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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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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枣花

作者:张惜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385      更新:2017-08-31
文/张惜妍


随着手指敲下“沙枣花” 三个字,馥郁的香气弥漫开来,汇集成一堵墙,立在我的鼻孔前面。墙的另一边,是十八岁的我,手里拿着一块香皂在宿舍楼的水房里洗漱。一个姑娘循着味道走过来,她在水汽迷蒙的空间,穿过夏士莲的味道,穿过硫磺药皂的味道,穿过蜂花护发素和海鸥洗发膏的味道……笑吟吟地走向我。我和卢燕,那个来自东疆小城鄯善的回族姑娘初次相识,只因她的嗅觉捕捉到了我的毛巾上潮湿的沙枣花味道。
难道气味比其他任何感官感受到的东西更能传递记忆的内容?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我任何时候回想十八岁的光阴,首先唤醒的是嗅觉里沙枣花的味道,其次才是在脑海里复苏的校园时光呢?正如《香水的故事》所谈——“某种气味突然间就能够栩栩如生地再现人们当初的某种经历,昔日重来、音容宛然,时间也仿佛根本没有偷偷溜走过。”
我和卢燕同班,也住一间宿舍,天山南北八个姑娘,她与我最亲近。她有个姨姨家住乌鲁木齐二道桥,在二道桥有名的小吃街卖黄面和凉皮子。每个周末,她都到姨姨家去。傍晚回来先看我在不在宿舍,叫上我去楼顶,拿出凉皮子或者是黄面烤肉,她就在夕阳下看着我吃。我们俩挨得那么近,即使在烟熏火燎的市场里帮忙了一天,她的衣服上、发丝里残留着孜然味道,当我吃完心满意足地靠在她的肩上,我依然嗅到来自她的颈窝里细若游丝的沙枣花香。
人间智慧常常不是在文字里出现的,而是应用于民间的温饱冷暖。夏季的旷野里,沙枣花碎米粒般的花心隐藏在叶片的银光里,那不断随着热风涌来的香气,令人陶醉晕眩,蕴藏着一种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力量。主妇们折几枝沙枣花插在窗台上,把干花放在衣柜里;捡拾它的枯枝烧柴打馕;落在地上的果实多半也是羊儿的食物;沙枣花蜜总比山花蜜多了一层浓郁的香气。沙枣树根植于民间,把它自身的一切都回赠给民间,这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一种理所当然。
我常常在香气中迷惑:土地如此贫瘠,为什么它的枝条瘦弱纤细却生长着坚韧的骨骼,它的花朵细碎幼小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它扎根的力量从哪里来?开花的气力又从哪里来?
放羊的老汉年复一年在林间游荡,却从不告诉我答案。
丝绸之路,一路芬芳。西域作为沟通东西方的必经之路,有无数香料曾经在这里汇聚,人们对沙枣花香情有独钟,沙枣树也被称为“中亚香水之树”。据说在南疆,沙枣树就是沙漠中的美人——不以花容取胜,而以香韵夺爱。传奇女子香妃,身上散发的香味就是中原所没有的沙枣树所开的花的香气,也因此“异香”而成为乾隆皇帝万般宠幸的容妃。传说她自小便有用泉水浸泡沙枣花沐浴的习惯,用沙枣花香来熏衣,甚至用沙枣树油护理头发。哦,我想起邻居阿米娜,丈夫早逝后一个人养育着三个孩子,穿着破旧的衣衫劳作。即便是终年生活在穷困里,出现在巷子里谁家婚礼上的阿米娜依然明艳动人,穿着沾染沙枣花香的裙子,头发经过沙枣树胶的梳理,两条长辫子顺直地垂在她消瘦的后背上。
从古至今,从皇宫到民间,从城市到乡村,人们对香料的使用很大一部分是就地取材,宫廷贵妇与农家女子鲜活的心是一样的,热衷于美丽是女人的一种本能,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们对美的执念。
