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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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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愈久弥香的豆酱

作者:甘红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0879      更新:2022-06-29

       奶奶去世两年后,我背上她留给我的那一大罐豆酱,踏入了大学之门。
       奶奶是给了别人家冲喜的童养媳。六岁多,那家的儿子病死了,奶奶就嫁给了我爷爷。奶奶的脸是光洁舒展的,一笑眼角嘴角漾起波纹,满面慈祥。她穿着带有盘花扣子的蓝色碎花褂子,黑色的长裤。那些简单的盘扣从脖子一直扣到腰下面,后脑勺梳着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她有一条深蓝色的格子方巾,四周是一圈流苏穗子。我总见她将方巾对角折起来成三角形状,三下两下,奶奶就将带有流苏的方巾干净利落包在头上,后脑勺留着一圈一走路就晃动飘扬的流苏穗子。
       我坚信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做出这么香这么微酸带辣的黄豆酱,就是我奶奶。奶奶将黄豆洗得干干净净,挑选出坏的,干瘪的,然后用冰凉清甜的井水浸泡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我们就能喝到奶奶一早熬制的黄豆汤。奶奶把煮好的黄豆均匀摊放在一个干净的竹筛盘上。我和奶奶一起将这盘黄豆搬到屋后山壁上的一个阴凉的窑洞里。以前的乡下都用窑洞藏粮食果蔬。大概两三周后,我会看见满盘长满毛茸茸的白毛。奶奶说这样就可以装坛了。装坛前奶奶已经洗晒晾干切好一大碗姜丝和干辣椒丝。将适量盐放入撒上姜丝和干辣椒丝的黄豆里,搅拌均匀后装入一带有一圈边沿的瓦坛,然后封口,在边沿的一圈凹槽里注入水,再扣上一个海碗。奶奶说这样水能隔开外界的脏东西和空气,是双保险,但注意最好不要让坛沿凹槽缺水。那时的我一看到快没水了就会立马添一瓢井水。这样密封发酵一个多月后,奶奶打开封口,满屋子飘香。首先奶奶会舀几碗出来,让我给端给大伯家,自家。这么一大坛保存得好可以吃两三年。
       童年里最快乐的记忆是端着饭碗,胡乱夹几筷子菜往奶奶家奔。奶奶的饭桌上总有一碟蒸黄豆酱,或者豆酱炒大蒜。过年杀猪以后,奶奶就会把一大碗豆酱混着肥肉或煎猪油剩下的油渣子,每餐蒸得香喷喷的。最妙的莫过于豆酱蒸腊鱼腊肉啊,奶奶一揭开饭锅盖,满院子飘香,住在隔壁的我早就馋得流口水呢。
       奶奶是个特别仁慈智慧的人。喜欢吃她做的豆酱的孩子除了我,还有本村一个叫“狗伢子”的男孩和他姐姐,邻村一个和我特别要好的叫婉晴的女孩。我们小时候喜欢抄流行歌本。广播里听到好听的歌,会千方百计地找来连同简谱一起抄在一个专门的本子上。会唱的歌对着抄下来的歌本一遍又一遍地唱,我就这么学会了识简谱。做这么愉快的事,我和她总是躲到奶奶家木阁楼上。从一个靠墙的木梯子爬上去,快吃晚饭的时候就装作匆匆忙忙爬下来,对奶奶说要回家吃饭啦。奶奶总是留下我们两个吃饭。有几次,我们除了吃到香辣可口又下饭的豆酱,还在碗底翻出来半个油煎荷包蛋。我和婉晴相视一笑,从此明白了我们的小心思早就被奶奶看穿了。她没有揭穿我们,还给我们准备了特别的美味。我们的心里又酸又甜,奶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有很多次,快要吃饭了,奶奶总是喊我名字。让我去叫村里的“狗牙子”姐弟过来吃饭。那时候我是十分的不乐意,我知道他们不但能吃到奶奶做的豆酱,碗底下还将会有半个荷包蛋。奶奶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我讨厌他们来分享奶奶的爱。狗牙子姐弟没爹没妈,住在一间破房子里,成天脏兮兮的吸溜着两条鼻涕虫。我们村里的小伙伴们不怎么喜欢和他们玩。可奶奶总是说:“没爹没娘的孩子多可怜啊,我们都要对他们好一点。”
