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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尉笔记:弯弯山道,一脉情深

作者:艾平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8642      更新:2020-12-28

       听宋昌老师说,他母亲九十一岁了还在管他,尤其反对饮酒,唯恐误事伤身体。母亲的担忧不无来头,做儿子的毕竟七十岁人了,且于前年动过大手术伤了元气,尽管术后恢复得不错,却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在母亲面前儿子年龄再大,抑或是做官当老板,还是当年那个穿开裆裤孩子,母亲容江容河而装不下儿女们一丝疼痒,心理暗示诱发情愫倾泻:母亲会急急火火告诫说,小恙不治养大病。
       母亲一颗滚烫的心像熨斗,熨帖了皱褶,自己热能也快耗尽了,窝在屋角里喘息。母亲像一棵老树,根在看不见的地方枯缩,叶在不觉中一片片凋落,唯余主干依旧站立,撑起剩余的岁月。
       母爱,是宋昌老师一个说不完的话题,传递出两代人之间的福音。按年纪来算,宋老夫人经历过新旧时代更替,曾目睹了家乡的变迁,作为一个乡村女性,一路走来更为不易,因而,她匣子里的故事有其时代韵味。恰逢宋老夫人被接来市区小住,我便有机会接触她了。
       听到敲门声,宋昌老师朝我微笑着说,老母亲回来了——刚在教堂做完礼拜,裹着寒气而归。进门后,不等我迎上去,她便朝我打招呼,问道寒暖,脸上泛起慈祥的笑意,一下子缩小了陌生距离感。
       宋老夫人个头不高,精瘦,眼不花,耳稍背,头发稠密,有青丝有白发,扎鬏于后。一照面,她便给我一种刚毅感觉,一位九十出头老人,去教堂里做功课,自己能乘电梯楼上楼下走动,不啻一桩新鲜事。接下来,我得知了关于她更多的故事。
       宋老夫人敏于物候、乡俗,就像军事观察员一样关注事态炎热,譬如,什么该种了,什么该收了,快下雨了粮食盖了沒有,电灯和水管用罢关了没有……这些都成了她搜索的目标,不服老也许是种诠释,仅仅以此作注脚还不贴切。
       别人家老人见到碍眼事儿,只是唠叨唠叨罢了,她则乐于动真格,不是操镰刀下地割菜仔稞、豆穰、韭菜,就是拔草、洗碗、扫地、缝被子,样样都要掺乎一把,不干活闷得慌,是由于过紧日子而养成的习惯延伸。
       宋老夫人属马,姓段名玉,1930年农历腊月二十六日,生于宝丰县城西十余里的袁店村,家有兄妹五人,二男三女,她排行老三,其大姐早年出嫁。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闹灾荒,段玉的母亲听说南阳邓县地多人稀,打算讨饭到那里寻个落脚处,临走前,把她寄养在草庙陈村,由宋同兴夫妇抚养。宋同兴有子女二人,小女宋玉莲,乳名黑妮;兄宋文字,生于1926年,比段玉大四岁。
       段玉的母亲带着次女和两个儿子一路讨饭,辗转来到邓县后,见到的依旧是战乱、饥荒、官匪盘剥,哪里有安身处?直到土改前才落户到刘集乡,重组了家庭。此去路迢迢,两地音讯稀。花落有开日,雁声是寄语。
       段玉来到宋家三年后,宋文字的母亲由于积劳成疾、缺少医药治疗病逝于家中。从此,她与宋玉莲一起扛起家务,也成了耕作好帮手,为宋同兴减轻了劳役。
       草庙陈村人有熬碱的手艺,熬出的碱面可以用来蒸馍、熬粥和染布,一般采取水缸式过滤法,在缸底侧面钻一小孔,将草木灰装入缸内,浇上滚烫热水,再把流出孔隙的灰汁置于锅中熬煮,撇去灰渣剩下铁褐色的东西便是碱粉了。这种小作坊式提炼法,在生产力落后年份,是乡民生存路上的一道亮色,起到了护符作用。
       熬碱卖钱是宋家主要的经济来源,童年的段玉用稚嫩的手,扬起了驶向岁月之河的长浆——割草、拾柴、喂牲口等农活,她都大包大揽,巴望家里日子好起来,不再像草木一样遭焚烧疼痛,受水火煎熬。
       宋家过得紧掐,却充满温情,一家老少和睦相处,亲戚间走动频繁,尤其段玉的大舅、白水营村的高和尚,时常周济宋家,秋收芒种跑过来攒忙,新粮打下籽儿必先背来些救急。
       现在宋老夫人和妹妹玉莲虽然见面少些,但经常视频聊天,互致问候。族人、姑老表、舅老表、姨老表之间时常走动,互相帮助,一脉亲情犹如火苗温暖着柴门庭院。
