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长城采访。
此长城非彼长城。它不是秦始皇修的那个,也不是孟姜女哭的那个。只不过是吴起县一个默默无闻的乡镇,因为穷,声名远播。念大学的时候,班上第一次办元旦晚会,买了很多糖果零食,一位男同学没见过桔子,不知道该怎么吃,竟拿起一个张口就咬,女同学看见了,笑得肚子疼。原来这位同学是吴起长城乡的。从此我就牢牢记住了这个地名。
这几年,我们企业在长城搞石油勘探,成绩还不错,好几口探井都打出了油。作为企业的记者,我第一次搭车来到大山深处作采访。
长城地处吴起白于山区,降雨稀少,山大沟深。先前在这里生活的老乡几乎与外界隔绝。我们的勘探队员一路上讲笑话:汽车开过来,老乡没见过,惊呼:哎呀,你们的牛咋家跑的那么快!还不吃草!
笑话不算啥,还有更离奇惊险的呢 !
勘探队员晚上借宿老乡家里,老乡倒是很热情,让进了暖呼呼的窑里,可是,一条大炕,全家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挤在炕上,怎么睡呀?
这让城市里生活的人感到别扭。没法子,野外工作只好将就着。
晚上,家里那个漂亮的大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挤过来挨身睡下。一会儿翻个身,白白的长腿无意间搭在勘探队员身上,一会儿胳膊撩过来,软软地放在勘探队员胸膛上,小伙子吓得一宿没睡。
“操心吧你!”说着,男同事挤着眼睛笑。只听说长城穷,没想到穷成这样,来了个普普通通的勘探队员竟成了人家姑娘心中的白马王子。
至于吗?
一路上大家都在讲故事,主要内容就是长城的各种穷,一切形容词都难以表现的彻骨之穷。
不过这些已经是前几年的了。现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已经拓成了宽阔的大路,不过还没铺上沥青,车一开过去,立马尘土飞扬,好像路上翻滚着一条大黄龙。这几年,哪里有石油,哪里就会修路,路边就会生长出一些小饭馆、小商店。石油钻机钻探到哪里,哪里就有活路,老乡们给井队搞基建、送水、送料,就有了来钱路。
那些小饭馆、小商店分外惹眼,墙体刷得白白的,招牌做得大大的,老远就能看见,什么“亚细亚饭店”“寰球餐厅”,名头很夸张,其实只不过是小小的土坯房。过路司机吃顿饭、买包烟,就能让小店的主人有钱可挣。只不过那些招牌上的错别字实在多,“炒面”写成“妙面”,“炝锅面”写成“轮锅面”,“饸饹”写成“河捞”,倒是蛮有气势。我们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笑。忘记了出差途中的颠簸和乏味。
快到中午了,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唤。这荒郊野外的,也只能到路边小店里吃了。司机老王提议,翻过这座山,前面那儿有一家饭馆挺红火,咱们到那里吃饭。我们当然都听司机的。司机都知道哪里的饭好吃。
很快翻过一座山包,远远地看见一个白房子出现在山峁峁上,高原的灿烂阳光下,白房子那么耀眼,大红字招牌远远就看见了,上面四个大字:红艳饭馆。不用说,老板是个女的,芳名红艳。
果然,远远瞭见有车过来,一个中年女子一打帘子,从门里出来了,“快进来,歇一歇,累坏了吧?”一边说一边挑起绣着双喜字的门帘子,把我们往屋子里让。老板娘身着韩版短上衣,头发烫成时兴的烟花烫,两只玫瑰金耳环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只不过到底是乡下,比起城里女人到底粗糙些。
刚把茶水倒上来,还没安插停当,院子里又来了一辆拉油车,背后也跟着一条大黄龙,不待黄尘散去,司机楼里“嗵”一声跳下一个壮汉。
“喂,老板娘,端一盆洗脸水,热热的!”
红艳忙忙答应一声,招呼着出去倒水。屋子里早来的几个客人又在催饭,红艳一边热情地应答着:“就来就来”,一边又给我们把茶水续上。
大家相互看看,递个眼神,不错,是个好饭馆,当记者的常年奔波在外,经验告诉我们,哪个饭馆热闹,哪个饭馆的饭就好吃。
门外的壮汉洗毕脸进门来 , 一股子寒风跟进来:“哎呀,听说你老牛吃了个嫩草草。”一屁股扑塌在椅子上,椅子压得吱吱响。
“哎呀,好兄弟哩,不敢瞎说!”红艳还是笑眯眯地,不过我看出来她脸皮微微发红。
炒面很快端上来了,“妙面”。谁咕哝了一句,大家想起招牌上的错别字,忍不住笑起来。果真是妙,很香。不知是饿极了还是当真厨师手艺高,一大盘面条,个个吃得香,我连减肥也忘记了,不多功夫,四个人的盘子里干干净净。
两个男同事还要添饭,我就出去溜达。初冬,陕北已经很冷了,背阴处寒气逼人,但是艳阳高照,向阳山坡暖烘烘的,一个老汉圪蹴在那里晒太阳。我就跟他聊天,老汉说饭馆可把钱挣啦,这二年山上打出来了石油,拉油车也多了,做生意的人也多了,红艳就卖了家里的两孔窑,也开了饭馆,天天生意红火。
中午正到饭时,饭馆门前这会子已经停了好几辆车,司机们来来往往,洗脸水泼在地上,泥呼呼的一大摊子。
“你说老板娘卖了家里的窑?”
“是哩嘛!”老汉慢悠悠地回答。
原来,红艳的丈夫给人家帮工打窑,结果窑土塌下来给压死了,丢下两个娃娃。在农村,寡妇熬儿最可怜,最穷的时候,连个买盐的钱也没有。一村子的人都说,这家子算是完了!
村子里来了钻机,轰隆隆的钻机塬上坡下到处钻探,地上不长草,地下必有宝,原来,这个穷地方地下埋着一个油海。有了石油就有了公路,有了公路一切就活泛起来了,村子里的人有了挣钱的路子。有人给钻井队打零工,有人给井队供水、供料,还有人开饭馆。红艳咬咬牙,把窑洞卖了,也学着开饭馆。
正说话间,又来了一辆拉油车,司机刚从车上跳下来,红艳已经忙忙从饭馆里迎出来,又是倒水又是拿笤帚给他扫尘,眉梢眼角一股子压抑不住的高兴劲儿。小伙子黑黑的脸,牙倒是挺白,瘦长身条,裤子上有斑斑的油迹子。红艳嫌水不热,又提来暖壶给脸盆里添,白白的气浪升腾起来,从她身边缭绕而过。隔一会儿,又从屋里拿一条雪白的毛巾搭在脸盆架上。
同事们吃完了饭,都出来了,我们立刻上车赶路。司机老王肚子里藏不住话,一上车迫不及待地八卦起来,原来,红艳刚交了一个男朋友,就是门前刚来的那个小伙子,俩人年龄相差有小十岁。
据说,小伙子头一次来饭馆吃饭,老板娘在饭碗底下埋了一大块炖羊肉,小伙子要的是素面,吃到最后发现不对,正要问,一抬头看见红艳倚在门框上,偏着头儿望着他抿嘴笑。小伙子是个明白人,一时间脸红了,只埋头吃饭。后来每次路过,红艳就单锅另灶给他吃最好的。这一切自然瞒不过走南闯北的老司机们,大家就开玩笑瞎起哄,到最后俩人好上了。
“嗨,真是个好婆姨,眼窝花大花大,又利索又能干,谁娶了谁有福气!”老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