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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农家做客记

作者:林非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309      更新:2014-08-10

       我沿着一条浑浊的小河,在刚收割完苞米的田陇旁边,轻轻地踱步。清晨的阳光,透过一朵朵飘飘荡荡的白云,闪闪烁烁地洒落在潮湿的土地上,洒落在零散和残败的根茎上,隐隐地觉得有点儿凄凉与肃杀的气氛,赶紧抬起头来,就望见了小河对岸的村庄里,从几座低矮和破旧的瓦房顶端,升起一阵袅袅的炊烟,飞向碧蓝的天空里去。
       只要是冒出烟火的人间,就一定会发生许多欢欣或痛楚的事情,留下无数冲激心灵的记忆。我突然想起自己童年时候的往事,躺在金黄色的麦地里,倾听远处的树丛中,传来了鹁鸪的啼叫声,一阵接着一阵,多么的清脆和悠扬。
       又想起了几十年前,曾经在太行山底下,和好多淳朴的老乡,顶着滚烫的阳光,钻进了高高挺立着的苞米地里,在这一道道密不通风的青纱帐中间,弯下腰,匍匐着,拔去地上杂乱的青草。不住抖动的脸膛和胳膊,常常碰撞着左右两边阔大和尖利的玉米叶子,被刮得丝丝地发疼。
       一层层,一叠叠的玉米叶子,遮盖着我们的身躯,真像是蹲在被包围得严严实实的蒸笼里面。这灼热的火焰,并非从锅底燃起,却来自当空的烈日,火烧火燎地熏烤着。我憋闷得喘不过气来,沁满着额头的汗水,从脸颊两旁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衬衫湿透了,连裤腿都是潮呼呼的。我忽然觉得头昏眼花,浑身酸痛,是否身体内部的水分,像这样逐渐流淌和消耗完了,会在炎热的空气中,干瘪瘪地开始燃烧。赶紧抬起颤抖的双臂,撑住像要散架和倾塌似的腰部,跌跌撞撞地站立了起来。
       生平头一遭领略了,多少种地的庄稼人,实在是天底下最最劳累和辛苦的,却还过着异常贫困的生活。在北方的乡村里,我曾经听到过不少的男女老少,都把下地干活叫做“受苦”,诉说自己是“世世代代的受苦人”。无论是满脸堆积着皱褶的老汉,抑或是从眉梢飞扬出俊气的姑娘,在提起这沉重与伤感的言辞时,却都显得分外的平静,有的甚至还淡淡地笑着。是穷惯了,苦惯了,不再感觉有什么难受与煎熬?这样就渐渐养成了坚毅和宽厚的胸襟,年年月月,朝朝暮暮,都扑在田野里,不住地耕耘。
       有个喜欢说笑的中年老乡,跟我聊天时曾这样说过,“咱们只有这耪地的能耐,咱们不受苦,有谁爱来顶替?”却也有个曾外出参军,因而变得见多识广的年轻汉子,常常牢骚满腹地诉说,“咱们一辈子受苦受穷,连窝头都吃不饱,还哪来的什么机械化,什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全都是瞎扯!”
       几十年过去了,整个国家正在迅速地往前迈步,许多人都觉得已经逐渐抹去了往昔暗淡与凄楚的回忆,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增添了不少的欢欣,照亮着缕缕的光辉。那么在人口的总数中间,占据着最大比例的农民,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存状态呢?真想去好好地瞧一瞧,却始终居住在嘈杂与喧闹的城市里,忙忙碌碌地打发日子,好不容易在偶然之间,有了今天这难得的机会,于是就喜滋滋地呼吸着旷野里清新的空气,一边还加快了脚步,走到静悄悄的村落前面,穿过一道狭窄的木桥,踏上了一条弯曲的小路,刚才瞧见过的这一座座宅院,更清晰地竖立在我的面前。有的是孤零零的一排,有的却左右前后的镶嵌在一起,有的还围着一道坑坑洼洼的土墙。几只扇动着翅膀的小鸡,正在泥地里唧唧地奔跑和啄食。栓在木桩上的一头黄牛,轻轻摇晃着自己尖尖的脸颊,吼出了几声细微和颤抖的音调。
       我走近一座土墙旁边,站立在一棵遮掩住屋顶的柳树底下,倾听着萧瑟的秋风,吹落这片片的叶子,嚓嚓地响。尽管可以透过稀疏的柳叶,望见挂在蓝天里的太阳,却依旧觉得凉飕飕的,赶紧迈开脚步,走到两扇敞开着的木门跟前,瞅见了一个又矮又瘦的汉子,正弓着腰,挥起长长的笤帚,打扫着地下的尘土。
       他定睛看了我一眼,热心地问道,“是从城里来的罢?”