       没过几年,爷爷去世了,奶奶变成一个人住。她需要一个陪睡暖脚的伴。我特别高兴可以住在奶奶家给她做伴,可也非常害怕,怕爷爷的鬼魂突然出现在房间里。因此,我每天晚上写作业都写得非常快,奶奶在煤油灯旁陪我,蓝色的身影佝偻在煤油灯旁,她做着针线活。奶奶眼睛已经不太好使了,每次让我帮她穿针线,她总说:“还是哲伢子好,没有你,我可什么也做不成呢!”我奶奶就是这样,从来都是表扬鼓励孩子,让我们很开心自信。晚一点我总是希望奶奶起身上厕所,我便可以跟着一起去。我不敢说自己怕爷爷,仿佛这么说是对爷爷的大不敬,也会让奶奶伤心。因为不敢一个人起床去上厕所,我晚上睡觉总是憋尿。在梦里各种找厕所,最后当然找到了,尿完梦醒了,发现这是奶奶的床。奶奶从不打骂我,但妈妈只要看到奶奶在院子里晾晒“地图”就明白我又尿在床上了。我记不清被妈妈揍了多少回。每次都是奶奶从妈妈的干竹枝条下救下嗷嗷哭叫的我。带我到厨房里,安慰我,变魔术般地端出几片猪肝或一小碗炖肠。混着泪水和奶奶的豆酱,我吃下这些美味,心里期待着下一次“挨打”。现在想来,奶奶对妈妈的五个孩子中排行老三的我最是疼爱,一定觉得我最矮小,最没人关注,体质也最虚弱。她一点也不怪我让她操劳。奶奶一直都不知道我“赖尿”的最真实原因。
       上高中后,我住校,每个月回来一次。只能由妹妹陪奶奶睡。一回家,我还是习惯性地书包都不放下,直冲奶奶家。然而奶奶病倒在床上了,查出来是胃癌晚期。旧社会过来的奶奶,她忍受了多少饥饿养育了五个子女。她忍受了多少痛苦,让胃炎熬成了胃癌晚期。难怪以前奶奶总是打嗝,用拳头捶胸口。有一次我做梦,梦见奶奶死了,我大哭大叫。奶奶推醒我,问我怎么了,我只说梦见奶奶,不敢说“死”这个可怕的字。泪雨滂沱中,我趴在奶奶的病床边,握住她的手。那是怎样瘦骨嶙峋的手! 我吓得发抖,猛地揭开奶奶的被子,看到奶奶全身如同被抽干了水分,只剩下皮包骨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气味,医生已经放弃治疗了。我抱着奶奶嚎啕大哭。奶奶告诉我,她好想吃我初中时从镇上给她买回来的两毛钱一个的包子。她也好想吃拌着豆酱蒸得酥软,入口即化的肥肉。医生建议不让她吃这些,因为她会吐。我不管不顾,我只要让奶奶吃到她想吃的东西。奶奶没有支撑多久。两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教室里学习。隔壁邻居过来了让我回家,说奶奶快不行了,想见我。等我眼泪汪汪站在奶奶的床边,她精神却是出奇的好。她从枕头下面掏出一个手帕,放在我的手上,说:“哲伢子,给你读书用。”那是奶奶所有的积蓄。一百一十五元,五张二十、一张十元、四张一元、十张一毛的一卷钱。她又让大姑拿来一大罐豆酱给我,让我带到学校去。我不肯去学校,但她坚持,说不能在家里耽搁了学习时间。于是一个远房亲戚送我回了学校。不想,第二天早上我就听到了噩耗。待我飞奔回家,奶奶已经穿着鲜艳刺目的寿服,安静地躺在一把放平的竹躺椅上。我已经没有了眼泪。只看见奶奶深陷的眼窝里滚出一滴泪来。奶奶是饿死的,因为胃癌,她吃什么都吐。奶奶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那豆酱已经是她能给我们的最好的东西了。
       昨夜梦醒,穿着蓝褂子,带着蓝头巾的奶奶推开吱吱呀呀叫的木门,留给我一个挎着竹篮的瘦弱背影,院子里有风,吹过硕果累累的金黄桔子树。我的奶奶去了,又仿佛一直和我在一起。她的宽厚仁慈如同她的豆酱香味一样永远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流淌在我的血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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