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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地震40周年记

作者:张丽梅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266      更新:2016-07-28
文/张丽梅

孩子,你在哪里

四十年前,在离唐山约40公里的红庙子村,有一只基本建设工程兵一一零部队在此驻扎,我当时就在部队医院服役。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今晚,雨水在夜色中洋洋洒洒,听硕大的梧桐叶发出悉悉簌簌地声响,一张新鲜粉嫩的婴儿小脸,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1976年7月29日晚,是唐山震后的第一个夜晚,那是个让人难忘的雨夜。暴雨象鞭子抽打无家可归的人们,灾难中的人们忍痛、流血、死亡。
“呱------呱------”一个婴儿的哭声从不远处传来。在这死气沉沉的夜里,孩子的哭声似乎是生命存在的信息让人为之振奋。愿孩子的哭声,给灾难深重的人们带来福祉和希望。
雨终于停了,云散了,天亮起来了。 病区抱来了一个小男孩,圆圆的小脸,黑黑的眼睛,白白胖胖毫发无损,他让我们阴霾笼罩的心头,顿时变得开朗和喜悦起来。
他是和妈妈一起被送进医院的。地震时,两根房梁掉下来,一根砸在父亲的头上,让他永远离开了出生刚几天的孩子。另一根房梁掉下来的时候,妈妈本能地曲卷身体,将孩子揽在怀里,房梁砸在她的背上,她瘫痪了。
这个小生命的到来,使每一个在场的人都争先恐后的看望。一位女护士,不顾危险,冲进危房扒出半袋奶粉和一个小红花夹被。一个病员,带着伤,翻山越岭,用一个月的津贴换回了半蓝桃子,交给医院,让护士挤出桃汁喂给婴儿。陆续有人送来葡萄糖、塑料布、奶瓶、白糖------大家轮流看护男婴,争着抱他、护理他,用男战士们送来的背心给他做成尿布;打碎了饼干喂进他小嘴。从那天起,年轻娃娃兵长大了,母性的光辉环绕着小生命,也温暖着大家的心。看他吃饱喝足后躺在那里,不停地伸伸胳膊蹬蹬小腿,黑幽幽的眼睛转来转去的样子,大家又欣喜,又心酸……异常艰苦的条件下,大家尽所能让这个出生在不幸中的孩子,感到疼爱,感到温暖。虽然大家几夜未曾合眼,几天滴米未进,但每一夜孩子都在我们怀抱里入睡。那个幼小生命啊,曾经怎样牵动着战友们的心,在接到中共中央慰问电的那个中午,我们共同给他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 ——震生。
七天后,接上级指示震生母子要随一批伤员,转移到外地接受治疗,昌黎机场有飞机将他们送出灾区。送行那天,战友们把水,食物,药品装好。护士任俐勤把跑了很远路,在水库洗干净的尿布一块块叠整齐,装进行李里。护士长小心翼翼用小花被和背包带把小震生包好,还在襁褓上挽了一个好看的蝴蝶结------当护送伤员的战士从我们手中接过孩子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哭了……那种不舍的滋味难以言表。他们是幸运的,我们一边为母子高兴,一边也有深深的担忧和留恋。
孩子在灾难中和我们一起度过了艰难的七天,是他那双纯净的眼睛,天使般的笑,给我们无限的快慰;是他伊咿呀呀的呢喃,和小胳臂,小腿又挥又蹬的样子,使大家在绝望中感到了生气。我一度几乎被埋在废墟里的希望和信心,是被他嘹亮的哭声召唤起来的,他像黑夜里的一点光,把我们的心照亮了。
眼看汽车启动,扬起一路尘土,我们跟在车后一直跑出去很远,大声喊:“请把他们照顾好,请看好孩子——
四十多年过去了,就像发生在昨天。听着窗外的雨声,我又想起那黑黑的眼睛,圆圆的小脸,和那个红花布夹被,还有上面那个漂亮的蝴蝶结……
小震生,亲爱的孩子!如今,无论你在哪儿,你都该是一个男子汉了。在你生命之初一场意外的灾难中,你鼓舞过很多解放军阿姨。她们从你身上获得过战斗的力量和拼搏的勇气,你抚慰过她们年轻的遭受重创的心,这是该终身谢谢你的——孩子!
尽管这些你至今并不一定知道。