      “是啊,昨天晚间住在对岸的招待所里面,早晨起来散步,就走到你们村子里来了。”我朝他微微地笑着。
      “城里人住得多干净、敞亮,还愣说是乡下的空气新鲜,真稀罕。走累了吧?进屋坐会儿。”他把笤帚靠在门框旁边,笑眯眯地领着         我,穿过被东西厢房夹住的狭长小院,走进了北屋中央的一间正房,招呼我坐在土炕边沿的红漆柜子上。
       我瞧了眼炕头上灰白的被褥、淡红的枕套,和对面砖墙上木头的窗棂背后,竖着一块擦得很干净闪亮的玻璃,屋顶上还贴满了平平整整的报纸。在我身旁的立案上,小小的闹钟滴答地响着,像是替旁边的瓷碗和酒瓶,奏起十分规整的曲调,却再也听不见汽车杂乱的轰鸣声了。在这简朴的屋子里,大概每天的夜晚,都能够很安静和香甜地睡眠。
       他微微地驼着背,坐在低矮的木头板凳上,嬉笑着说道,“你满头的白发,身子骨还这么硬朗,真有福气啊!”
       “哪里说得上!”我摇了摇头,很客气地询问他,“你多大年岁了?”
       “已经五十出头了。家里穷,爹娘故世得早,奶奶拉扯大的,从小就忍饥挨饿,下地干活,个儿长得这么矬,还驼了背,看这日子过的。”当着一个萍水相逢的外乡人,他就口无遮拦地诉说着自己一生的经历,多么的真诚和坦率。
       我心酸地望着他,觉得他这日子确乎过得够艰辛的,大半辈子的饥馑、劳累和折腾,把自己的身躯,都挤压得这么瘦小干枯,而且连脊背都直不起来了,多么想寻觅一句安慰他的话儿,却一时找不出来。
       有多少年了,常常这样听着也说着,劳动是最神圣和光荣的。可是这么多穷苦的农民,在日晒雨淋中间,经历了毕生的辛劳,把身体都累垮了,却还无法使自己过上富裕和丰盈的日子。在这样贫困的生涯中,每天都得过分疲倦地去从事各种各样的劳动,肯定会沉重地损害自己的体魄,成为一种致命的消耗。像这样一天天地打发自己的生活,会有多少欢乐的心情?会真正体验到那种神圣与光荣的情绪?颂扬他们神圣也好,光荣也好,也许只是一句没有什么分量的空话罢了。
       农民的贫穷、困苦,和常年的辛劳耕作,这是一种异常古老的历史现象。记得在自己很幼小的时候,老师就让我背诵过晁错那一篇《论贵粟疏》的文章,多么淋漓尽致,多么激昂慷慨地叙述着农人的苦楚,和富商的奢侈与骄横。这位饱学的老师还讲解着汉昭帝刘弗陵,在自己颁布的一份诏书里,训示着“谷贱伤农”的情形,这样总算是朦朦胧胧,似懂非懂地知晓了,在两千多年之前,这么多种地的农民,就踯躅和喘息于人间的底层,过着非常悲惨的生活。为什么会产生如此极不公平的结果,却始终这样很残酷地延续下来,没有获得过比较合理的调整?应该怎么去逐步地解决这个万分棘手的悬案呢?我历来就很缺乏经济学方面的知识,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法理清它千丝万缕的头绪。
       后来又听说过浙江南部地区的不少农民,充分发挥出自己的才干,通过种种的途径,进行艰苦的奋斗,终于过上了富裕的生活。据说其中几个最拔尖的人物,有的建造了大量的房屋,卖给城市里的居民,还经营多处豪华的宾馆,招待来来往往的人们;有的开办了规模很大的汽车厂,发誓要将自己厂里生产的许多轿车,销售到遥远的欧洲去。多么像神奇的童话,却又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到那里去看个究竟呢?
