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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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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蓝的电影

作者:杨沐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600      更新:2014-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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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李蓝经常有饿肚子的经验。他已经四年不上班,最近两年靠以前的积蓄和朋友的接济过活,经常是吃完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早餐。他跟我说过这样的事,一天,经常带他一起吃晚饭的朋友没回家,从前天午饭后他就没再进过任何食物,他饿到出现幻觉,感觉,马路边摆放的食物是共产主义的,只要你走过去就能拿到的。李蓝说,之所以没有被幻觉支配,是因为身体里还有另外一种经验,就是他从没尝试过到街边拿东西,那种陌生的经验阻止了他。这次饿肚子当然和其他任何一次饿肚子的经验相仿,最终也没让他崩溃到拿人家的食物,他的朋友总会回家,然后带他去吃饭。
  “那热气腾腾的肉汤啊——那叶子支棱着的油麦菜啊——那粉红色的、夹杂着白油的肉啊——我原以为世界上第一热爱的是电影,却原来,还是食物!!”李蓝在电话里这么说。
  最近两年,李蓝住在一个建筑施工指挥部,指挥部设在深圳城外的渔村,指挥长是他的同乡,也就是每天晚上带他去吃饭的人。施工队在渔村驻扎两年了,他们要在一片海边荒地上,修一群宫殿似的别墅。除了要依靠同乡吃住,李蓝梦想着拍一部或几部关于建筑施工队的记录片。
  

2


  李蓝把那个花园似的别墅群叫“我的后花园”,把渔村面对的大海叫“我的私家海域”,把工程队工人叫“我的兄弟”。每天上午十一点,李蓝从极度疲倦中醒来,疲倦是因为睡得太晚,又睡不好,睡到十一点也不过睡五六个小时,不过这对心里总装着事儿的年轻人也够了。李蓝伸伸筋骨,爬起来洗漱,之后,便开始他一天的在“后花园”或“私家海域”溜达。
  他在想昨晚上看的小川绅介的《牧野村千年物语》,在想片子一开始那壮丽的日出:开始是漆黑、混浊的世界,然后地面开始慢慢下降,露出了天空,露出了太阳。太阳一动不动,是地面在不停地朝下走,一顿一顿,轰隆轰隆,象巨大的钢物,隆隆下沉。
  “这和我们通常看到的、拍太阳的镜头完全相反姐姐,我们通常看到的是,地面不动,太阳动。而事实是我们都知道的,是地球围着太阳运动。小川绅介的这个镜头,拍出了地动说的太阳,拍出了运动中的地球,在地球的滚滚运动中,姐姐,我看到了地球无与伦比的生命力。”李蓝说话有种节奏,这个节奏中不时加上一句“姐姐”,这使节奏非常悦耳。此时他应该是走在海边,从电话里能听到海涛声,海风带着声响灌进电话,李蓝说话的背景总是有声音的大自然。
  “你听见大海了吗?听到了吗?”他将手机伸得远点,让听筒里都是海涛声,“如果用同样的办法拍大海呢?等一等,我想想——我们平时看到的镜头都是地面不动,大海在动;如果我们反过来呢,在离海岸一定远的地方,架上摄像机,我们拍大海不动而看海岸的情景,姐姐,你想想,那会是怎样的?
  “那可能会是,湛蓝的大海一动不动,而陆地、小岛,则像一叶可怜的扁舟,在起伏和摇晃……像婴儿的小床,像小男孩玩的船模型……嘿姐姐,这时的陆地、海岛则像诺亚方舟,满载生命的喜悦。”
  或者,李蓝走在绿草萋萋的“后花园”,回想迈克尔•摩尔的《华氏911》,回想那豪华的剪辑和深入的提问。他告诉我,这片子他看五六遍了,他看每一组镜头是怎样开始的,分析每一个话题的立场。“那剪辑华丽得不亚于政论故事片,而立场,太知识分子太有勇气了。”李蓝在手机里感慨。
  李蓝就是这样向大师们学习拍记录片的,他不是科班,就因为喜欢,他大学没毕业就去广告公司打工了,在那里他学会了“设计”和控制;之后又去电视台打工,他学会了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表述看到的事物。四年前,他感觉自己再也不能等了,他要专心致志学习电影,要拍自己的纪录片。
  “纪录片是历史和人心的书写者姐姐,就像作家一样。我想拍出一个时代的风貌,作为影像的历史书。”
  小川绅介是我介绍给李蓝的,由于所受教育的局限(人们视野的不同主要因为知识结构的不同),他更多的关注欧美纪录片。我推介小川绅介的理由是:“毕竟都是季风气候,毕竟都吃米饭,毕竟日文中有那么多汉字。”不过李蓝最为推赏的是艾雷斯泰•法瑟吉尔的《地球》,他的理想之一就是拍出那样大气磅礴的纪录片,至于纪录什么呢?李蓝说,等你来了我告诉你姐姐。
  跟我认识的两个月,除了分析大师们的纪录片,思考被他称为“东方智慧”的克里希纳穆提地理论,李蓝每天做的另一件就是给我打电话。除了分析大师们的纪录片和学习“东方智慧”的体会,李蓝经常愉快地描述自己所处的环境,他用一种听不出任何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跟我说话,比如:姐姐,我现在走在红砖铺成的小道上,两边是漫坡的草地,草地是这片海滩的主体,点缀着,仅仅是点缀着唐代风格的别墅,和零零落落的热带景观植物。工人们,也就是我的兄弟们,只能靠手推车运送建筑材料。远处正在给草地浇水的是我一起住的兄弟,他昨晚上拉肚子今天只好做比较轻的活。嗨,王哥,浇地呐(对远处大声喊)。我打电话呐。嗨,姐姐,我跟他们一起已经两年了,我知道他们在老家的家庭情况,他们在城里的相好,还知道他们反复说起的来自农村的故事。姐姐,我跟他们就是这种关系。姐姐,从我站的角度看,王哥手拿塑料管,简直就像喷一道彩虹,彩虹从他手里喷射出来,一层层彩色水珠在半空中闪烁、然后落下去。你在想象吗——我现在走到一座正在贴外墙的别墅外围,穿得破破烂烂的兄弟们正在脚手架上,他们是对土地欲说还休的农民工。他们原来是封闭自主的,现在要求他们一致化,要求他们协作,这对他们来说是很难的,我睡不好就是想表现他们,但苦于自己立场的选择。处于我自己一贫如洗的生存状况,我会不由自主地选择控诉,但我知道,仅仅是愤怒和同情可能还是浅薄了,还有更深的东西,那就是,人文关怀,只是我的力道不够。我需要外援,需要志同道合的人帮助我……
  李蓝在电话里这么说,他的沮丧仅仅持续几分钟,几分钟后,又热情地谈论他的电影理想。他的有节奏的话语在我听来,就像一只小男孩折的纸飞机,摇摇晃晃,迎着太阳飞。
  