       段玉有过读书愿望,那是看到同自己一样年纪的孩子读书的一刻,由好奇心演绎而为羡慕的期盼,这种情愫囿于少女的羞怯,只能在心底萌动,对于为活着突围的家庭来说,梦想都是奢望。于是,我们不难理解一位九旬老人燃起学习念头的因由和执著,圆梦必有一种动力支撑。
       听段玉儿媳井小应说,年初老人用铅笔练字,写写子女们的名字,现在可以用毛笔描红练字了。补课不分早与迟,勤能补拙,一位可爱的老人,在无声中勾画了自己在两个不同时代的遭际。
       乱世难为家,恶人卡路窄。有一次,村子遭到土匪洗劫,宋家老小跟乡民一起跑到山里躲避,匪徒们闯进宋家见无家什可拿,翻出几双针线鞋底子算没有放空。为此,段玉难过了很长时间,要知道纳一双鞋底子,一坐就是半夜,灯油耗尽借助月光,直到一工活干完。而织布缝衣的线,也是她操老旧纺花车一丝丝纺就的,家里人起夜时,常常见她打着哈欠还在纺棉抽线。
       官府无能,匪祸无边,草民奈何?段玉只有诅咒“挨枪子的不得好死”了事。“跑老日”则是段玉记忆里又一件抹不去的擦痕。1944年末,日本鬼子打她们村路过,闻风而跑的百姓蜂拥道上,有的推独牛车拉着口食,有的携带家禽牲畜,有的身上挂满叮当物件,世相百态,啥样子都有。
       有一村民不信邪,没有跑,日本兵见他扛把锄头,叽里呱啦比划着叫他放下,大概认为农具有威胁性。农人不知就里,怔在田边没有动,一个鬼子兵举起步枪朝他兜头砸去,枪管落到额头上,顿时血溅满面,那人扔下锄捂着头跑开了……
       邻村一个农民没有这样幸运,被鬼子枪杀在河滩上。在强盗眼里,没有道理可讲,更没有人性可论,因为他们要占据你的财富,践踏你的人格,奴役你的人生。
       老百姓遇到闹兵荒跑,遇到闹灾荒跑,全用一个“跑”来化解危险,缘何?国民党在当时算执政党,为什么国民党兵来了也要跑?八路军每到一地,开初老百姓也跑,在他们看来凡大兵都可怕。但时间长了,意识到“八路”与其它队伍不同,有组织纪律,有民族信仰,赢得了百姓认同。
       1947年宝丰县解放,土改工作开始,宋家被划为下中农成分,原有薄田加上分得田亩,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生活状况,但由于生产力落后,粮食产量低,宋家仍依靠熬碱补给用度。为解决单干缺劳动力问题,村里成立了互助组,与宋同兴家同在一组的人有:信宣成、冯文中、冯长庚、张小立、韩老末。
       在宋老夫人的叙述中,一再念叨当年互助组里的邻里街坊,感恩之情溢于言表。我为老人的思维条理性感到惊讶的同时,欣怡于她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和好身体。
       土改第二年,在宋同兴操办下,十八岁的段玉与宋家爱子宋文字喜结连理,开始了男耕女织、举案齐眉的日子。两年后,长子宋昌出生,给宋家带来又一蓬生机,母爱吐出的育婴曲缭绕于农家小院。
       宋文字人聪明,积极向上,党的政策领悟的透,尺寸拿捏得准,去县里开会,做不了记录,却能一五一十传达会议精神,但他很快意识到一名党员干部没有文化,路不会走得远,于是,开始边工作边学习,儿时的宋昌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读书写字。年轻的段玉看到丈夫工作起来不要命,便和妹妹玉莲尽力分解他的压力,揽下家里活,给他腾出时间。
       让宋文字始料不及的是,一次本来平常的亲戚间走动,却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而其后的决定更是痛苦和无奈交织而催生的荼糜花,好看却悲情,引退而遭怨,这也是段玉一个痛和歉疚,伴她走过半个多世纪。
       1954年冬,宋文字去南阳邓县探亲,很久没有见岳母一家人了。这一年,雪下得特大,眼看到年节也没有停住的意思,因惦念家人,他决计冒雪回宝丰,于是,同送他的妻弟踏着没膝大雪,走到了九十里外的邓县县城——原打算从邓县到南阳车站次日,转乘公共汽车回宝丰。岂知,第三天才有  一班南阳到宝丰客车,宋文字只好在南阳逗留一天。因怕买不到车票,他半夜就站在雪地上排队等,天亮后售票窗口方打开,冻了整整一夜。
       客车由卡车改装而来,车况不敢恭维,不光车厢跑风漏气,咔咔嚓嚓,而且路面坑突不平,积雪滑溜,更要命是一路上车走走停停,连司机也抱怨时间耽误在修车上了。宋文字攥着手里那张票根,既焦躁又无奈,只巴望车开快些,再快些……
