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县镇隶属叶县,汉代昆阳之战曾在这里焦聚,历史也在这里改变了走向;由此上溯至春秋时期,旧县一带便为楚国之叶地(今叶县)属土,叶县立史志,亦从沈诸梁受封叶地为食邑开始,故而人称其叶公。
如今岁月的滴雨苔藓,早已覆去斯地古道黄尘,笙歌与厮杀声渐行渐远,代之而为现代文明赋于的和谐与喧嚣,但深埋于黄土的骨屑瓦砾,仍不时裸露出历史的斑痕,如兀立的塔基,托起一段段通往今昔的桥板,连缀着人们心中那些故事的碎片。
“五一”假日,我带着记忆里的碎片,到叶公祠织梦。
叶公治叶邑,教化一方,修成正果,被妒恨他的小人攻讦,抖出个“叶公好龙”淆惑视听,弄得沈老先生灰头土脸,有口难辩世俗谤,力大不挡空穴风,奈何?那喻指他伪君子的故事,是这样杜撰的:
叶公非常爱好龙,在器物上画着龙,房屋上刻着龙,真龙知道了,就到叶公家里来,把头探进窗户,叶公一见,吓得面如土色,拔腿就跑。瞧,叶公小样儿吧!但诽谤归诽谤,叶公到底是大人作派,你不是让我跟你玩斗争哲学吗?目的无非是大家都做不成事才好,我偏不上这个当。你造谣,我造田;汝伸黑手捅刀子,俺疏河道修水利,人民填饱了肚子比什么都好——百姓才是叶公心中的真龙。
叶公的乡人后裔更是不信那个邪,探遗址索幽隐划地立祠特写民意,追古风亮高节修碑筑榭大书叶字,成活了他们的风景。
关于风景,一朋友曾说,玩风景的人大约有三种,一种人眯眼看树冠摇曳,视大地灵气无常散聚为风景,风起云吐,雨落海纳,是有万象百态;赋心以灵犀,给思想以翅膀,目极八荒,神贯宇宙。一种人嬉树荫里的阳光碎片,撷来轻掷,化案头烛光,变窗前玫瑰,敞亮厅堂,拥花自娱,苟安于须臾间。
他当属第三种看客,环顾周遭宜放眼,策马观树人不累。这并非自嘲,而是他有自己生活逻辑:人一下子觅到自己的梧桐树,固然赏心悦目,可逐树俯瞰了风景后,再穿越层林,环抱凤凰栖息的香木会使人欣喜若狂。然而,沿直线奔跑的人丧失自我欣赏,曲径通幽者命运多舛,唯人在风景中不觉风景于自己的压抑,那便是走进风景了。
爱一个女人,因恐失落而倾情,举手投足都要细细思量,低眉顺眼的结局是失去目光对接中擦出的火花,没有光焰,爱情风景怎能一路看好?吹灯。
朋友之论我虽不敢苟同,但斯言亦非儿戏。佛门有偈: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拿我们俗世话说,心中有一片天空,才有鸟的飞翔。可是,我们描绘鸟时,老是忽略鸟巢存在,其实鸟衔木筑巢的功夫,远比歌舞用心得多,那里是它生命的开始。
五月太阳的光刺已有些逼人,从树梢上偶尔飘下几丝微风,会使人感到一阵惬意;透过田野上泛起的光晕,我见几个农家汉正忙收庄稼,便向一满脸胡茬人搭讪;那汉子打量我一下,边执杈挑摞油菜秸杆,边唠叨些家常事儿。
同饮澧水子民,乡音便是通行证。当话题扯到叶公祠兴建义举时,他脸上溢满的笑意,分明在告诉我丰衣足食后心中萌动着的渴望,也就是说,叶公的后辈不再只关注脚下的土地,已把目光投向物质生活的另一面,那便是精神上的富足,历史文化的光芒折射着曾经孕育它的热土。
