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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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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

作者:林非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570      更新:2014-08-20

       有一位分别了五十多年,从来也未曾重逢过的朋友,因为自幼在一起上学,都分外认真地练习着所有的各门功课,还喜欢发表各自的种种看法,这样就常常受到几位老师的夸奖,于是更萌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情绪,朦朦胧胧地梦想着,将来都能够学业有成,齐心协力地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来,多么天真、稚气和狂放的少年时代啊!
       这一回他从南方赶来,在参加自己叔父九十大寿的家庭盛宴之际,辗转地打听到了我居住的地方,刚通完电话,刹那间就像从天上急匆匆地掉下来一般,多么健壮的体魄,笑呵呵地挺立在我眼前,于是相互都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掌,瞪着眼珠默默地注视对方的脸盘,从各自闪烁出迟疑和惆怅的眼光里,也许都并未寻觅到当时的一丝影子来。已经是纵横的皱纹布满了前额,稀疏的白发覆盖着头颅,青春岁月时那种俊秀的朝气,早就从灰暗的双颊上完全消褪了。当人们一天天地迈向衰老之后,无论是男人们从前多么英姿勃发的神情,抑或是女人们往昔如何妩媚艳丽的姿色,自然都已经荡然无存。怪不得古代希腊的哲人柏拉图,要在他那首短短的《歌》里,吟咏着“你的红颜只有短暂的时光”了。像一阵阵狂风那样席卷而去的时光,确乎是冷酷无情得丝毫也不容分说的。
       我瞅见这位同学轻轻眨了下眼睛,就很迅捷地驱散了黯然神伤的气色,满脸都堆着笑容说道,“还记得我们背诵过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吧?他在三十多岁时写给侄子的信里,就已经感叹自己‘视茫茫’、‘发苍苍’,和‘齿牙动摇’了。我们经历了多少灾难,遭受了多少折磨,还活得这样耳聪目明,老当益壮,真应当天天都喜笑颜开,拔着嗓子大声歌唱的了!”
       从这多么铿锵的话声里,我听出了他是想用少年时代那种争强好胜的气概,掩盖住自己对于逐渐走向衰老的忧虑与恐惧,因此就会心地点头微笑起来。
      “不用说过去整个时代里出现的灾难,把人们折磨得好苦,就是由父母构筑起来的那个小巢,只要在幼年时代给自己烙下过沉重的伤痕,至今也还会从睡梦中惊谔地大声叫喊起来。” 回忆着几十年前多少悲欢离合的往事,他不由得归结到了命运这个古老的话题,“古今中外的多少哲人,总是叹息着命运的多舛,贝多芬的那一首《命运交响曲》,几乎是人人都知道的吧?却又很少有人深入地探究过,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竟会布满了如此惨痛的命运?”
       他皱着眉头说话的神情,立即使我想起了牵动他唏嘘感叹的故乡。在故乡那一条浑浊的小河旁边,那一座高大而又空旷的宅子里面,他正匍匐在顶楼的窗台上,窥探着花园背后那座小院的动静,却找不见我的影子。因为我正端坐在厅堂中央的椅子上,默默地背诵着语文课本里的那一篇《岳阳楼记》,偶然间抬起头来,才凭着窗外的亮光,发现了他摆动的身躯。于是五十多年前的情景,立即又漂浮在自己的眼前了。
       正是那一天晴朗的午后,正是从那一间屋子里面,隐约地传来了一阵凄凄惨惨的哭泣声,似乎是他的母亲在伤心地抽噎着。听说他父亲要从苏州回来,为什么不是兴高采烈的,却变得如此的悲苦?……
       他父亲经营着好几个纺织丝绸的工厂,是县城里鼎鼎大名的富翁,走起路来那一副昂首阔步的架势,说起话来那一副见多识广的气概,让多少人不由得畏惧和敬仰起来。连衙门里那些气势汹汹的官儿们,见了这身躯高大和脸皮白净的财神爷,也都会拱着手儿恭敬地搭腔。然而他父亲每次跟我说话的时候,却总是和颜悦色地拍着我肩膀,开导我要用功地念书,将来好去国外留学深造,因此就引起自己分外的喜爱与尊敬。不过在经过了几十年之后的今天,再回想起他的父亲来,实在是无法勾画出那早就变得十分模糊的脸庞,只记住了这位威严的长辈,乘坐在轿车里那种高傲的神情。
       五十多年前的故乡,还只瞅见过庞大和高耸的长途汽车,在宽阔的土路上不住地颠簸,却从未目睹过像这样精巧和玲珑的轿车,缓慢地滚动在小镇中央那一条狭窄的石板街上。那一天我正好背着书包回家,被这辆汽车挡住在巷口,还瞧见有好多行人,也都躲闪在沿街的店铺里面,惊奇地打量着满头流汗的司机,双手轻轻掀动着竖立在眼前的圆盘,一对眼睛滴溜溜地勘测着两旁的石头台阶,只要稍微歪斜过去一丁点儿,车轮就冲撞上坚硬的石头了,车子立即颤抖着停顿下来。听着两个观看的闲人在惊奇地议论,说是连国民党县党部的书记长,在途经这儿的时候,也不过就跨着一匹棕色的骏马,在笃笃的蹄声中缓缓而去,哪里会有他这样的气派?