黎明如血

那年,我十八岁.
军营里,道路两边的婆婆丁花开得叽叽喳喳。入伏的天气,像一床半干不湿的棉被罩在头上。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那天,是我神圣的成人礼。
记得头天下午,我悄悄从营房侧门溜出,一个人上了绿茵茵在小山包。象往常一样眺望脚下蜿蜒细长的公路。听首长说,这条路是107国道,它连着唐山,连着北京,再往南就是石家庄。心想,这条路若是一根线,我家是线那头的一只风筝该多好,我会使劲地缠呀缠呀,家就会越来越近。
那天我特别想家。
晚上,营房里燥热,男兵们在服务社前喝汽水,女兵们三三俩俩在散步,星星月亮都有些呆滞,女兵宿舍里不时也有口琴声和吉他声飘出来。
二十八日凌晨三点,我在外科护办室值班。从窗口望去,外边是大片开阔地。营房远处的围墙,在夜色中,犹如伏卧在远处的黑色巨蟒。此刻,月亮船才溢出一些凉意,战友们入睡了…病员们入睡了…唐山也入睡了——万赖俱寂,那宁静而荡漾的夜,让人生出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不知哪家的牲口拼命吼。大约三点四十分,突然断电。一道蓝光从远处逼过来,巨大的声浪撞击着耳膜。我和房子一起突然被高高抛起又重重摔下。大地象酒徒酩酊一醉,摇晃着,趔趄着,抖动着,我被扔出门外跌倒在院子里,像激流中的漂浮物,完全失控,站不起来,喊不出声,头嗡嗡作响。只记得慌乱中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地震了,大家别慌,待在木板房里,不会有危险”。多亏了这所临时的营盘,多亏了医院还未及入驻新楼房。苍天有眼,基本建设工程兵一一零部队建设唐钢有功,让我们驻扎在离唐山市数十里之外的迁安县,是老天暗赐了我们一条性命。
不幸的是,病房内,所有砖砌的隔断墙全部倒塌,四周一片漆黑,叫喊声加剧了这黑夜的恐怖,粉尘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几个病员被埋在瓦砾中。带班医生和我,不顾一切冲进去,在黑暗中摸索,大家呼喊着彼此的名字,拼命扒开一块块砖头。那一刻,好些伤员在喊,“护士,听你们的,我们可一定要在一起啊------”都是在军旗下宣过誓的人,此刻,无论你是孩子还是女人,你首先是个战士,是个军人。无论流汗,流泪,流血,也要和你的伤员你的战友在一起。大灾难偷袭了我毫无准备的承受力,逼迫我还太年轻的意志,瞬间做出面对血腥的回答。我的眼泪是火,我手上的血是花,我只有拼上性命与死神讲和。
把一个个病员扶着,背着,抬着集中到一个板房的时候,天蒙蒙亮。我急切地清点人数,“一床、二床、三床、……每听到一声“到”,心就剧烈跳动一下。当我忍着颤抖,点到最后一名病员,并清楚地得到回应时,我哭了……紧紧握住病员们伸过来的手,大家手指上的血粘在一起,心贴的更紧。
战友,本就是一种血肉的凝结,一个生死的铸造。
当天边渐露曙色,浓浓的玫红象血。那个黎明是悲怆凄绝的,那份战友情是感天动地的。

蓝光闪过之后

怒狮暴跳般地震后,山峦泛滥洪水,道路呈现沟壑,树木倒伏,房屋塌陷,生命脆弱如同一根灯芯,在黑暗中忽忽闪闪,明明灭灭。一场恶梦,给多少人心头刻下永久的伤痕。
时间是一个大度又宽容的行者,它把一切灾难痛苦都默默装进行囊,背向人们渐渐远离现场。让人在痛定之后的思索中,长舒一口气。
一个月后,一群女兵跳进水库清澈的水中,认真洗去身上的污浊,洗去数日的疲惫,洗去心底的阴影。那久违了的笑声,荡漾在半空中,微风徐徐地吹,带着怜惜拂在青春的脸上。依着大坝的身体,她们梳理乌亮的黑发,也梳理恍若隔世的感觉。太阳一如既往地跃出地平线,一点不改居高临下的姿态,傲视万物生灵,女兵们此刻也昂起头,向太阳报以同样的傲视。
很久了,几乎忘了太阳,忘了蓝天,忘了有白云悠悠,有山峦旖旎。在同大自然殊死搏斗的日子里,这些都成了太奢侈的情调。而今天,当一切恢复了平静,沐浴阳光,伸展全身,终于可以尽情的呼吸,踏踏实实地畅想。鸟儿鸣啭,蝉儿歌唱,那漫山灿烂如星的野花,又重入眼帘,深深激发着女儿情怀。此刻,心底涌动着的是浓浓的泪,渗透着更生后的庆幸和欣喜。这泪是舒展的,流在情极处。
唐山受灾了。受灾的人牵动着亿万人的心。震后,我被部队派往本溪学习,在沈阳中转时,我住进了火车站附近的“文革旅社”。在七层楼的一个房间里,怎么也不敢入睡。晚上,独自下楼在大厅里踱来踱去……值班的服务员指着我胸前“人定胜天”的胸章,惊讶的问“你从唐山来?”我说“是”,顿时有些人围住我,关切的询问我灾区的情形。我流着眼泪,讲述在唐山惊心动魄的经历中,我感受到的生命的脆弱,亲情的珍贵,和生死关头人性的光辉。那一夜,他们听得屏气凝神,而彼此的爱心一直醒着。天亮了,我被一直送到火车上,旅社的服务员把十只热乎乎的鸡蛋硬塞进我的军挎包,说这是餐厅师傅特意给灾区解放军小妹妹的一点心意。一位中年人把一支钢笔别在我胸前:“小妹妹,我是长春来出差的,留个纪念吧,祝福你!”火车开动了,站台上的人频频向我挥手,我的眼泪一直在流,一直在流,那情形一生也忘不掉。
灾难让我们遗忘了很多,甚至无暇想起爹娘。然而“儿行千里母担忧”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遇到什么,父母心始终都会伴随左右。震后的一个中午,部队正执行疏散任务,抬着担架在公路上运送伤员。一辆北京吉普驶过来,停在路边,我一眼认出是父亲单位的司机叔叔。石家庄籍的战士得知家乡来人了,个个高兴得欢呼雀跃,大家抱做一团,喜极而泣。趁着战友们给家里写信的工夫,那位叔叔把我拉到一边说:“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你父亲交代过,一定找到你,就是……也得见到人。”我使劲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出声。“你爸还说,如果你没事,让我转告你,要坚强,不要当逃兵。”我说不出话,也不敢抬头,只是背转身,又跑去抬起了担架……这次执行任务我受到了部队嘉奖。
当年十二月,我被破例批准探家。从马柳车站蹬上火车,一路归心似箭,有说不出的急切和激动。到达石家庄站是凌晨四点钟。大雪纷飞,寒风刺骨,我踏着积雪奋不顾身地奔向生我养我,让我梦着醒着都念着的家。
当我推开院子的门,看到院里那两棵高高的白杨,它们把袒露的树枝伸给飘着雪花儿的天空,雪把房子、过道、窗台、都染成了白色,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我走向门前,轻轻扣响了妈妈的房门,屋里顿时透出了橘黄色的光亮“谁呀?”是妈妈柔和的声音,这声音象绵绵的丝被,暖融融地环住了我。“妈妈——”我顿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禁潸然泪下。

