学来上海串联时,珊蓉认识了她们。我也十分振奋,因为,我已脚踏北京大地!
海淀区大学最聚集的地块,是个巨幅十字路口,北京矿业学院、北京广播学院、北京地质学院、北京石油学院等等,左邻右舍,排着队划地而坐。
而石油附中,必须穿过整个石油学院校园,它藏在最里最深处,难为我们好一番寻找。当我跟在珊蓉荷蓉身后,好不容易来到了附中女生宿舍,敲开某个房间的门时,一个人高马大,鼻梁上架着深度眼镜的女孩,挡在我们面前。她身着男式军装,齐耳短发上胡乱地扎了一撮小辫。她自报家门叫杨光光,高中二年级。杨光光并未去过上海,她只是受同学之托,在寝室接待我们。她告诉我们,大多数同学都去外地串联了,学校里人很少。我的个子刚好挨到她肩下,她亲热地摸摸我的脑袋,拉我们进寝室。杨光光快人快语,脾性爽直,最有亲和力的是笑声,在静静的宿舍楼中,特别明脆。我的心一亮,前些日子淤积的失落和苦涩,瞬间一扫而光!当晚,我就睡在她的下铺,心里特别踏实。
之后,我们亲密起来。我不停地向杨光光发问:
“你去天安门广场见过毛主席吗?你串联去过哪些城市?去清华北大看大字报拥挤吗?”她哈哈大乐,举着手里的书:“我呀,哪儿都不去,就爱守着它们!”我爬到她的上铺,看见靠墙摞着许多书籍,大约几十本。
天哪,这个时候,除了毛选和语录,书早都扔到火堆里,成“四旧”了。然而,现在就在我的头顶上,居然有一个与书相拥而寝的姐姐,而且还是在世界革命中心的北京!我迷茫了。
后来,她还告诉我,她并不是红卫兵,她在北京有姥姥、姥爷,但她没提到父母。
十月中旬的北京,早晚凉意渐浓。我的衬衣外,除了军装,没有其他保暖。杨光光就把她的一件米黄色毛背心套到我身上,虽宽大,但她帮我把军装的衣领翻到背心外,倒是别具一格,走在校园里,竟有男生朝我飞来注视。这个时刻,超音量的广播大喇叭,激情的革命战歌都仿佛推挡到天边。
啊,我好喜欢杨光光!
什么红五类黑五类,什么地主老财臭老九,在那个时节,我根本无法感悟其中的轮回与酸楚。现在想来,当时的穆家姐妹和杨光光她们,内心的动摇与坚持,或许比世间的风暴更波折更猛烈吧。
日后,当我离开北京的时候,杨光光还送给我一个日记本,扉页题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八个字,意味深长。
(四)
10月17日晚上,突然接到石油学院接待站的紧急通知,要求我们半夜两点到大学主楼前集合,参加重要活动。这意味,明天毛泽东将要进行第五次检阅。想想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将要实现,心,一阵阵发颤。
我记得,那个晚上大家都没正式进入被窝,和衣躺着。到半夜,有人来敲门叫集合,于是立即出发。然后,在主楼广场排队,发干粮(两个大白馒头和一个鸡蛋)等等……这个过程太长,我的意识有点模糊,周围的景物人事,忽近忽远。恍恍惚惚中,自己上了一辆大巴,有人让我一个座位,坐在大巴车上我可能就打瞌睡了,窗外深夜下的北京没留下印象。
接下来的记忆是在宽阔的大马路上,路上全部是来京串联的人。四周静悄悄的,没有鼎沸的人声,只有解放军的哨音,在指挥各路人马的队列排序与走向。我站在队列中间,荷蓉怕我走丢,让我夹在她俩中间。大家走啊走的,天快亮的时候,才到达目的地——北京中国美术馆。然后,沿着马路席地而坐。
我很幸运,因为个子矮小,被安排在第一排。我回头可以看见,自己后面还有好多排的人。但如果说第一排在最前面,也非事实,准确的说,我应该是第三排,因为在我前面还坐着标兵(首都民兵),标兵的前面还坐着解放军。好严密的保卫!