       只见他镇静地端坐在司机背后裹住丝绸的软垫上面,抚摸着自己脖子底下那一条鲜红的带子,偶尔还向玻璃窗外端详着,跟几个观看这道风景的士绅,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真佩服这位如此风光的长辈,还多么和颜悦色地张望着大家。而最使我感到疑惑的是,为什么要用那一条在阳光底下闪烁着火焰似的长带,紧紧地缠住自己的脖子?像这样几乎要透不过气来,难道会使自己感到舒服吗?我当时还不懂得这是西式服装里的领带,因为在几十年前的县城里面,还从未见过如此时髦和神奇的打扮。我有好几回都想提出这个无法解答的疑问,可是又害怕自己的无礼,会冒犯这位威严的长辈,就一直在心里嘀咕着。
       至于这位同学的母亲,对我更是十分的和蔼与亲切,每当我踏进他们家里宽敞的厅堂时,总是满脸都绽开着笑容询问我,功课做得怎么样了,在全县初中学生的篮球比赛中间,闯进了决赛圈没有?最使我感激的是,还打听我母亲的疾病恢复得怎样了,什么时候再能够在一起见面和说话?在瞅见我眼眶里闪烁的泪光时,就赶紧改变了话题,招呼那个矮小的丫鬟,递上一盘鲜红的蜜桔,挑拣着最大的个儿,塞在我手掌里。我顿时想起了这位同学跟自己讲过的一句话儿,说是他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是他心目中最了不起的女人。我至今还记得他当时仰着头颅,满脸都流露出欣喜和神往的脸色来。
       可是这位雍容文雅的妇人,为什么要如此伤心地哭泣呢?难道她的丈夫刚从苏州回到家里,两个人还没有来得及恩恩爱爱地偎依在一起,就不知道为了什么鸡毛蒜皮似的小事,开始气呼呼地吵架了?常常听街巷里的大人们数说着,“夫妻是冤家”的话儿,真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呢?最使我焦急不安的是,像这样昏天黑地的哭泣,会让自己病倒的啊!我母亲刚上西街的那一爿书店里去了,无法求她一起前往探视和慰问,只好自己匆匆地奔出去察看一番,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
       刚走进他们家虚掩着的大铁门,背着双手在门外张望的老仆人,就沙哑地叫唤着我。我来不及跟他搭讪,赶紧冲过花园中央铺着青砖的林荫道,更来不及观看两旁青草丛中盛开着的鲜花,蹬蹬地跨上了水泥的台阶,刚站立在大厅的玻璃门外面,就瞅见了一个年轻俏丽的女子,正搂住这同学的父亲,鲜红的嘴唇紧贴在那布满笑容的脸颊上,撒娇撒痴地蠕动着。
       真像是突然袭来了一阵震破耳膜的霹雳声,我的头脑被它轰击得完全失去了知觉,无法理解在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低着头,懊悔自己在无意之间,打扰了这位长辈的安宁,正想转过身去的时候,这同学的父亲迈着快步冲了过来,站在玻璃门背后,有点儿尴尬地摇晃着手臂说,“先上外边去玩吧!”