老槐树的记忆

那些触目惊心的场面,缠绕了我很久很久,随着时间流逝,我希望能渐渐谈去。但每到这一天,都会是我最不安宁的日子,它是一个噩梦,是我心上的一个死结。凡有过那段亲身经历的人,相信这一天会有太多的伤痛留下。
尽管此时我面对湖光山色,以悠然心境亲近自然。而当我的目光,看见不远处的一棵古槐。顿时,那个青山绿树掩映中的村落,那个有着一个好听名字的地方——“红庙子”,犹如天边飞来的鹰,一下攫住我的心。
红庙子村,在距唐山40公里处的迁安县。打开地图,沿京广铁路,会看到一个叫“马柳”的小站。红庙子离马柳站只两公里远,我所在的部队就驻扎在那里。
村口有一棵高大粗壮的槐树,树干上斑驳的褶皱,显示了它沧桑的年轮。听首长讲过,抗战期间,日本大战犯曾在这棵树上栓过军马,这树就是历史的见证。而三十多年后,举世震惊的大地震又给这苍苍老树,刻上了惨痛又狞厉的记忆。
红庙子,我说不清这块土地的渊源,也不知她的名字为什么略带些宗教的神秘。四十年前,我亲眼看到了她的灾难,她的无奈和坚强。此时,她象一只飘浮的帆船,渐渐驶向我……
还记得那漫山遍野的柿子树,垂吊着无数红艳艳的小灯笼。家家户户的石榴树上,挂满咧开嘴的果实。满坑满谷的山楂、红枣、枸杞、海棠,像鼓动着红红的唇,齐唱一首夏天的歌谣。小姑娘的红头绳儿,小小子的红肚兜儿,都是这村子里最耀眼的民俗,最摄人心魄的风景……
“天有不测风云”。老天不给理由,把生死牌抛给这里每一户人家。一夜之间,人们倒在血泊里,鲜血从废墟中渗出,染红了山坡,染红了溪流,染红了早晨的天空。无家不戴孝,到处闻哭声。一个村子,死伤的人达到百分之九十九。其中,一家全部遇难的就有十几户……震后的红庙子,是一件飘散在半空中的血衬衫,散发着血腥味在对天恸哭。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不再有老人歇,女人织,孩童嬉戏的场面。有的是一座座新冢,一双双泪眼。幸存下来的人们把山上的果实都摘下来,作为祭品供俸在大槐树下。那殷殷的红色,是亲人的血,是活下来的人哀痛的眼睛。乌云翻滚,大地战栗,老槐树无声地飘落着洁白的花瓣儿,象凄婉的六月雪……我似乎听到了老槐树的呜咽声。
时隔四十年,当看到唐山人的辉煌业绩;看到唐山蓝色的天空,宽敞的街道,绿树葱茏,鲜花满园的景色;看到人们容光焕发的笑靥,不在有昔日的阴影,我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
祝福同胞!
祝福唐山!
前些天,有战友探访故地,说红庙子村比过去更鲜亮了,房舍整齐,人畜兴旺。山坡上,各种红红绿绿的果实挂满枝头。村口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荫芘一村百姓。
老槐树,是灾难的见证,也是这个村复活兴旺的见证。
如今,我希望她仍像一位慈祥的老爷爷,守护着那些红头绳,红肚兜的晚辈后生,对多年前的伤心事守口如瓶。
我更希望她象一位高大威严的武士,守护着山村的丰泽富裕,安宁祥和;守护着这块红色土地上的人们,世代繁衍,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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