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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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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苦楝

作者:郭光明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285      更新:2016-12-21
  
文/郭光明

  有一段时间了,母亲没有给我打电话。给她打,她总是说不上几句就主动挂断,全然不像以前,东家长西家短的,聊个没完,让人扯不出耳朵。这让我很是不放心。
  父亲去世多年,母亲孑然一身,随着年龄一年长起一年,我和我哥都想把她接到城里,但她总是不依。有时,说急了,她总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一会儿伸开,一会儿又攥起,反反复复,就像她手心里攥着什么宝贝,又好像有许多话,都在她手心里攥着,变成了一个谜,让我们无从猜中。
  入了冬,应该给母亲按炉子、装烟囱了,我不再给她打电话,便径直回到老家。
  一进胡同口,门前那颗苦楝树,蜷曲着静默在西墙根,就像生产队时的那头苍老的老黄牛,哆哩哆嗦地晒着太阳。而高过屋檐一大截的苦楝树枝,梨黄色的苦楝果,恬淡,平和,朴素,清新,一嘟噜一嘟噜地坠下树梢,就像一串串待摘的葡萄,循循诱人。这是老家的冬天,给我留下的最初景象。
  农村的老家,树是不可缺少的,但都是北方常见的杨树、柳树和国槐树,再就是能被盐碱地所接纳的紫穗槐,而苦楝树虽也抗盐碱,但因了它的苦,成了我们村的唯一。而且,还是母亲亲手栽下的。
  那年春天,苦楝树初吐嫩绿,母亲就我的外祖父一句“孩子,去吧,那人的家里才有半亩地儿”,便匆匆出嫁了。那时的母亲,心情就像她对襟丝袄上盘着的纽扣结,疙哩瘩疙,却也无奈,当她面对懒懒散散的小院,三间破旧的老房子时,她认了,她说这就是她的命。外祖父说,天都翻过去了,不认命,成吗?
  潦草的房子,丑陋的家具,母亲都忍了。走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 她根本没有指望守寡多年的婆婆,能给儿子盖间像样的新房,置办一件像样的家具,只想让日子过得安稳一些。谁知,土炕上的跳蚤,却让她彻夜难眠,不能让母亲忍受。于是,母亲跑回娘家,移来了这棵苦楝树。她说,自打有了苦楝树,咱家就没着过虱子、虼蚤。其实,苦楝树,我外祖父家就种了好几棵。小时候走姥姥家,外祖父用鲜活的叶子研成的深绿色浆给我洗头,不但柔顺,而且发亮。那时候的感觉是,外祖父做什么事,都很讲究。
  苦楝树的根是苦涩的,叶是苦涩的,它的果也是苦涩的,甚至连它的树皮、它的花朵,也是苦涩的。它单薄、深沉和缄默,在苦涩中从一棵幼苗,长成了大树,就像母亲的苦涩半生:一到春天,果实尚未落尽,嫩绿的叶子便有些迫不及待,从枝杈里长出,而长出的叶子还没翠绿,不起眼的苦楝花儿就像有了灵性,应约绽开雍容的色彩。而到了夏天,纵裂的树皮、紫色的老枝、纤弱的苦果,铺展开来,就像母亲撑开的怀抱,为我们挡着风、避着雨、遮着荫……看看苦楝,想想母亲,有时我觉得,苦楝树就是母亲,母亲就是苦楝树,因为在我童年、少年、乃至青年的眼睛里,母亲的苦涩就像烤过的黑面馒头,干巴,焦黄,没有水色,以至于让我认为,苦楝的前半生是树,后半生是人;人的前半生是人,后半生应该是树。
  站在苦楝树下,嶙峋的树皮,峥嵘的躯干,纤弱的楝果,让我的目光一点点地湿润起来。忽然,远处的锣鼓声,敲的正响。我不知道那声音从哪传来,又传向哪去。而初冬的阳光,普照在我的脸上,热乎乎的。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锣鼓声平息了,母亲回到了家。只见她手里拿着一只绸扇,粉色的,一边走,一边舞动着,就像手中舞着一只硕大的蝴蝶;她的右肩膀上,挎着一只手提袋,是自制的,鼓鼓囊囊,撑起了手提袋的细布素花,就像嵌了上去一样,只是不知里面装了啥。母亲一进胡同口,就远远看到苦楝树下的我,迈出的步子,先是犹豫,后是匆忙,但见她一不留神,身体踉跄了一下,靠在了西墙。她站在那里,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稳了稳神。走到跟前,她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似懒得说,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像以前那样,把我从头到脚“巡视”了一遍。我知道,母亲见到我第一眼,就决定了她的笑与不笑:我高兴,母亲舒心;我黯然,母亲定会恍然。
  虽然她的脸色带着疲惫和苍老,但还是黑中带红;虽然她的脸上,皱纹加深了许多,但更加安逸、静谧。枚枯黄色的苦楝树叶,不舍地挣脱一串串梨黄色的苦楝果,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轻轻飘下,落在她的头上,我发现,母亲的白发又增多了许多。
  接过母亲的手提袋,一同回到母亲亲手翻盖的那三间房。待母亲坐下,我双手把着茶壶把儿,欠着身子,给她倒了一杯茶,她有些慌忙,伸出手来似是阻挡,又像是客气,说:俺还中用,自己来就行。我不知从何时起,母亲对我开始客气的,只是感觉这些年母亲对我们越来越客气,全然不像我的小时候,不管做的能与否,动不动就吼我一顿。有时,就像夏天苦楝树上的蝉,能吼破我的耳朵,只是至今想不起自己那时到底犯了什么错。不过,在那个苦楝一样的日子里,又有几个母亲的说话能和风细雨呢?
  母亲从那个鼓囊囊的手提袋里,取出一枚奖杯,闪闪发光的,递给我,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一丛笑意从她饱经风霜的前额铺展到她的眼睛,又从她的眼睛铺展到她打满褶皱的嘴角,近悦远来,渐次铺开,满脸都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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