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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夜话之 老邻居比儿子可靠

作者:周芳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563      更新:2015-03-29
文/周芳

《唐诗夜话》是对诗意唐朝的一份现代解读。品诗悟诗,借诗发挥,其重心不在对诗的单纯赏析和学理性阐发,而是现代性理悟,追寻唐诗与当下的对接点。无论刀耕火种的农业文明,还是数字化生存的信息文明,无论土木结构的乡宅村居,还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我们都需要唐诗中亲情、邻里情、故乡情、家园感。它们如袅袅绕绕的炊烟挥之不去。《唐诗夜话》五则

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
——老邻居比儿子可靠

欲与元八卜邻,先是有赠•白居易

平生心迹最相亲,欲隐墙东不为身。
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
每因暂出犹思伴,岂得安居不择邻。
可独终身数相见,子孙长作隔墙人。

母亲到我城市的蜗居处,总要问起邻居二三事。对门小孩子上哪所学校,楼上老太太老家何方。她问,我摇头,她再问,我再摇头。她举手,叩邻家门,我急忙拉住她,制止她的“莽撞”。我说:别,别敲。我有着惊惧的神色,仿佛母亲要踩上一颗地雷。她疑惑地望着我,那悬在半空中的手,是浮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只孤帆。
母亲说你们不是左邻右舍么!
左邻,右舍?
我如何能向母亲解释所谓的城市文明。敲门不预约,是外敌入侵,恶意骚扰。门敲开,看到的那张脸,或者绷紧,或者漠然。
我搜寻遥远的乡村记忆。过去的岁月里,他们仿佛两滴露水,挨得很近。他们相爱,将温暖动词化。
  培枝大妈家蒸了荞麦馍馍,香味窜到满院子都是。“小鬼们,馍馍蒸好了。”她站在院子里高声叫唤,我们立马放下跳绳弹弓一窝蜂跑过来。在大妈家附近跳绳打弹弓枪原本就是一幌子,从她开始泡麦起,馍馍的香味就被一群小馋鬼惦记上了。当然,我们家要是炖了一次汤,排骨炖藕,我也一定要做搬运工,送给左隔壁年普三爹一碗,右隔壁四喜婆一碗,左隔壁第二家培枝大妈一碗。母亲说,肉不多,喝点汤吧。谁家来了男客,左邻右舍的男人们也会被拉上酒桌。油渍斑斑的木桌旁,几个男人,就着一盘花生米一碟辣椒炒瘦肉大摆龙门阵,从炊烟升起一直摆到鸡鸭归笼夜色沉沉。
  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借油,借米,借生姜大蒜。那时比不得现在,有大桶“金龙鱼”随时待命奔赴灶台。一小瓶一小瓶的卖,一小勺一小勺掐着用。再怎么定量,仍免不了炒菜时才发现油瓶见底的窘状。我得到大妈家三婆家借一小杯油救急。等还油时,母亲换上一个大杯子,倒得满满的。
  夏夜里,稻场上排一溜竹床。床连床,板连板,好不气派。高天阔地,是我们最大的卧室。三狗家,翠平家,红芳家,家家露宿。谁家小孩上错了床找错了娘,是常有的快乐事件。竹床间,讲鬼故事的,说收成的,捉萤火虫的,各得其乐。年普三爹讲一个鬼又讲一个鬼,讲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吊死鬼,三尺长舌头,青面獠牙,走路无声。三爹睁大双眼,举起双手,僵尸一般向我们飘过来。我们捂住耳朵,嬉笑,尖叫:三爹,你快讲,快讲嘛。身边,清风徐过。头上,明月安静。
  张三家要娶媳妇了,王五家刚添了小娃,消息都长了腿一样,四处飞跑,很快跑遍整个村落。讨喜酒喝的,送鸡蛋的,放鞭炮的,喜气写满每一张脸。
今天,对于“左邻右舍”的亲切内涵,我实在疏远得厉害:住了五年的对门,我们只有点头之交。楼上的,只知姓王,在交水电费表格里获悉。这个城市,遍布水泥,钢筋和冰凉的眼,为我们垒砌几十平米的巢。巢里,镀上铁的防盗网,阳光和鸟声也难穿过。我们各自盘踞在各自的牢狱里。
  比起白居易,我只有汗颜。白居易为了与元八结为邻里,赠诗表心志。
  元八名宗简,与白居易诗交甚厚。元八在长安升平坊购得房子一所,白居易听闻后,心痒了,也要购房与之毗邻。结邻何为,白居易说共度清风明月夜,共享绿杨春色。结邻的必要性呢,白居易更有百年大计的眼光。一个人哪怕暂时外出,都要良伴同行。何况长期安居,更需佳邻。元八呀,我们结邻之后,不仅我们这一生可终身相见,我们的子孙后代也可常来常往,世交不断。
  想一想啊:清风明月,绿杨烟里,邀三五好友,或闲庭信步,或月下对酌,或池畔观鱼,或柳荫赋诗,那是怎样的赏心乐事!白居易一首《欲与元八卜邻,先是有赠》,勾画出了度过幸福人生的全部秘密——既领略到心灵与自然的共享,
又感受到心灵与心灵的共鸣。而朋友,正是我们心灵的回音。
  台湾作家张大春回忆故土时,写到了家里春联的变迁。“水流任急心常静,花落虽频意自闲”,横批“车马无喧”,这是他父亲在城市里占据一个公务员岗位时的春联,每年如此。父亲退休那年,张大春腊月离开台湾,到第二年春天才回家。他见到了这一年的春联:依仁成里,与德为邻。横批:和气致祥。他问起父亲,怎么邻啊里啊起来。父亲笑着说:老邻居比儿子牢靠。
  在张大春离开台湾的日子里,一个老父亲独守乡村,他经历了什么?深夜,阑尾炎发作了,邻居们背他上医院;冬天太阳很好的日子,他和邻里几个老头子靠着向阳的墙壁,看太阳的脚一步一步挪移,从门前的第三棵树挪到第六棵树。
  今天,母亲又一次把带来的土特产送给楼上楼下。我不再作小人心思:为我套近乎,织人脉?不必呀,我们相安无事。母亲只不过想回到她熟悉的邻里状态。
  她说,远亲不如近邻。