       我踱着缓慢的脚步,悄悄地往大门外走去,心里似乎已经明白了刚才目睹的这个场面。可是瞧这姑娘的模样,比我大不了两三岁的光景,还粉嫩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那样,应该是很规矩地上学读书,怎么就自轻自贱地卖弄风骚,委身于跟自己父亲一般年岁的男人?日子过得再贫苦,也总不该这样降低和辱没自己的人格啊!金钱的诱惑和魔力,就真的有这么巨大吗?是否会有什么无法抗拒的原因,迫使她只好这样出卖自己的青春?也许她的父母欠下了什么难以偿还的债务,说不定还正有什么可怕的缧绁之灾,正向着自己破败的家庭袭来,她就在此时勇敢地挺身而出,牺牲自己的豆蔻年华和血肉之躯,忍辱负重地去拯救好多血肉相连的亲人,让他们不至于跌落在危殆和死亡的深渊里,那么她还真算得是一位巾帼英雄了?
       最使我无法原谅的是这同学的父亲,有一位多么美丽、善良和钟爱自己的妻子,却辜负和背叛了她此种至诚的情愫,这难道不是操起一把无形的匕首,残忍地去宰割和屠戮她?刚才那一阵阵凄厉的哭泣声,正是被宰割和屠戮时无法遏止的号叫啊!背叛了这样风度翩翩和聪明伶俐的妻子,到处去轻浮地拈花惹草,不也是对那个女子的欺凌和侮辱?而且还同样是伤害了自己无辜的子女。真不懂我始终尊敬着的这位长辈,怎么会做出如此癫狂的事情来?
       我正愤慨地在小巷里踯躅时,竟瞅见了这位同学从远远的巷口走来,于是飞快地奔跑了过去,多么想从心里掏出几句能够安慰他的话儿,却又不知道怎么启口才好?每年参加学校里的讲演比赛时,学识很渊博的语文老师,总是开导大家要揣摩着像古代希腊杰出的演说家德摩斯梯尼那样,得想方设法地爆发出机智而又充满文采的辞藻,可是事到临头,却觉得满腹空空的,找不出任何闪光的言语和词汇,让这位同学能够豁然开朗起来,只好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肩膀,算是一种无言的支撑。他也默默地皱住眉头,抿紧了嘴唇,嘟囔着说是自己的母亲突然病倒了,立刻就得赶回家里去。
       他哪里会知晓,我刚才已经瞧见了那个妖艳的女子,这肯定是他母亲致病的原因。这突然降临的灾祸,大概也正使得他的心灵在剧烈地疼痛,却还来不及理清这阵阵的痛楚,把它丝丝缕缕地倾诉和发散出来。而且他必然会觉得这还是一件很秘密的事情,绝对不愿意公开地谈论它。
       我虽然很愿意把刚才思虑过的念头,痛痛快快地跟他诉说一番,却又觉得是绝对不能向他叙述的。因为我早已经懂得了,只要是一个聪颖和敏感的人,就会从童年时候开始,逐渐形成一种强烈而又执拗的自尊心,如果是连自己还不愿意披露的内心中的隐秘,那就丝毫都不能够去掀动它,如果触犯了这样的自尊心,那么不管是多么贴心的朋友,都会变得疏远起来,甚至会引起强烈的反感。
       于是我沉默地目送着他走进高耸的铁门,猜想他如果瞧见那个正跟他父亲厮混和亲热的少女,心里肯定会升起一种迷茫、惆怅、痛楚、愤懑甚或是憎恨的情绪。我从他原来是很开朗和宁静的眼神里,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这异样的变化,在惊恐地游移着,和紧张地躲闪着。
       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听到他母亲的哭声了,不知道是在抚慰抑或揉碎着自己这颗脆弱的心灵?一位多么端庄、高雅和温柔的主妇,为什么在顷刻间就受到了丈夫的欺骗与凌辱?听说她找遍了家族里所有的长辈和兄弟,调解的结果是让那个外来的女子,搬出这县城里最阔绰的住宅,安排在另外的地方打发日子,还传来了那些亲属们沸沸扬扬的议论,说是我这位同学的母亲毕竟占了上风,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当然应该压倒在歌厅舞榭中卖笑的女子。他们还传说着在那个调解的场合,这位同学的父亲曾经发表如此的妙论,“吃菜还得挑鲜嫩的下筷呐,年轻美貌的女子,谁见了不动心啊?人总得要逢场作戏,稍微调剂一番嘛!”
