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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故乡(节选)

作者:凌仕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3475      更新:2015-05-19


表哥绍清


       少年离家,当兵藏地,后辗转都市,疏离故乡亲情人事多年,至今常想起表哥绍清。在一路风雨不断毁灭旧忆的轨迹里,我劝慰自己尽量在物是人非的生活动荡中莫忘故乡情,思来念去,念及表哥绍清的时间总是比想起他人多一些,这不是一个人的自私所为,只是过往岁月他与我积蓄的情感能量,在冰雪浸渍的季节河越加地得以清晰与发醇,弥足珍贵。
       在我的老家,我们从不叫表哥表弟,我们管这种关系叫“老表”。我家小熊猫第一次跟着我回老家,听到这种叫法她直笑,原因是她认为这称呼未免太土了一点吧?绍清是我父亲二姐的儿子。我从没见过父亲的二姐,只见过晚境中咳嗽患病的二姑父。绍清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我与他们的交流不多。六十年代中期,表哥绍清考上初中读了半学期,文化大革命爆发被二姑父喊回家不再念书。从此,他充当家中的劳动力挣工分,也开始了他的拜师学艺生涯,先是当石匠学徒,后来学会修房造屋的工程计量与盘算,长期奔波在离家不远的市区内外建筑工地,比起那些过于笨重的劳动,他算是拥有了一份能写会算的轻松活。
       凭着手上掌握的技术,表哥绍清一边闯荡江湖,一边打理家中生活。
       八十年代,乡村距离相对较远的亲戚有啥事,只能通过写信互相告知。记得绍清的妹妹嫁人时,他曾写过一封信邀请我们参加。那时,父亲让我把表哥绍清寄来的信反复读给全家人听,尔后又叫我学写一封信,回复表哥我们将前往他家乡参加婚礼的事项。
       与我僻静的家乡虎榜村落比起,表哥绍清家所在的建设镇条件算是优良,他们离市区相对近一些,出门就能踏上公路,生活自然来得便利。我的家乡出门只能望山,即使踮脚举头也看不到一条小公路,很容易令人叹生惆怅绝望。表哥绍清不仅在工地上是一个技术能手,在自家的zhuang稼地里,他的表现也毫不逊色,可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说他是乡村极品好男人一点也不过分。除了在外面找钱补贴家用,一年四季,栽秧打谷,种菜卖菜,喂鸡养猪的事,他从不落后于其他人家。表哥绍清干活手脚十分麻利,解决事情的能力雷厉风行,有时简直就是快刀斩乱麻。漫长一天里,他做的事情特别的多,却从不叫一声累。
       表哥与表嫂培养出两个鱼跃龙门的女儿,在邻里乡亲之间很有脸面,其中一个女儿如今在日本的公司已经成长为中层管理干部。表哥绍清每次来我们家,总能得到乡亲们的口赞。他们不仅赞他能干,更多的人是赞他见过世面,能说会道,不怕歪风邪气。
       论口才,表哥绍清在当地算是有点文化的人,重要的是他一直保持着一个农民的思想本色与觉醒意识,这在今日人口凋零的乡村是很不容易的,对于社会上一些不公平的事,他容不得半点虚拟之沙,看不惯的现象与行为,他决不会忍气吞声,必须豁亮地说出来,弄得一些地方领导很没面子,因为国家修建公路工程农村占地赔付之事,村上领导利用各种渠道一夜之间摆平了所有村民,但怎么也摆不平我的表哥绍清,他为自己的土地死死抗争,弄得几夜睡不着觉,最终争得自己的合法权利,有人放话让他小心点,他带话给对方——你们少在光天化日之下轻举妄动。得知此事,我禁不住为表哥绍清的处境捏了一把汗。当然,我更为表哥绍清对维护自己土地所付出的艰辛表示钦佩,他没有背叛自己的土地,他与土地的情感令我这个长期远离故土被异乡钢筋丛林与密集车辆尾气包围的表弟感到羞愧,要理解农民,就要加倍亲近土地,而原本从土地中走出的我却长时间流浪在外面的世界背弃了自己的土地,我在内心为表哥绍清挣扎中活出的中国当代农民勇气与骨气暗自击掌。