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阿喀琉斯的脚后跟

古意•李颀

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
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
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
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得归。
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能歌舞。
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初读此诗,请准备好视角的360度急转弯。稍不留神,你会疑心诗人的镜头剪辑出了故障。
  特写镜头出场,主人公亮相:声若巨钟,身长七尺。此男儿正是李颀遇见的戍边者幽燕客。我混沌的眼神一下被擦亮。定睛看去,看他英锐之气,虎虎生威。诗人并不罢休,继续浓墨重彩:昏黄的云天之下,男儿身跨高头战马,手提雪亮单刀。
  “杀!杀!杀!”幽燕客须髯怒张,血气喷涌。来呀,战友们,咱们赌个输赢,谁人杀贼最多。
  战鼓擂,旌旗扬,鏖战继续。
  某一刻,战鼓忽停,一个小小休止符:两军冲锋的间隙,男儿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望见被风沙染黄的塞上云,“故乡”站在了他的心口——归家,归家。一颗心荡漾,起了点滴的晃荡。
  但,哪能得归?——“未得报恩不得归”。
  好男儿自古就是疆场驰骋,马革裹尸。男儿猛然低头,避开云的“挑逗”,手中的战刀握得更紧。我疑惑的是,如何才能让他终结横刀跃马。让他听听费翔?有着深邃双眼,落寞神色的费翔一声声呼唤“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这声声唤,男儿当然听不到。然,听到者,就一定得归?现在,异国他乡,商海政坛,“未得( )不得归”者不在少数。
“未得绿卡不得归”。
“未得成名不得归”。
“未得发财不得归”。
  归,抑或不得归,人性的纠结千年不变。尽管各个时代的价值取向各有千秋,也不过是括号里填写各种名目罢了。多少思乡意刚露出小尾巴,就被掐死在摇篮里。
  乡愁,这柔弱女子,要羁绊铮铮男儿的奔跑,有点奢望。国恩名利当前,她被远远地抛下。
  诗文前四行,写专注奋勇杀敌也好,写偶尔分心走神也好,英雄主旋律没有遭到任何像样的挑衅,一缕飘浮的云对高仓健作风构不成致命威胁。诗的步调迈着号子一样的节奏,沉稳,刚硬。
  时间,凝重。英雄和英雄的梦踏步挺进!
  我们稍作喘息,抬眼再望,只听“咔嚓”一声,冰裂石破,整首诗的稳定宣告报废。
  ——美人出镜,羌笛出镜。
三军泪如雨,冲锋男儿全线崩溃:“我——要——归。”面对乡愁的垂直打击,英雄缴械投降,如同阿喀琉斯。
  阿喀琉斯,古希腊战争中最伟大的英雄,战神一般智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传说中,他出生后,他的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抓住他的脚后跟将他倒提着浸在冥河里,从此他有了一副肉身,刀枪不入。但,命运之神疏忽了他的脚后跟:没有浸到冥河水,脚后跟成为他的“软肋”。
  激烈的特洛伊战争中,阿喀琉斯单挑特洛伊主将赫克托尔,杀死他后拖尸示威。此举惹怒了赫克托耳的保护神阿波罗。阿波罗拉弓搭箭,对准了阿喀琉斯的脚踝——地动山摇的刹那,英雄轰然倒地。
  一支箭,一个脚后跟,联手将英雄送上不归路。
  一曲羌笛,一位十五妙龄辽东少妇,联手绊倒英雄的脚后跟。
热血与眼泪,英雄与美人,征战与歌舞。人生,如此不平衡,唯有乡愁最重。
  米兰•昆德拉说“那些想要离开自己的热土旧地的人是不幸的。”这不幸不会因为一位英雄的叱咤风云而获得赦免权。对个人渺小的体认,对生命本身的留恋,对对故国家园的回望,始终会突破国恩、功名、财富的光环笼罩。
  当年,刘邦平定淮南王叛乱,衣锦还乡,高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英雄气场多么宏大,可是高歌之后呢?慷慨伤怀,泣数行下。他说“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之后吾魂魄犹思沛。”
  再追溯历史,楚汉战争中,项羽当然是败于刘邦之手。然,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哩?《史记•项羽本纪》中记载: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楚地民歌四面响起,摆在项羽面前的好似一幅末路图:乡党成仇,众叛亲离。剑,吻上了一代霸王的脖子。
  听出塞曲,听四面楚歌,恍然惊起,四顾无人,唯有英雄掩面,泣下!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回到故乡即胜利

