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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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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蓄所里的老人

作者:莫晓鸣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435      更新:2017-02-08
文/莫晓鸣

我犹豫了好一阵,才决定中午去参加张伯的家宴。这些年我的饭局越来越多,我婉拒饭局的借口也越来越多,只是在他又一通电话的热情催促下,我最后决定借饭局会会他返乡探亲的儿子。他曾不止一次在我的面前,谈起儿子话语滔滔,骄傲得脸红耳赤。
  我与张伯算不上忘年交,论交情,仅是一个见面聊的熟人而已。张伯是个退休处长,低调诚恳,说起话来有板有眼,张驰有度,许多字句正统大义,仍不失一个老干部的本色。我喜欢这种气度和情怀,他没有某些干部的倨傲做态,所以每次碰面,都会被他引导聊聊时事和世相。他既关注将上台美国总统的新政,也心系挑担卖水果妇女的箩筐无处安放;他与我谈人的本我、自我和超我,感怀世风日下人心不久,喟叹街上的女孩身影扭捏男孩游游荡荡,太多年轻男女都是一副不务正业的样子,一定急煞不少父母心。
  去年下半年,我时不时收到一些长途短途飞来的稿酬汇单,频率高于平时,所以我跑邮政储蓄所有点勤。也就是在和平北路这家储蓄所,我认识了张伯。当时我取纸号排队,就坐在他的身边,临近中午他离开,座位上遗落了一本书,是台湾女作家龙应台的《目送》。这本书我看过,主要写“父亲的逝,母亲的老,儿子的离”。我忙伸手将书拿过来,立即想到刚离去的那位老者,心里暗暗惊讶龙作家读者群的广泛。十多分钟后,他慌慌张张地寻进来,目光与我对接的瞬间,我心照不宣地将书举起来摇了摇,见他频频点头,我便起身将书递到他的手里。也就是那时,我对他有了印象,但我不明白,仅是遗落了一本书,他何以如此神色紧张。
  后来我每次去储蓄所,都能碰见他,由陌生到熟悉,我便有了与他多次攀谈的机会。知道他这个退了休的处长,老伴几年前去世,让他脸面添光的独子清华大学毕业现定居北京,儿子在京租住的房屋逼仄,他住不习惯,并且更难熬帝都的寒冷和雾霾;知道他是海南岛西部人,当了官之后没对众亲戚有求必应,天长日久,他再也没有亲戚往来;知道他性格耿直,一根筋犟到天黑,早年就没几个情意相投的朋友,退休后朋友更少,最能聊一块的两个人,一个落叶归根回了广东老家,另一个去年中风,说话都是断断续续勉为其难;知道他每天来储蓄所读书看报,习惯成自然,就图里面的热闹,钱多钱少的陌生面孔都十分生动,都簇拥在他的身边叽叽喳喳;我还知道,从他的好友中风那时起,他的衣袋便装上了一硬纸片,上面写儿子的电话和“我自己跌倒与别人无关”之类话语,准备随时掏出,向有意施以援手的好心人展示,自觉断人家的后顾之忧。
  家宴当然是传统的海南菜,荤多素少,摆了满满一桌的鸡鸭鱼虾,皆出自张伯那双在围裙上搓了又搓的手。席间还有张伯的一位同样退休的女同事,她说话时不时比划的胖手旁,便是她打扮入时的女儿。我惊讶这位女儿描眉画唇浓墨重彩,手下留情,仿佛存心化妆出一张假脸。我还注意到,女孩说话时眼睛总是眯了又眯,媚态十足,时不时泄露自己国内国外的游踪,年龄不大却兼有见多识广的自信。张伯对我介绍他儿子的名字,他的海南腔普通话我听不大清楚,却不好意思再问。这是个乍看斯文沉稳的年轻人,举止优雅有序,怪不得当年是块读书的好料。他说多笑少,端着一张严肃的面孔谈清华园的趣事,谈他现在得心应手的工作,还谈未来即将辉煌的愿景。直到餐宴结束,他竟只字不提张伯以后的生活和安顿。或者是公开场合不宜谈家事,或者是他这个耳不聋,眼不花,头发梳得油光的父亲,根本不需要他过多忧心。似乎张伯也不管这些,他笑咪咪地端起酒杯,边跟我碰杯边说:我们要认真喝好革命小酒啊。
  一路上我颇有醉态头重脚轻,刚回到家里,张伯的电话竟追踪而至,开门见山问我对那女孩印象如何,他和女同事都有意撮合两个年轻人。我一怔,昏头昏脑之中竟列举不出女孩的种种优点。也许是我的支支吾吾让他失望了,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挂了电话。
  记不得哪天聊天的时候,我可能对张伯说过自己喜欢打乒乓球,称赞这种眼疾手快的体育运动对久坐的身体有所禳补。一个周日的下午,张伯来电话,邀我一起去打乒乓球,我便欣然应允。我俩就近找了一家乒乓球室,在你争我夺腾挪跳跃中大汗淋漓。中场休息的时候,张伯去了洗手间。这时球室老板走了过来,巧妙地问明了我与张伯的关系,便毫不遮掩地表示,球室不欢迎这般年纪的老人,如果打球过程中出现摔倒或心脏病之类,球室负不了这样的责任。他转而提醒我,如果真出现这种状况,你肯定也脱不了干系。他的这般话不无道理,说得我摸摸脑袋越想越后怕,浑身虚汗直冒。
  从此之后,我不否认自己有意避躲张伯,那家他常去的储蓄所我不再去了,宁愿去了更远的另一家。为此我曾暗暗自责,却又能及时自我宽慰——生怕和他在一起的某一瞬间,他身体突然出现某种令我措手不及的状况。毫无疑问,都这般年纪了,多少人每天都是与自己的命运苟且求和,每天都是未知难测。
  今年元旦前夜,我刚停好车钻出车门,腾空而起的焰火在高空炸响,热热烈烈绽出花团锦簇。我低头看时间,正好是午夜零时,新一年起航的原点。忧忧喜喜的一年终于过去了,多少繁华成梦,多少青春老去。新的一年里,等待和迎接我的又是什么呢?我当然会在知命谋事里得到和失去,脸上少有惊疑之色,然后年复一年衰老,难料暮年是否孤独成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想到这里,我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时候,抬头望着烟花璀璨的夜空,我忽然想到,该给张伯发去一条祝福新年的信息了,算是捎去一个夜归人心里的一抹暖意。同时我还暗暗祝愿他新一年背不驼,不再时不时咳嗽。

  2017年1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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