       他看我默默地不再吭声,大声安慰我说,“年轻时候实在太穷了,饭都吃不饱,当然就娶不上媳妇了。这二十年来的日子,总算是好转了,成了家,孩子也拉扯大了,最大的丫头还在城里挣钱了,但愿往后的日子,过得更顺畅些。”一边跟我说话,一边伸着头,向门外叫喊了一声。
       听着噔噔的脚步声,就瞅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微微地拐着双腿,悄悄走进门来,站在丈夫的身边,好奇地张望着我。
      “真想不到这命里还交了好运,娶了个比自己年轻十来岁的媳妇,还对我百依百顺的。”他得意扬扬地瞧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妇人,“下地干活快着呐,一阵风似地往前奔;在家里也是好样的,饭做得香,东西归置得整整齐齐的。”他委婉而又恳切地夸奖着有点儿瘸腿的妻子,说着就高兴地笑了。
      “尽量把家里的活儿,都拾掇得干净利索,人人都应当做到这一点,有什么好在贵客面前夸口的。”女主人轻轻地推辞着。
      我瞧着这妇人圆圆的脸膛上,和细长的双眼里,满含着温柔的笑容。她身穿的这件红格子布衫,更衬出了自己丰润的气色,说话时还这么彬彬有礼的,怪不得男主人会如此的心满意足了。
     “常常听老辈的人说,要是能瞧见那天仙美女,会叫人看得目瞪口呆,两腿发颤,都跨不开脚步了。可是有谁瞧见过呢?电视机里那些唱歌跳舞的妞儿,长得有模有样的,还真不太多。”他真会神聊,眼界还够高的。
      “别瞎掰了,当着贵客临门,扯这些干吗呀?那城里的女子,能是咱们乡下人比试的?咱们只会老实巴交地干活,长出多多的粮食来,就算是尽心尽力,对得起大伙儿了。”她笑嘻嘻地阻止丈夫的议论。
       听着这对夫妻的对话,觉得男主人的眼光,真是十分的锐利而又严格,很会鉴别和评论女子的长相。如果他有机会上了学,读了书,接触和钻研了像鲍姆加登、黑格尔这些学者有关美学的定义,何尝就不能写出探赜索隐的学术论著,使自己也声名远扬起来。可惜他生长在贫穷的农村,从小又困顿不堪,能够挣扎着活下来,就算是碰上了最好的命运,哪里有机会去上学深造,浏览那么多高深的典籍。还有这女主人,一副多么善良的心肠,和总是想着替别人做出贡献的念头,更使我从心里感到佩服。
       我突然想起了在北京的街头,瞧见过多少报亭的窗台上,摊放着好几种印着宋美龄照片的画册,正被有些翻阅和购买的顾客,啧啧地称赞成为古典的美女。其实在那珠光宝气的装束,和臃肿泛白的脸容中,又有几何令人神往的美感可言?根据很可靠的消息透露,她在随着自己专制独裁和祸国殃民的丈夫,于纷飞的战火中节节败退,惊恐地逃往那座弹丸之地的小岛之后,竟苦苦哀求当时支持他们的强大的盟邦,向中国大陆发射杀伤力极强的核武器。为了延续自己腐败王朝的统治,为了始终榨取大量的民脂民膏,竟不惜把亿万百姓的生命,化成遍地残缺的尸骨。如此的残忍、狠毒和邪恶,还能够留住什么美的气质?