回乡偶书•贺知章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古语有言:七十古来稀,八十耄耋。一位唐代诗人能活到耄耋之年,简直可称为长寿达人。放在今天比百岁老人还百岁,理应举家相聚同欢庆,孝子贤孙齐绕膝。若是飘零在外的,更应落叶归根。话说天宝三载这一年,诗人贺知章远离庙堂,告老还乡,回到阔别五十多年的故土,时年八十六岁。
  一路行来一路思。思之何物,谁能说清。五十年,道不尽世事沧桑,诉不完人世变迁。
  近了,近了,村口那株柳还在,还是旧时枝叶旧时绿。
  近了,近了,房前那池水还在,还是旧时春风旧时波。
  故乡,我不曾忘记你。无改的乡音,可以为证。只是,你可记得我?知章老人捂紧胸口,此刻,心跳多少频率——时光,一日一日更换容颜,一日一日袭卷从前。诗人惊骇,害怕这故土与他是彼此的天涯。毕竟,缺席了这么多年!
  时光,还是没放过它的残忍:笑问客从何处来。
  天真的孩子,天真的笑。多少往昔与这孩子的鲜嫩无关,只与一位叫知章的老人有关,与他的年迈衰顿有关,与流转的光阴有关。
  孩子还在笑,老爷爷,您这位客人来自何方,归至何处。
  不!他不是客。他是一只倦飞的鸟,要找到从前的巢。他是一枚被辗碎的叶,要回到从前的根。在故乡这架巨大的镜头面前,他要看一看那未曾更改的湖光山色,缭绕炊烟。
  暮年时分,一个人能把自己交还给故土,多么幸运。史书说,知章老人回家后不久病逝。我想,这病,可能一直寄居在他身上,只是在和他一块等待,等待最后的归宿。
  故乡,我一直珍藏你的犬吠、鸡鸣,它们是你永远的门铃。
  故乡,我一直保存你的一缕风,从五月麦田里吹来。夜深人静时,我就用它吹一吹落进眼睛和心上的尘埃。
  故乡,当我提着一颗四处漏风的心回到你面前,请记得叫我的乳名;记得我偷过狗娃家地里的西瓜;记得我捅过村头槐树上的马蜂窝;记得唤我一声“芳妮子,回来啦”!
  可是,当我带着风尘,失意和整整一座他乡回来,金黄的风,热烈的犬吠,在哪里?稻谷地,油菜地,村前屋后一亩三分地,在哪里?
栅栏圈住它,挖掘机轰隆隆的铁蹄踏过来。它将不再生长麦香与甜梦。假的树假的喷泉假的广场被建起,真的洗脚城真的网吧被建起。
  是记忆欺骗了我,还是故乡已沦陷?
  故乡,莫非你也成为那城市,那丧失辰光与暮色的城市,那大得连街道名字都难以知晓的城市,那吞吐成千上万吨垃圾却无处倾诉情感的城市。
  我宁愿和贺知章老人一同回家,遇见那声残忍的问候。至少,他把最后的肉体与灵魂安全交还故乡。
  “我回到故乡即胜利。”俄罗斯诗人叶赛宁如是说。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窗外,清明的雨一直在下