3


  2007年10月,用一个周末到下一个周末的时间,受李蓝邀请,我从海口飞到深圳,去看他的电影。
  李蓝真的拍出电影了吗?我在深圳八天,从当天晚上开始,看了李蓝用GY-DV500E摄像机拍的、有关建筑工人生活的将近100小时素材,他想用这些素材剪辑出一部或几部纪录片。
  李蓝的大多数活动都在一张设在指挥部的大炕上。所谓“大炕”,就是用木板钉的硕大无比的床,床上铺着原本用做地毯的毡子,平时李蓝和他的兄弟们就在上面吃喝、聊天、打牌和拍电影,晚上,抻开褥子,李蓝就睡在上面。李蓝说,做这个大炕是他的主意,他一定要吸引干活的兄弟们到他的周围,这样,他才能了解他们,知道他们的故事,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的纪录片不想是那种知识分子的、先想出结论再去找材料佐证式的。他想要一种从生活里、从人心里自然长出的东西。
  刚开始,他没体会到这一点,追求一些抽象的东西。他拍过三个打工妹,他想拍出她们对土地的离弃。她跟踪了她们两年,发现女人对土地的感受跟男人不一样,女人可能说离开就离开,有些甚至表现唯恐离不开。她们急于融进城市,而城市又让她们举步维艰。他想拍出这种分裂:一个浑然天成的乡村女孩,经过几年,变成一个怎样的状态。因为是从理念开始的,拍得生硬,没有身体的感受:她们的身体感受和自己的身体感受,所以,即便拍的是女人、女孩,也毫不感性。后来李蓝体会到,很多思想来自身体的经验,创作,有时候是从身体的感觉开始的。
  现在李蓝换了一个角度。他搬进来和施工队住在一起。这当然首先是生存的需要,如果他的同乡是搞酒店业的,他可能就去拍酒店的内部生活了。有了拍打工妹的经验,这次李蓝没着急,他在工程队住下来,除了跟兄弟们一起吃住,还在工地上做一点活:他会做一点泥瓦工,喜欢抹砖缝;还会一点刷涂料的活计,他说喜欢刷子蘸着涂料抹在墙上的手感;他最近尝试做管子工的活儿,他说一下一下拧管子的手劲儿很奇特;当然他最喜欢往土里种花草的感觉,喜欢手摸植物的感觉,喜欢每一个指头缝被植物穿过的感觉。在他带我漫步他的“后花园”时,他就这么做的,他的双手不时摸着什么,他说,他的力道还不够,还不能很好感受手插在土地里的感觉。
  跟建筑工人住了一年后,李蓝才开始拍他们,他说,他妄想拍到这些人的内心里,想从他们身上看到,农民和农民工的现状,传统在他们身上的继承和断裂,那个叫做“文化”的东西在他们身上的呈现。他选择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和一个四十六岁的中年汉子,记录他们修建整个别墅群都做了些什么;年轻人谈恋爱和对城市的打量,中年人膝盖风湿了和他作为泥瓦工漂亮的、甚至是性感的手艺;年轻人慢慢成熟起来,从泥水工干成泥瓦工,中年人除了膝盖有问题,腰在今年也出了问题,仅仅一年时间,体力大不如前了。我看了近40小时的素材,显然,李蓝这次有目的得多,想要表现什么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多,他的画面,也“技术”和“感性”了不少。
  我们没日没夜地看李蓝的电影素材,讨论素材,讨论大师们的电影,另外一件重要事情,是和李蓝的兄弟们去大排档喝酒吃饭。李蓝跟我说这是件重要的事,有时候他一天就吃一顿,所以将吃饭弄得像朝圣。“有饭吃的人不把吃饭看得那么重要,而经常恐惧没饭吃的人,对吃饭就是另一种态度。你看那些农村的老人,他们吃饭,有种庄重的态度。”李蓝现在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他在工地做些活,他的同乡有时开给他一些钱,他用这些钱买摄像机耗材,另一个消费就是去网吧上网看电影,他自嘲说,自己虽然妄想拍电影,却没有看过好画面好音质的电影,他的大部分电影修养来自网络。李蓝还带我去看他的“后花园”和“私人海域”,他一定要我看看他的“领地”,他狂想的、自由自在的天地。他告诉我,他经常晚上不睡觉,想东想西的,把睡觉耽误了,那么第二天,太阳升起以后,他就到后花园的长椅上睡觉,他万分享受在暖和的太阳下睡觉的感觉。他脸上盖着书,身上晒着温暖的太阳,听着偶尔的鸟叫声,或者远处的海涛声,他说,这时候,他的想法不再来自冷冰冰的铅字,而是来自这有点腥味的空气、沿着衣领钻进来的阳光和四周各种各样此起彼伏的声音,这时的思想要感性得多,也温暖得多。
  