终于,有人过来正式宣布,今天毛主席将要检阅外地来京串联的革命师生,一阵热烈鼓掌之后,他宣读了等待检阅期间的革命纪律若干条,又强调了重点,可惜我一条也没记住。
一会儿,有人过来指挥大家唱革命歌曲,于是人们齐声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造反有理》等。又一会儿,有人开始带领大家朗读《毛主席语录》。这样,整整一个上午,革命歌曲和语录反复交替。
快中午的时候,又有人过来布置工作。这次是讲接受检阅时的注意事项,以及检阅时小红书的挥舞动作。这说明,检阅时刻临近了!接着,进行集体演习。期间,前面路段的演习过于逼真,让我们后面路段的学生产生误会,以为毛主席真的来了,大家轰然一下,全部跳跃起来向前拥挤,标兵们手拉手根本拦不住,我的眼前一阵黑暗,待大家缓过神来,发现我被压在了人们的身下,还好,没出人命。
于是,有人过来向肇事者们发出严厉地批评警告,末了,叫我坐到了前排标兵们的中间。这回好了,因祸得福,我的前面只剩解放军,我从解放军战士的间距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毛主席啦,当时,我一定很激动……
终于,一辆吉普车奔驰而来,我身边的军人和标兵立刻刷地全站了起来。这是前阵信号车,命令部队与标兵全力警戒,检阅车队即将到来。顿时,在场所有的人安静下来。在片刻的庄严之后,前方排山倒海的声浪涌来,“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警卫车过后,第一组检阅车纵队过来。第一辆车上,毛泽东站立中间,前后左右坐着军人,他高大的身材特别显著,没戴军帽,头发灰白,没有笑容。
这里,我想再重申一句,来到中国美术馆前的毛泽东,头发是灰白色的。
当时,我一定也在拼命喊万岁,但十二岁的少女,心里不由地一阵阵惊诧:毛主席的头发怎么可能是灰白的呢?怎么和已刻印在脑海里的标准像不一样呢?“八一八”老人家接见红卫兵时的满头黑发哪儿去了呢?在纠结中,我的眼睛一直追着毛泽东,追着……
如今已五十六年过去,我特地上油管(YuoTube),寻找1966年第五次检阅的纪录片。然而,纪录片上的老人家,头发依然是乌黑的,这真让我感慨,感慨人为的“神作”。漫长岁月,我坚信,今天能在记忆中保存下来的,一定是最刻骨铭心的东西!
毛主席老了!毛主席怎么会老呢?!疑惑迷茫中,回过头,第二组检阅车纵队过来了。第一辆车上,竟然是刘少奇站在中间,他带着军帽,我觉得他神情黯然。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大鼻子,红红的,与清华大字报栏上的漫画极似。之前,我曾去了天安门,我看见,天安门城楼下的长安大街上,石灰水粉刷的大字赫然醒目:“打到刘少奇!”它占据了整整半个街宽,各类汽车在上面穿梭碾压。当时,他的夫人王光美已经被红卫兵打倒了,在清华主楼前,她头挂乒乓球项链的照片,正四处传开。
十月,毛泽东发动全中国的红卫兵,向以刘少奇为代表的党内资产阶级当权派发起了最强大的攻势。
然而,那时参与其中且不可一世的红卫兵们,又怎能料到,这股打倒资产阶级当权派的风暴,最后会冲击到自己的家庭。几个月后,父母都靠边站了,我和许多红卫兵一样,红五类的身份被抹杀。
(五)
毛泽东检阅后的某一天,有一位女客人来石油附中寻访我们,见到她,荷蓉一反平日的文静,大声欢叫起来。原来是她们正在天津大学读书的大姐姐。大姐姐是大人,和蔼可亲的模样。她从天津过来,接两位妹妹过去,也邀请了我。
10月下旬,我随着穆家姐妹们,到了天津,住进了天津大学的女生宿舍。宿舍的窗户正对着相邻的南开大学。此时,南开校园的文革运动,异常轰轰烈烈,红卫兵的大喇叭昼夜不停,闹得人无法休息。