清明•杜牧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时光的河流两岸俱是灼灼桃花时,我不能理解“牧童遥指杏花村” ——清明,必是断魂,断到终日伤怀,彻夜长哭,何故要在哀痛里寻暖意的酒,生机蓬勃的杏。
  青春,不经磨砺,其思绪大抵都是惯于极致与巅峰,不肯稍许的融通和解。读清明诗词,不外乎“乌啼鹊躁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纸灰飞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离人的泪,思亲的愁,伴着漫天清明雨,将一个人的四月打湿。
  时光等待我成长。等待桃花之侧,静静看一地落叶。
  2012年4月3日清晨,如杜牧所言,细雨纷飞。广场上那趟专线车依然守候着,从4月1日到4月7日,它停在那,载着一些人,载着冥币、鞭炮、香烛,去烟灯山,一座公墓。
  八点,我上车。我没有亲人或者朋友躺在烟灯山。我是这城市里的异乡人。可是,谁能说,那里没有一个灵魂与我血脉相通呢?在尘世,我只是被逝者远离的暂居者,替一个灵魂存在,替他洞悉生命里细小悲欢。总有一天,我也会放弃暂居证。
  坐在第三排的老妇人,她的头发从发根到发梢全白了。它们不像是人体的一部份,它们是一丛银针。晨风拂动它们,飘起,眩目的白光。一壶生活的白酒要怎样的烈度才能浇出那丛白!我不敢看她:多年之后,我也是这样一个足够老去的生命,然后,沉睡烟灯山。
  杏花村在哪里?车窗外,依旧细雨。
  车驶出斑马线红绿灯,城郊的颜色炫目起来。油菜花,桃花,杏花,她们把自己完全打开。金黄的,粉红的,雪白的,一粒一粒,拥到春天的胸口,急促呼吸。生命的大潮漫过四月的堤岸,漫到烟灯山。
松柏林立间,近八千个墓穴纵横排列,相同的大理石墓基,墓碑。远行者与亲人的联络暗号格式化,失去了唯一性。一钵黄土容纳叱咤风云,也容纳卑微渺小,并给他们统一命名:
  某区,某排,某号。
  在烟灯山,死亡,获得了伟大平等的嘉奖。
  躺在两平米的墓地里,远行者的唯一身份:亲人。固定在岁月的轨道上,永不变更。
  在十区五排X号,那有着一丛银针的老者蹲下来,插上香烛,摆上一个酒杯,两个苹果。然后,她说话。说你不要责怪三儿啊,他原本是要赶回家的,可是火车晚点啦。说门前那棵桃树去年开始结桃了,结了二十多斤,左邻右舍都尝了新。说你猜,今年会结多少斤桃子呢?她絮絮叨叨,说完一件又说另一件,仿佛他正和她依偎在温暖的被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时光的棉絮。
  鞭炮声连绵响起,密集而仓促。墓前那棵柏树,被万阵春风剧烈掀起,不住地颤抖。香烛燃起来了,冥币烧起来了。有多少泪水在林间涌动,我不知道。
  十区五排X号,白发老者的手一直抚摩墓牌。那眼睛和脸上的光泽是生活打磨出来的安详,仿佛素淡的棉。我再看一眼她的白发,那不是烈酒浇出的白,是生与死亡的过渡地带,是生命一点一点从容蘸上的时光。
  墓区四周,油菜花开着她的黄,杏花开着她的白。她们开自己的花,一日一日淡,一日一日谢。明年四月,她们重返远逝者的身边。生命的长河,在逝去的缅怀与未来的期许里轮回,如无尽的春色渐行渐远。
  十一点四十分。墓间的鞭炮声稀落,暂居者要回去了,人间的午饭时间到。出了烟灯山,再回首,墓园的进口处六个大字:人生的后花园。
  我坐五路公车,去超市,买新鲜的西红柿、鸡蛋、鱼。洗、切、炒。葱绿配了蒜白,小米炖了稀饭。杏花村里,大大的“酒”在村口挑着,杜牧向我举起酒杯:干杯,朋友!
  窗外,清明的雨一直在下。


