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有一口大木柜。在儿时的我眼里,这口大柜像一座有魔力的木房子。
说它大,大到可以坐,可以躺,可以躲猫猫时钻进里面不会被找到。木柜有一米八左右宽,两米多高。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这样一个大柜,四四方方,端放在正房里。厚重的双开大柜门中间安装着两个黄灿灿的铜环,上面挂着一把半尺长的铜锁。奶奶将钥匙挂在裤头,从褂子的下摆处露出一点钥匙,走路时和串在一起的堂屋门钥匙碰出细细碎碎的乐音,宣告着一个当家人的主权。
大柜被厚实的两块木板隔成三部分。最上面部分放乡下人家最贵重的物品,多半是一些平时舍不得穿的,吃的,用的,和夏天的厚棉被挤在一起,严严实实的。有时奶奶从里面掏出两分,五分来给我,我可以用这钱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到几颗糖,一大块红姜或一包旧报纸包的瓜子,节省着吃,可以甜蜜一整天。柜子下面一格多半放米缸等大件笨重的家什。
柜子中间部分放一些瓶瓶罐罐坛坛。奶奶的大木柜中间一格靠右边放着一个高高的大玻璃敞口坛子,有一个洋葱头的玻璃盖,那是奶奶的“亮瓶”。里面装过白糖,红糖,冰糖,片糖,雪枣,花片,麻花,柿饼,桔饼之类吃的东西。就算大玻璃瓶空了,奶奶这里一定还有自家种的豆子芝麻花生之类。炒得香香脆脆,都装在坛坛罐罐里。有一个青瓷的坛子最是漂亮,一打开,里面飘出甜酒酿的香味。快过年了,奶奶会做甜酒酿。煮一锅米饭冷却,将买来的药引子团捏碎,拌到饭里。用大坛子装好密封,用棉被包着放在床上。晚上睡觉也不搬走。这样可以保持合适发酵的温度。冬天单是这样肯定不够,奶奶会放一个玻璃热水瓶放在被窝里保温或用被子包着端放到冬天烧煤球烤火的木架子一角。过不了一两个星期,甜酒做好了,奶奶舀一勺递给我,吃一口,温温的,甜甜的。有一次我贪吃了一碗,晕晕的醉在床上,所以奶奶不让我多吃。
倘若家里来了客人,奶奶一定会打开大柜门,孩子们便会挤在门口探头探脑。奶奶端出她的“亮瓶”,给我们每人摊开的手掌心放上一点零食。孩子们吃了便作鸟兽散,开心地去玩耍。奶奶接着便开始招待客人。从瓷坛子里舀出一碗甜酒,放在锅里加上水,白砂糖,红枣,切成丝的柿饼或桔饼,煮得满屋飘香。奶奶将一两个鸡蛋在碗里用筷子打得啪啪响。待锅里的红枣酒酿汤沸腾了几分钟,先熄了火,然后将蛋液倒入汤锅内,立马用筷子快速搅动,鲜甜嫩滑的一锅“甜酒冲鸡蛋”就做好了。这是有贵客来的招待。在乡下鸡蛋是用来换钱或孵鸡崽的,一般舍不得吃。
一般情况下,奶奶做“姜盐豆子茶”。我想全世界只有我们那里会有这么简单粗暴又好吃的茶。豆子可以是炒得香香的黄豆,绿豆,青豆或蚕豆。将自家采摘制作的当年新茶叶和适量盐放入一个大当罐(一种大肚子尖嘴的瓦罐),里面倒入滚烫的开水,形成黄灿灿的茶汤。洗一块黄姜,在姜砵里擂成碎末连同姜汁一起倒入茶汤里。然后放入炒好冷却的香脆豆子,最好是撒一把炒熟的芝麻。奶奶左手端着一个瓷碗,右手提着当罐旁边的把手,随意倒出来一碗茶,然后将茶往当罐靠把手那边倒回去,手腕也随着这么微微一昂,趁着罐底的豆子像天女散花般均匀飘在茶汤里,奶奶麻利地倒出来一碗,我连忙端给客人们喝。神奇的是,奶奶倒的每一碗里都有差不多数量的豆子芝麻。最后一碗是给我的,竟然也并不会比别人多几颗豆子。我们都喜欢吃奶奶做的姜盐豆子芝麻茶。就算没有豆子芝麻,只是用陈年茶叶在奶奶的老当罐里泡一罐茶水,晾凉后,喝一口那股带着老姜香味的茶汤也是极其清冽爽快。奶奶说这样的茶罐泡的陈茶水放两天都不馊,可以降火消暑。
我的幸福童年就在奶奶的大柜门开开合合的吱吱呀呀声里度过。几十年了,我老家县城的房子里还保留着这个大柜。里面塞满了一个吃货的童年和有关奶奶的美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