故乡的泥土沉甸而芬香,我却没有走过它太多的路,我在占地三十余亩叶祠逗留的时光也不过一顿饭功夫,而且无捐资和祭祀,顶大的躬行是绕行叶公墓丘一圈,沉默已而,这虽不算一种亵渎,亦称不上虔敬,大凡是荒芜吧——心灵荒漠里是没有风景的,就像蓬莱仙岛上的摆地摊者,流光波影,海市蜃楼,于他都是庸常所在,叫卖山货海鲜则是营生里的别致。看来,我无论如何归纳不到朋友所言的那三种看客之列了。
我这样胡乱想着,不觉来到旧县街北拐角处,细眼看时,却见田间一处宅院上空袅娜着几袭青烟,出墙的树冠掩去一段壁头;一阵风过,那几树翠枝簇在一起,竟似古代怨妇扶梯挥手的漫画。寻着阡陌一路走来,便又吸食到化纸熏香的异味;及至近前看时,原是光武帝刘秀庙。
大凡香客稀少的缘故,庙院正门落锁,偏门敞开着——这是一座三进式院落,红砖砌墙,灰瓦罩顶,房屋建筑透出现代气息,不过陈旧罢了。前院几间右厢房矮了些,里面物什却是过日子模样,只是熏黄了的窗棂糊纸遮暗了屋子,这大概是守庙人的寓所。
院中央并排矗着两株银杏树,密织着扇形叶子,宛如两把巨伞遮来大片荫凉。银杏为雌雄异株乔木,靠传播花粉来结果实,又名白果儿,种子呈椭圆形,果仁可吃或入药。援手环抱树围后,我跑到凉荫外观测树高,却感到一阵眼晕。于是,我在心里诘问:雌树犹荣,雄树哪去?庙宇的远年也一定不似这般破落吧,我竭力从那些或躺或立的残柱断碑上,寻着历史的链条。
石碑上的铭文雕饰虽模糊难辩,依旧可以读出立庙源头和历次修缮事宜,依稀看到今人保护文化遗产的身影和憧憬。踏阶穿堂,绕坛循隙,我在屋前房后打着圈圈……
一千九百八十四年前,草莽英雄刘秀曾于斯地,将高踞万众之巅的领袖级人物王莽打下历史的擂台,为汉家江山延续了一百九十五年历史,把刘氏香火重新送到故国的角角落落,成为民间一道风景大菜,而今千年古树依然摇曳,一代帝王之花谢向何处?
千年银杏树下,凉风习习,几个老妪正抱膝长吟短吁香火神祭里的乐趣,时而迷惘,恰似一伙捉迷藏的孩子,匿着身子却盼望着有人找到自己,于是不停地更换地点以解脱心灵的煎熬——贫困祈福,福到祈寿,寿高归于神佑,窒梏也就成了菩提树。那么,现代文明的雨露何时透湿那些蒙昧之土呢?我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那闲聊老妪中的一个,撑起身来,向另一个年纪稍大些的耳语几句,然后从一条石板上搓几把纸表,又挟着一束香,扯起那个在赑屃碑座上挥洒童趣的男孩,笑吟吟去了。
我与卖香表老人搭讪后,看她疏发似雪,老斑布面,便猜其年龄,孰知老人曲指一掐比出七旬年纪。唏嘘过后,我说些吉利语以示敬慕,不料,她折回厢房里捧出一瓷碗茶来,色如桔汁,饮后我方知碗中物乃杏叶儿浸泡;银杏叶经霜打之后,冲茶益人心脾,能降血脂、血压。
老人告诉我,这里原有银杏树四棵,两雌两雄,为汉代栽植,距今已有近两千年历史;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附近一小学伐去了上首两棵雄树做课桌,现存雌银杏,是当地百姓挡着恶斧保全下来的,但人工受粉结出的果实,不如先前自然接生的汁味好……说到这里,老人从地上拾起一片枯叶在手里捻着——她再也没有讲下去。
我慢慢拭着那残缺的赑屃碑座上的尘垢,想读出什么来,但终于把目光移到了墙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