羁心只欲问,为报不须猜
——如何饮尽故乡这坛老酒

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王绩

旅泊多年岁,老去不知回。忽逢门前客,道发故乡来。
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
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
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
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
羁心只欲问,为报不须猜。行当驱下泽,去剪故园菜。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老乡,告诉我:
  朋旧孩童怎样了,宗族弟侄呢?
  旧园新树可栽,柳行的疏密可分布?
  茅斋的宽窄可规划,瘦竹寒梅又如何?
  渠里可有水,石上可生苔?
  院里瓜果先熟者是桃还是梨?
  掷出一个一个问号雪球者,王绩也。初唐诗坛上清新质朴诗风的代表者。
  其多年羁旅飘泊,不堪老之将至,遥望故园又不知何时能归,心中惆怅。一日,承蒙老天爷厚爱,赐给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他乡遇故知。王绩遇到了同乡人朱仲晦。一腔思乡之情,顿时泛滥如春水。拥塞他心口的故乡浩荡而出。这男人雌化了,婆妈了。无尽的乡情咨询,啰嗦了又啰嗦。故乡,这坛老酒,他越饮越渴,越渴越饮!
  饮瘦竹寒梅,饮一颦一笑,饮一物一景。这些具体的亲切的形象,越过漫漫时光,如白垩纪时遗留地球上的植物,鲜明的刻痕赫然在目,如此绵密与细微。
  “身在异乡为异客”的身份让男人神经纤细。
  李白,倚窗独立,遥闻《折柳》曲,故园情生。
  司空图,他乡行走,频频回首,惆怅满怀,只因杜鹃不是故乡花。
  川端康成,辗转不眠,发现凌晨四点的海棠也未眠,缘是牵挂它的故土。
  我的老父亲,在我居住的异乡,如破败车轮,斑马线上踯躅,找不到方向。街心公园里,听闻一声乡音问候,他老泪纵横。
  游子遇故人,谁能逃过诉衷情,谁能不折腰问儿女情长?
  同是见乡人问,诗评者爱将王绩与王维作比,贬绩褒维。
  且看王维《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王维当然也多情。发端两句,不事修饰,脱口而出:你从我的故乡来,就应当知道我的故乡事啊。寒梅著花未?仅此一句,万千感慨。窗前梅花,诗化了,典型化了,一跃成为故土的徽记。当年,这梅是王维家居生活最富情趣的一页,今天,就是他最深的思念,故土深藏其间。诗评者赞王维以一当百的写诗技巧,赞他语言高度凝练,意境深邃优美。而王绩无尽的问号则太过疲软,缺乏“爆发点”。
  我不以为然。
  花固然开到七分最妙,酒亦喝到七分为好。可是,当一个男人掏心掏肝把故土从胸口掏出,从亲朋故旧,到山川景物,到风土人情。我能不为他的啰嗦所倾倒?有哪一桩事件比向知情人打探家乡近况更令人兴奋与焦虑呢?陶渊明“乃瞻衡宇,载欣载奔”,那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宋之问“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那是百转千回的慨叹。思乡之情隐匿男人心底,在不经意的某个时刻——可能是见到月圆,可能是听到乡音,也可能是偶然尝到一口熟悉的家常菜,乡情暖意绵绵勾起,男人们婆婆妈妈了。
  面对劲敌,我们玩酷,我们少言寡语。面对故土,我们化成九月的硕果。稍一触摸,就是浓烈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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