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撑伞在细雨中穿行,不是为浪漫爱情的寻觅,是由于这时候街景溟濛在雨雾中,没有丑与美的分辨,这样不会失掉一半好心情。我更喜欢站在堤坡,看河面被雨点打出圈漪,接着,泛起水烟,最好再听到渐行渐远的女鞋呯呯款步,放眼望时,一袭白色衣裙,隐约在石板铺出的道上,视线被飘动的柳丝遮断了。
思想如储热能的燧石,擦亮精神隧道的光和美,但由于众生视差错会,美在我们指隙滑掉了。
工区车棚西端一棵松树,不知何时枯了枝,坠落地上的松针,如织一张褐色毯子,柔韧锥目。我手把一下树径,四把合围,再看树干根须,无伤无虫蚀斑痕,缘何失翠?
捧起地上的松针,终于忆起去冬的落叶,大概那时它便病了,没有谁关注过松树第一波针叶的飘落。我把手上的松针捏来捏去,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心想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想一株珍木殁去,一伞绿荫不再有;想门前杨树上的巢鸟,还会临枝鸣翠么?想雾霾里的穿行者,可否记得一棵树的福祉?
美诞生于花叶相映中,存活于丑陋衬照里,凋萎于季候风尖上,苏生于有憧憬的心间。迎头扑来的山林,在大巴车疾驰中一片片地隐去,顷刻成为逝去的风景,记住与记不住都无关年纪,但心田灌注的琼浆落根于生命血脉,推进崇尚美的步子。
旅途风物涂上初夏的颜色,在视野中变幻着面孔,诱惑思绪的鸟儿翩然翱翔,一条线地飞去,穿越时空的栅栏,叩问与憧憬同在一个点上——云台山会是啥样子呢?零八年美好的一天,我在等待来到之后,又在祈祷如心所想。
大巴车驶入盘山道后,往来游车或打照面擦过,或掠风赶过头去,导游恐车把式疲劳驾驶,又听后排座有人哼唧流行歌,提议大家唱首红歌打精神,这当儿美是架起生命隧道的拱石,在山体下通透光明。
游团到云台山进入景区换乘环游车,来到景中景红石峡,跟踵而进,一踏上峡谷栈道,便有丝丝凉气扑来,倦意尽去。仰头望对峙两山,陡峭如驼峰断裂,山岩油润,红霞撩目,崖头若在白云间摇曳。再看壑底,挂挂瀑水循阶冲腾,激出一潭一潭涡水,凉嗖嗖绿茵茵。山溪奔出谷口后遁入石罅成了暗河,从另一地带冒出汇进干流。山有大美,我不能言,只能留下一片羽,插在记忆的风筝上。
还是一个夏天,儿子歇暑假,听我说要跟处长到青岛出差,忙扒地图找地理位置,问我走哪条线,我答不了。我人至中年只在电视上看过海,儿子缠着同去的理由也很得体,年齿十一,见到最大水域是此地水库,可谓同龄人中孤陋寡闻者。接下来,努嘴不停地扫描墙上挂图,像个军事指挥员做图标,我明白他小殷勤里的盼头,只得变法儿哄住闹。
站在蓬莱阁,无涯碧浪卷我思绪,如一叶舟回旋奔突。蹚水在浅水湾,掬一窝海水送进口里,一种苦涩贯满腹腔,充实了我的童话世界。走到蓬莱海洋极地世界馆内后,一边看海狮惟妙惟肖表演,一边通过电话向儿子描绘场景,直到手机欠费挂断。当晚,投宿长岛自然景区,在渔家小院海鲜桌上,我替处长满饮了他杯中存酒,天旋地转在海岛一方。
到家后看着地图上铅笔标杠,我说,水库放大亿倍就是海!儿子这时把捎给他的小螺号嘟嘟吹响。海有大美,我一样描述不了,或许摄影家可以圆梦。
故乡一女生给我抹不去的音容,在她一次河边浆洗。晚霞铺出红毯时,我在堤上溜达,鸟瞰澧河,见浒上搭石坐一村姑,裸腿于清流。她时而槌打,时而漂摆,额前流海飘拂,仪态婉丽,激起了一颗少年心颤动,于是,我席地而坐,等她挎篮子走过身旁,觑个亲切,其实我晓得她是我小学时的同窗。人有大美,我辞难工,唯有窃喜在眺望里。
“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古代圣哲荀况,阐明人可贵在于主宰万物的情智,人性美创造美丽世界。法国人巴斯加尔在《感想录》中,把人比作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一袭风就能掐断它的脖子,但它因有思想而比宇宙强大。巴斯加尔和荀子像沙漠里的胡杨,撑起两树绿荫,活着散发幽香,枯死溢出芳香,死后弥漫浓香。
坐在云台山万善寺石碣前,默念偈语,翩舞思绪,煽起陈年老事,一缕缕如梵呗仙乐,萦绕周遭,我被山风佛意激扬了。换个角度看世界,世界仿佛为我而设,我始信之。
《坛经》说,前念迷即凡,后念悟即佛。换言之,人重在感知美而不毁弃,悲在毁弃美而不察觉,昧在察觉美而不留住,轻在留住美而不扬飙。我辈乃凡胎肉身,无参悟佛道机缘,且行且体验尘世苦乐,不啻一种修行,而憬悟人生沿途风物,亦契合佛门思辨哲学。
马祖学道伊始,独于一室坐禅,怀让禅师为点化他,故意在他面前磨砖。久了,马祖忍不住睁眼发问,怀让答磨作镜。当他质询砖何能成镜时,怀让反诘,磨砖既不能成镜,坐禅岂可成佛?闻言,马祖顿悟人对固有佛性的觉悟即成佛的道理——人有佛性人性各半,二者统于一体,分离则无佛。
人性之光穿透夜幕,闪亮了舞台,佛光度化了自己,马祖被后世尊奉为东方海神。依佛理言,偶像因了舞台背景,联构出美轮美奂;追星族心痒在石榴裙风张弛一刻,澜花随起,这不只气场使然,更由于膜拜者的心性扩延,美拓出了千媚百态。因而我们说,大美是删除了疵瑕的玉雕像,是地老天荒可以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