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这天我离开家,独自逃离了人群,前往一处隐藏在青山深处的水边,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一天必须静下来想一想了。好比一个走了很多路的人忍不住要回头看看,因为走过的路,就是将来要走的路。
在这个生日之前的许多日子,平滑顺畅得像缎子。没有丝毫芥蒂,因而也没有多少记忆,一个人负担太重了会痛苦,但是如果没有负担了,同样也会痛苦,因为空虚一样会折磨人。我坐在水边一块兀出的石头上开始洗涤我的裤腿,在来的路上走过一片看似平整的草地,没料到一脚踩下去陷入烂泥中,费了好大劲才拔出来,已经是两腿黑泥,看来坦荡敦厚的草地也会险蓄阴谋。
可我并不懊丧,许多次经验使我发现,当你倒霉透顶时,平心静气倒比垂头丧气要好得多。这时我记起一个笑话:下雨天, 一个农夫不紧不慢地走路,别人劝他快跑,他说:跑什么 ? 前面不也在下雨 ? 现在想来这个人简直大智若愚,若前方无处避雨,跑和不跑又有什么区别 ? 还不都是落汤鸡 ? 再说不跑还能省省力气。
这实在是一种豁达超然的人生态度,值得我效仿,所以,我满不在乎地拖着两条泥裤腿走在乡间小路上,惹得过往行人纷纷回头看我,当时我得意地算了算回头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二。
温润、清碧的水中不时有银光跃出,那是鱼苗在撒欢。鱼在生命中除了游泳、觅食别无他求,因而它快乐。而人不行,因为人还有思想,所以,人不如鱼快乐。
其实生日理当也是快乐的,从前在一次又一次生日祝福中满以为以后还会有大把大把的年华供自己随意挥霍。终于到了这一个生日,我才猛然明白“无情岁月增中减”的意思。生日实在不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
生日好比安放在床头的闹钟,一次又一次提醒一年一年的流逝,而我却错以为是提醒我祝贺自己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节日。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生日就像乡间田野里的鸣鸣虫,早起催人去下田。在乡间,夏季的清晨常常有无数不知名不知种类的虫子,天不亮就开始齐鸣合奏,老人催年轻人说,鸣鸣虫叫了,该起床了。
正午的阳光毫无阻拦地射在我身上,我在阳光的热力的微妙变化中感受时间是怎样轻轻巧巧从我身体上跨过去。其实时间是个老熟人,天天见面,就是不知道他叫个什么,打哪儿来,往哪儿去。直到他面无表情又毫不客气地把我的许多东西给拿走了之后,我才急了,追到门外去找,却不见人影。这位面善的熟人每天都来,天天从我这里拿走一点点东西,甚至在我睡梦中他还翻越窗户偷着来掠夺我。就在我过生日的这一天早晨,当金色阳光给我的小屋晕染了一层温馨的桔黄,我从梦中醒来,拉开窗帘,窗外青山推窗而入,一如平日的庄严与温柔,我忽然怔住了,想到这青山为什么不老 ? 苍天为什么不老 ? 而人又为什么如此易老 ? 这是谁的安排 ?我在那时想起了“时间”这个词。早在二千五百年前就有一个智者临水而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想这一叹击痛过许多人的心脏。
一百年足可以让一个人彻头彻尾完结,而这一百年对于无边的时间而言只是白驹过隙。我醒悟时间并不是手机或钟表上所表示的某个具体数字,它实际上是个巨大的黑洞,足以让一切消亡在它里面,无所谓过去,无所谓现在,无所谓开始,无所谓完结。并不是时光易逝而是我们的生命易逝,我们的躯体易朽。面对这永恒的青山、日月、天地,人,怎能不痛感生命的短暂,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 昨天还为青春年华举杯,今日却为满头白发伤怀 !
生命如果比作一个线段,线段的两个端点就是生和死,这生和死都是由不得自己的事,上帝早有安排。由得自己的只是在这两个端点之间延续的人生。如果没有意外,这一段人生也是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在这段日子里也只有做点儿什么事,才能心安理得。幸运的人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不那么幸运的人只好做自己不喜欢而又不得不做的事。
有一天重读愚公移山的故事,我忽然悟到老愚公在他将近九十岁时才发现自己这一生最应该做的最想做的事是挖山,于是面对困难还是满心欢喜地扛着铁锨上了太行山,辛苦并快乐着。我相信许多人对愚公的行为意义存有质疑,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愚公找到了他一生想做的事,而这件事又能给他人带来巨大利益。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每个人都在挖自己的山,因为它挡住了我们通向外面世界的路,于是每个人都在汗摔八瓣地挖,孤立无援而且自顾不暇,谁也帮不了谁多少。我曾天真地以为朋友可以互相帮助,其实朋友是最不可以帮助你的人。人说:艰难和痛苦,有朋友与你分担,你就减轻了一半。而我认为,如果真是朋友,你如何忍心让她辛苦着你的辛苦,忧伤着你的忧伤。那么一切血汗泪水全得从自己这儿付出。平日为一点小小委屈对亲人朋友大加诉苦,而有一天头戴荆冠,脚踩钢刃时却不敢呻吟一声。 别指望他人替你担当,别指望他人替你痛苦。不管是否担当得起,全部的痛只能自己挺着,全部的苦水也只能自己吞下。
是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真正遇到大痛苦的时候,往往不想诉说,异常沉默。
犹如生过孩子的女人不想描述那份痛苦,上过战场的男人不想描述那份残酷。
每个人在挖山过程中所尝到的酸甜苦辣,也只能自己一个人品尝。个中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甚至于沟通都成了一种奢望,尽管同说一种语言,往往是彼此的话,谁也听不懂谁的。
午后太阳光的巨大热力在一点一点的消减。从对皮肤的炙烤度上可以一点一点地感受到。这意味着又有半日光阴在我沉思的时候从眼前溜掉。我并不伸手去挽留什么,因为我在这一段时间里不论干任何有意义或无意义的事,时间都会溜掉。绝不会为谁为什么而停留,但我知道我在这一段光阴里做了一件我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