而深秋的北方,气温骤降,开始寒冷了。同时,让我更窘迫的是,口袋里,外婆给我的盘缠,只剩下最后五分钱。于是,我向大姐姐提出,想先回上海。她同意了,并送我到火车站,还执意要送我上火车。
那是个傍晚。开往上海列车的车厢里,不仅没有座位,连行李架和座位下,都塞满了人。但车厢外的站台上,仍挤满了想上车的人,还有不少堵着车门的人。我可能来晚了,根本上不去。就这么,在人和车的僵持中,广播响了,告知大家,列车后方的行李车厢现在开放,请大家转移。一时,人流开始向车后方向涌去。大姐姐拉着我的手,也赶了过去。
行李车厢没有台阶,眼前有一拨壮实的男生正在攀爬,大姐姐一把抓住其中一个领头的,大声向他央求,请他们带上我一起走,并措辞恳切地说了我的情况。忙乱中,那个男生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他先上去后,向我伸出手,将我拽上。我,心里一暖。
这拨男生有六人,他们手疾眼快,在领头的指挥下,抢先占下了一方靠墙的有利地形。行李车厢昏暗,没有大窗户,也没有座位,只在一人高的上方,开了几个很小的窗口。地上也不平整,铺垫了细木格子,可能是为了预防行李潮湿或漏水。但人一坐上去,屁股会膈得生疼。很快,男生们不知从哪儿找来了硬纸箱板,一块一块垫好,那个领头的男生,指着靠墙靠小窗口的那个最好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从上初中开始,没经任何人指示,班里的男生女生,突然地,不约而同地,互相之间都不说话了,谁开口,谁就要被同性们取笑。
这是青春初期的特有景象。因为,这个阶段的孩子,对性有了意识,知道男性是怎么回事,女性是怎么回事,从内部生理器官到身体外形特征,朦胧又清晰。至于,两性之间该如何正常交往,却是一片盲区。尤其是在文革前那个时代,根本没有性教育,也没人告知一二,青春期那种奇特的感觉,大家只好藏在心里。我也是,男生一旦走近距离,身体就僵硬了,只会点点头或摇摇头,不会说谢谢,也不敢开口说话。红卫兵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全没了,缩回到小女生的羞态。
车厢里,我一直不敢与他们说话,目光也不知该安置到何方,但好奇怪,偶尔视线转悠,总是会撞上一对温和的眸子,就是那个领头的男生,长长的脸,直挺的鼻子。我想,他一定也在暗暗观察我。
一个晚上,火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没个准点。我不敢深睡,也不知怕什么。
清晨,终于停靠在泰安站,大家都跳下去放风散步,说是看泰山。我身边的男生们也开始嬉笑打闹,只听见一个熟悉的磁性嗓音:“小心点儿,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哪!”嘿,领头的他,装着老成的范儿。
那时,我的神经一定松弛了。领头的他,递来一个面包:“尝尝,赏个光呗。”
我确实是有点饿了,便接下了他的馈赠。少男少女的交流便由此开始。
于是,我知道了,这一拨男生个儿虽粗壮,但也是初中生,他们来自沈阳,是一个部队大院的孩子,这次打算去南京。领头的男生姓名“果人先”。于是,这个有点特别的名字,就留在我的记忆里了,一直到现在。
没有后续的情感故事,在南京站大家告别的时候,他们哥们似的拍了拍我的肩,但我忘了说声谢谢。
我只记得,回到上海的那天,一进家门,就闻到了外婆的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