        二十世纪多么悲惨和痛苦的这部历史,还刚刚沉重地翻过那薄薄的一页,为什么竟有人会变得如此的健忘和盲从,一窝蜂地热中于讴歌那原来也并非是如花如玉的美貌?
       完整意义上的美,应该是植根于善良的心灵。站在我对面的这脸庞挺端正的妇人,如果能有机会好好地化妆一番,肯定也会出落得楚楚动人的,比起卢孚宫里那一幅悬挂着的蒙娜丽莎画像来,也许会同样吸引人们注意的目光。中国农村里的多少女子,什么时候都能够过上富裕的生活,什么时候都能够学完义务教育的全部课程,像这样使得自己的精神境界,冉冉地升起,才说得上可以保证自己天赋的资质,显出分外的潇洒和美丽。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够来临呢?
       我始终坐在这安静的农舍里,怎么会升腾出如此缥缈的念头,似乎是飞往遥远的云端里去了。赶快把它拉回来,瞪着眼,定定神,询问这男主人,他们每年的收成,够一家人开销的吗?
      “缴完了公粮,剩下的谷子,打发全家的肚子,已经不成问题了,只是乡里各种分摊下来的收费,真够多的,缴完了,就剩不下几个零花钱了。想栽培孩子上学,哪里挤得出钱来?我家的大丫头,刚过完十二岁的生日,就不想读书了,说是心疼大人,不花那冤枉钱,反正自己也没有读书的能耐,哪里考得上北京的什么大学?干脆进城当保姆去了,还真厉害,每月都给家里补贴一笔零花钱。” 他叹了口气,又欣慰地笑开了,“农民也想瞅瞅电视嘛,谁不想瞧个新鲜,可是有多少人家,拿得出这笔款子来?多亏这俏皮丫头,咱们家等不到年底,就能买上一个了。”
       真是的,城市里多穷的居民,大概也都可以在自己的屋子里,放上个小小的电视机,全家围坐着,热热闹闹地观看和消遣一番,可是在农村里,就不容易做到这一步了。多么英勇和耿直的梁漱溟老人,竟敢在往昔那种严厉惩罚不同思想见解的酷烈氛围中间,洋洋洒洒地诉说什么农民与工人的差别,犹如隔着九天九地的距离,真让许多像我这样怯懦和苟活着的人们,感到衷心的钦佩,却又暗暗地替他捏了一把冷汗。不过他的这一席话儿,其实是说得并不十分准确的,在工人和农民的生活之间,哪里有这么大的差别?用当今关心社会问题的人们,常常议论的贫富悬殊这个话题来说,处在社会底层的几亿农民,要是跟享尽了人世间多少旖旎风光的高官和富商比较起来,那才真正是天壤之别啊!怎么能够制定合理的规章,逐步消除如此巨大的差距,整个社会才都能够变得十分的安全和繁荣起来。
       想到了安全的这个话题,我又接着询问他,“村子里治安的情况好吗?有小偷小摸,有抢东西的强盗吗?”
      “大家都挺穷的,偷谁?抢谁?安全得很,有时候晚上忘了关门,却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他很欣喜地回答。
       大家都穷,就极少人会被抢劫;大家都富,就极少人会去抢劫。只有远远地拉开了贫富的差距,才会有人过着纸醉金迷和花天酒地的日子,也才会有人打发饥寒交迫的生活。在这样浑茫与灰暗的气氛中,就容易会出现铤而走险的暴徒,制造危害社会秩序的盗窃和凶杀案件。过分悬殊的贫富差距,永远是滋长种种灾祸的根本原因。如何逐步去消除这令人恐怖的隐患,是整个人类都面临着的共同的局面。
       他的话儿,真是很好地启发了我的思索。我张望着晒进窗口的几缕阳光,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了,赶紧站起身来,向他再三地道谢之后,匆匆地跟这对夫妇告别了。
       男主人疑惑地瞅着我,也许他一点儿都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要感谢他?
       我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依旧沿着这条弯曲的小路,悄悄走出了这座安静的村庄,在高高升起的阳光底下,踏着快步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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