       宝丰到草庙陈村十五里路,无车可乘,宋文字徒步到家时夜已深,全身被冻僵,几乎动弹不得。一家老小先是喜出望外,接着赶紧生火给他取暖,喂上热汤祛寒气,他这才慢慢有了知觉,身体有了热度。
       宋文字腰疼腿疼得下不了床,段玉到处给他寻药问诊,连偏方也不放过,通过使用草药煎服、荆条熏蒸水洗等法儿,持续半年治疗,症状才逐渐减轻。在这期间,宋文字考虑到自己是共产党员,却长期卧病在床,有负于党员称号,为了不影响党的工作和事业,自己应主动让贤,于是,他毅然决定退党,辞去副乡长职务。
       妻子段玉老觉得丈夫因去邓县探望自己娘家人,才失去了前程,把这种愧疚之情深埋于心底,她相信自己的丈夫是好样的,无论做官还是当农民,都会干得出色。其实,在那个如火如荼年代,人们思想觉悟高度,不是当下一部分人所能理解的,激情、真挚、浪漫和献身精神,构成了时代色彩,铺就了金光大道。
       1958年冬季,段玉加入到鲁山付岭村挖干渠劳动大军中,同妇女战斗队一起住工棚,铲土运土,打夯喊号子,样样不落后。轮到她们一班子人到食堂做饭了,她就老早起床,先行预备好锅菜,提早一点叫民工吃上热饭;往往又是离开厨房最晚一个,收拾完锅碗瓢盆,她才合上眼睛。她明白自己身材矮小,干活吃力些,要多付出才不至于落伍,免遭姐妹们嗤笑。
       融亲情于惯常,逢困厄必当先,已是高堂老祖的段玉仍在在践行自己的信条。回首看岁月,岁月堪拽回。
       1981年5月1日,宋家二媳妇爱云,在宝丰县计划生育指导站生产大女儿时,因胎盘滞留出血不止,生命垂危,婆婆段玉当机立断保大人,把新生儿留在病房,委托同室病友照料。
       紧接着,她叫人用担架抬着儿媳,往条件较好的医院送。那时段玉已五十多岁,身患多种疾病,但她不顾年迈体衰,一手提着装生活用品的篮子,一手举着输液瓶,紧随担架一路小跑,把人送到了县医院。由于抢救及时,儿媳安全脱险,她这才长舒一口气。次日,又赶回原地,照看刚诞下的孙女。
       1982年,宋文字病逝于家中,这一打击让段玉几乎崩溃,陷入失去亲人的悲伤中。她知道眼泪拉不回丈夫,就是拐不过来弯子,一想到过往便暗自啜泣;再看看眼前儿女,嫁娶连拿出手的东西都没有,怎么向先人交代?而承包的责任田要精耕细作,多打粮食才能顾温饱,带好一家老小才对得起宋家啊,自己不能倒下!想到这里,段玉渐渐恢复了自信。
        母性的光泽是孩子的沐浴露,她这种要强自立性格,一直影响着儿女们的成长,学会在逆境中不绝望,在掌声里不矫情。她常说,下过地窖萝卜吃起来清脆可口,是除去了涩味;竹子用四年时间在地下盘根,才有后来的疯长……这些通俗的道理被她用来教育儿女,叫他们懂得忍耐始成坚韧,高度得于根基深茂——宋家儿女后来的发展证明,有一位懂事理、明大义的母亲做范儿,其后代不会没出息,少年亦有端倪:
       长子宋昌很小就能独立完成他那个年纪要做的事,后来走上了正局级领导岗位,发光发热,现已退休,晚年幸福;二子宋军在同一茬人中可谓通情达理、有才气的后生;三子宋国振活泼开朗,遇事有主见;小女宋桂英夫妇勤劳干练,治家有道,也许应了那句老话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儿媳群中,长媳井小应、次媳乔爱云、三媳张雪萍皆勤奋能干,妯娌互勉,俭约持家、孝敬老人、教子有方。孙子辈四男四女大多成家立业,要么工作业绩突出,要么学习成绩优异。重孙辈三男六女,或学业呱呱叫,被老师看好;或健康成长,优秀已露苗头。一家人四世同堂,团结和睦,其乐融融。
       宋昌老师说,可以告慰他父亲宋文字了。有一种幸福叫作平安健康,宋老夫人一家可称得上家和万事兴,人丁旺,诸事遂心,高堂做表率,新秀继往开来。
       一种阅历可能丰富一生,其蕴含的情味散发着幽香,温润了心田沃土,催生迎向春天的幼芽,等晓风一吹丛绿,霎时姹紫嫣红,太阳光下一片金灿灿。如今,宋老夫人身子骨硬朗,精神头不减,这是她的造化,也是儿女们的福音。寿星不老如顽童,祈愿她一如生命开始,重吐芳华。

                                                                                                                         2020年12月于平顶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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