4


  相对于纪录片素材,李蓝更吸引我的是他的思想和生活状态。李蓝不肯承认自己有什么思想,他说只有感觉,以及笨拙地把自己的感觉变成画面。他告诉我,已经有两年了,他坚持少看书和不看书,坚持认为书本会使他减弱感性和深度介入生活,他说遇到问题就“往死里想”,再想办法把这些想法变成画面。
  “一没办法就去读书的,是现在人们通常采取的办法,也是我两年前通常采取的办法。这四年,让我学会另一种进入问题的方式,就是,身体先进去,眼睛先进去,手先进去,当眼睛、手、皮肤接收的信息足够多时,一些结论性的东西自然而然会从身体里冒出来。你知道吗姐姐,这种经验,比铅字温暖得多,牢靠得多。现在我才明白,科学研究为什么要试验,这就像吃饼子,吃到第九个你才饱,那前面七、八个饼子是一点一点填满你的胃、你才感觉饱的啊。”
  这就是让我暗自惊异的李蓝的生活方式:他住在工程队里,自己动手钉一个大炕、为的是吸引农民工来到他的周围,他不时在工地上干点活,让手和身体不断触摸工人触摸到的,他深度地介入拍摄对象,从工程的内里,劳动的内里,劳动者的内里,感受他拍摄的一切。
  李蓝告诉我,他现在缺钱买设备或租设备,将这些素材编辑出纪录片成品;还缺一个有思想高度的人,看了他所有素材,给他一个“点眼”,让素材聚拢在那个主题下,成为一部完整的作品;这些都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希望有志同道合者,一个有思想有技术的同道,为了自由和精神的无限快乐,和他一起拍记录片。
  深圳的十月和我居住的海口差不多,还穿着薄裙子,海边有点潮,海风里的盐分粘在皮肤上,吹一阵,皮肤就像穿了一层膜。我对李蓝说,我喜欢他的姿态,当然也喜欢他那近100小时的纪录片素材。我会跟他不断讨论电影,在讨论中,把片子的主题撞出来。我说关键是剪辑。有了想法,有了100小时的素材,好片子是剪出来的。
  “我们先把这部电影做完吧。”
  “难道做完电影人们就不能健康、光明、仁爱地相处了姐姐?比拍一部纪录片更重的是,人和人之间平等、仁爱地相处,人和自然尊重地相处,人和工作愉快地、享受其中地相处,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真正想拍的记录片是,人和人之间正面的能量交换。姐姐,这是一种来自东方智慧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想用纪录片的方式普及它。”
  离开的前一天,李蓝带我在渔村街边的大牌档吃喝到深夜,他建议我回去后也采用手、身体介入事务的方式来转变一下思维方式,“你会发现那是一种全新的认知方式,长期以来一直想不通、做不到的事情,可能一下就打开了。你的写作可能也一下就顺畅起来,日常生活也许一下子就通融了。”李蓝送我去机场时还这么说,他希望跟任何人都“正面的能量交换”,当然也包括我,他希望我,轻盈而飞升。
  我的飞机走了,李蓝的电影刚刚开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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