边地辽阔,生命便勃发出与命运相随的孤寂,在那烈日、酷寒、贫苦与焦渴里,胡杨,芦苇,白杨,红柳,梭梭,沙棘,芨芨草,沙枣树……依然展现着生的欣喜、悲伤、启示和体验,还有那不屈服的韧性与耐力。沙枣树的幼枝披着银白色鳞片,老枝露着红棕色的光亮皮肤,树干也因为承受了太多的风力而歪斜着生长,与阳光强烈、疾风暴雪的边地环境如此相宜。上天总是用无形的力量平衡着自然界的一切,让世界精彩纷呈不可思议,风把种子吹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地发芽,每一种植物的叶茎里,都有说不尽的暗语藏在里面。这片土地上的人也一样,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各种各样的方言,他们是出生之地的过客,是他乡之地的外来者,为了生存在荒原里打出一口又一口水井,开垦一片又一片农田,生养一代人又安葬一代人,他们终将自己和自己的后代变成了他乡的主人。当初,我的先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理由和信念,从辽阔的长江流域来到了遥远的伊犁河畔,他在寒风露宿的路途上怀揣着怎样的一个梦想?他是否被歪斜的沙枣树挂住了褴褛的衣裳,才停驻在这条河的右岸,筑起了一处小小的家园?至今我都不得知晓真正的答案。命运就是这样一双看不见的手,把人推到自己未必都想去的路上。
家园的确立不一定要经过深思熟虑的考察,也不一定是周密谋划的结论,或许取决于树底下第一缕炊烟,或许是陌生人递过的一碗水,或许是途中休整时的临时起意,更多的是对一片土地抑或一条河流产生的信任与眷恋。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被迫无奈,就这样认命了,在异地他乡安居了,低头劳作没有怨言地活下去了。在那随时丧失生命的险恶环境里,面对那不能逃避的苦难,如何适应环境安身立命,而且能够活得泰然,便是“活着”这两个字最好的诠释了。
野生植物与庄稼相依,遍地里旺盛无声地生长,或许就是大地的本相。沙枣树叶面上的白霜,是否预示着命运无常和无法把握的人生苍凉?人生从未停止过挣扎与漂泊,什么人和什么树会在什么地方相逢是无法预知的,也是机缘与宿命使然。
人和树的命运是一样的啊,有什么区别呢?
远离家乡的人闻到沙枣花的香味,让人感到一种亲切和温暖。用不起香水和护肤品的学生时代,舒尔曼香皂的沙枣花香是我们的钟爱,那是家乡的味道,也是青春年华里最明亮的印记。我和卢燕,走到哪儿都带着它的味道。它陪我们坐过公交和火车,住过旅馆和地铺,去过南疆和北疆。在我们难过不安、耿耿难眠或者空虚无聊的时候,它的香气像镇静剂,让我们在奔波中感到安宁而踏实。那时候我们对沙枣树所知甚少,除了它的样子和花香,不知道它还有另外少女般娇柔的名字叫“桂香柳”或者 “银柳”“香柳”,知道了又能咋样?卢燕肯定会哈哈笑着捶着我的背说,沙枣就是沙枣嘛,还叫什么香柳,娇气死了。
毕业以后,我们各自回到家乡,就像一棵静默无言的沙枣树,生活在城市边缘。其实成为一棵民间的树,也是我们的意愿吧。边疆的孩子与无边无际的世俗生活紧密相联,那些远方的风景啊都市的繁华啊,对我们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我们的心愿只是在夏天最酣畅的太阳下绽放一树芬芳,度过灿烂与静默的一生。
时间是一种像酶一样的物质,帮助我慢慢消化岁月里的经历和味道,至今我仍在虚无中回味,回味那青涩中的甘甜以及那风沙中飘零的生命。很惭愧我的迟钝,明白得有些晚,放羊老汉的存在,本身就是答案——无论是土著还是移民,无论是树还是人,它总有自己的坚守,也总有它坚守的力量。
——力量来自内心,坚守源于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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