       表哥话到动情处,声音分贝会无限地放大十多倍,眼神更是犀利无比,他是在演绎事情的经过,还是想求一个事件的真相?那样真诚的眼神分明是一种正义的光芒,而且从他嘴里跑出来的一些江湖轶事,充满了个人独特的见解与令人期待的烟火味儿。因此听他聊天也是一种享受。这决不是我一个人的偏好,我们家的邻里也有感同身受。有时,村里人还会问父亲,你那个外侄好久没有来了?可想而知,乡亲们还是乐意接受表哥绍清的。那时,我家乡的人们多没出过远门,说话总是土里土气,而且那样的话,拿到外面去说,很多人是听不懂的,因此我从小一直改变着自己的话语方式,尽量让说出去的话,有更多的人能懂。表哥绍清与他们交流,说到问题的关键处,目光忽然处于如炬状态,几乎快要拍案而起。他时常带来一些靠近城市的热点新闻,讲到高潮的时候,言语中自然置入城市边沿的腔调,听上去有点流行的意思,当他话锋一转突然停顿下来的安静样子,像是把时代的方向与脉搏把握准确了,这样以来,佩服表哥绍清的人就多起来。因此,我哥哥十四岁就跟着他进入社会混及工地下力挣钱。
       记得还是上小学的时候,我用粉笔在家中的土墙上写了一行字:“有一天,我也会老!”父亲看了,表情有些不爽。父亲想,你小子年纪这么小,怎么脑袋里会装些老气横秋的问题?你是对老子不满吗?当表哥绍清看了我写的这句话后,饮下一杯酒,目光久久地盯着它反复思量后,对父亲说:舅舅,你不要再说六老表了,他这句话真的写得很好呀,你仔细想想,谁没有老的一天呢?于是,父亲表情松弛了,但什么也没说,只顾埋着头喝酒。
       父亲就是这样从小都很不懂我。
       后来,在很多场合,即使时光移去多年,表哥绍清仍记得我小时候写在墙上的话,他遇到我或恰当的人时,常念及那句话,然后便乐呵呵地一笑而过,他的笑声里像是懂了我——但他不知那是我最迷茫的小学临近毕业时的苍白心境。当时我考得并不理想,誓言不想再念书了,于是一个人跑到田野里去捉泥鳅抓黄蟮,是表哥绍清把我从田野里喊回家,开导并安慰我——他真的是替我未来皱过眉头的人。
       当兵第二年,表哥绍清带着哥哥也到了西藏林芝,他们在八一镇帮人撤屋修房,度过了一个无雪的暖冬。临走时,我将部队发的一个迷彩包当作礼物送给他。我知道在漫长的回家路上,表哥在风雪川藏线上望着这个迷彩包就会多一些陪伴!
       如今,表哥已过花甲之年,自从表嫂逝世后,他的晚境生活不自觉地添了一丝愁容,但他仍是乐观,积极地面对现实,只是他不愿再出远门去找活路干了。他的生活够了,国家占地每月解决的社保金也用不完,加之女儿们逢年过节给他的钱也不少,他独自在家乡的生活的确富足,他与我对饮时总是春风满面,脸上洋溢着知足者常乐的神情。实际上他的酒量并不是我的对手,我常常想,是不是酒助长了他内心的孤独与强大?他一个人在老家面对那些失散的土地,内心一定比我在城市里的视野更荒芜。在念想表哥绍清的时候,我很是感谢酒能够成为他的红颜知己,他只要一沾酒,脸就红。在无人陪伴他的寂寞岁月里,想必也只有酒可以倾听他肚子里的苦水。而我们难得一回的见面,几乎很难捕捉他悲伤的表情,那怕很不经意的一瞬间也没有。
       每年,表哥绍清偶尔也来我所在的成都走走。这座城市里不仅有他的表弟我,还有他的两个女儿。即便如此,他面对这座从川西盆地里不断飞升而上的城市,仍有无尽的陌生感袭上心头。每次他来,我都未能陪伴。他很不习惯城市里少了地气的电梯生活,他一定背着我们骂过城市所谓的文明,他体会的城市对人是一种捆绑,没有一个人在乡村那么随意自由,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他要回去了。我问他急着回去做什么?他说,回去种菜卖。我说,你以为你还年轻吗?你不能再像年轻时那么卖力地干活了,人生的每个阶梯都有不同的事要做,但你无法复制年轻,记住,你当下的主要活法是享受生活,是如何把身体各部位的零件保养到最佳状态……
       我们的对话也因了城市背景而再也回不到历史前面被风吹乱的乡村图谱。
       九月,山野处处,一片灿黄,而城里却不知季节变幻。窗外尖叫的蝉声,求求你温柔一点,再温柔一点。表哥绍清,你在秋凉的故乡一切安好?记不清,我们又有多久不曾晤面了?祈盼长袖包裹的冬日降临,等着你来成都过年,我们彼此把对方灌醉一回好吗?尽管我们乡村的话语已被城市无情地篡改,但它永远改不了血缘的事实,在我们无力抗拒城市扩张,信息爆炸的年代里,我惟有调整自己的怀想——你若懂我,该有多好;你不懂我,我也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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