       又过了几天之后,我终于见到了这位同学的母亲,就很亲切地招呼她,她也依旧是和蔼地询问我上学的情形。不过从她幽黯和凄清的眼神里,我似乎在悄然无声之中,发现了多么巨大的变化。照样是微微地笑着,然而从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却失去了灿烂的色彩,不再是那么炯炯有神地闪烁着,似乎已经抹上一层淡淡的乌云。这更使我朦胧地感悟到了,她正在掉向命运的低谷。而主宰着这悲凉的命运的,不正是因为她的丈夫,滋生与蔓延着一种轻薄、恶俗和贪婪的情欲,才酿造成这个永远会斫丧她灵魂的悲剧。
       经历了多少人海的沧桑之后,我才算是懂得了这一桩桩不幸的命运,缩小到自己的家庭而言,正是那一家之长丑陋与卑污的情欲,损害了妻子和儿女们正常的生活;扩大到整个的社会而言,正是若干夺取了权力的寡头们,为了满足一己的私利,和推行那些随心所欲的妄想,才将数不请的芸芸众生,投入了灾难抑或或死亡的境地。
       当这位同学出神地巡视着我堆积在书柜里的典籍时,我多么想把自己在当时对于他父亲的想法,这已经在心里藏了半个多世纪的念头,和盘托出地告诉给他听。正想要再度去寻觅几句得体的话语时,他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诉说起来,那一天在他家的大门外面,跟我邂逅了之后,刚回到顶楼的那一间屋子里,他母亲就抱住了他,一块儿嚎啕大哭起来,因为他的哥哥和姐姐,都已经去上海求学了,在茫茫的人海之中,就只剩下这母子二人,才这样心贴着心,爆发出相互感应着的阵阵悲恸。他还沉痛地告诉我说,仅仅在过了短暂的三年之后,他母亲就抑郁而死了。
       我是在这之前离开家乡,去上海读书的,一直耽搁和延迟了半个世纪的光景,才最终知悉了他母亲的消息。他还很平静地告诉我说,他父亲已经在几年前去世,剩下那个也变得年迈色衰的老妪,和她的几个儿女,还很健壮地生活着。
      “我在当时真仇恨自己寻花问柳的父亲,仇恨那个不要脸的女子,是他们害死了我的母亲。我昂着头朝向父亲,向他索要了应该给我的一笔钱财,也去上海读完了大学,然后在闹哄哄的钢铁厂里,度过了这曲曲折折的大半辈子,怨恨的情绪几乎都完全消失了。不过平心静气地想起来,正是我父亲那种放纵和泛滥的情欲,不但坑害了我的母亲,也还坑害了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子。”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从书柜里地抽出一本厚厚的《晋书》,小心翼翼地翻阅起来。
       我默默地打量着他,真惊讶于我们相隔了好几十年的想法,竟会是如此的相似,哪又何必再唠叨地诉说往日的那些琐事?不过我丝毫也猜不出来,他为什么要如此细心地检索这部典籍?
      “忘不了在那些岁月里,我偶然读到过阮籍的一些掌故,知道他甚至会躺在美女的身旁,忘情地欣赏着她们秀丽的容颜,却丝毫也不想去染指和玩弄她们,像这样纯洁和高雅的性情中人,比起我伧俗的父亲来,其境界的高下,真有着天壤之别!” 他几乎是叫喊似地向我诉说,接着就把那一部《晋书》,缓慢地插进了书柜中间,再拿出一本薄薄的《晏子春秋》来,翻检了一会儿之后,又激昂慷慨地说道,“多么了不得的一条汉子,齐景公要把自己年轻貌美的女儿嫁给他,他竟拒绝了主上的命令,说是相伴了一生的妻子,固然已经消失了当年的容颜,渐渐的变得丑陋起来,却还始终记得她那时窈窕和倩丽的神态,还说是她已经把终身的命运,十分信任地托付给了自己,怎么能够朝三暮四,见异思迁,背叛这样纯真和厚重的情意?”
       我真惊讶和佩服他博览群书的功夫,一个毕生都从事工程技术的人,竟浏览与记住了这么多的文史知识,真是何等的智慧啊!大概是因为在自己生存的轨迹中间,跟那些不幸的遭遇紧密地连结在一起,才勃发出这样超越常人的记忆力。给自己造成过多少厄运的往事,确乎是难以忘却的,因为得要付出多少艰辛的努力,才能够多少改变和消解这样的痕迹,而且无论如何都会在自己的心灵中间,留下了永远都无法抹去的伤痕。无论是为人父母的,抑或是掌管着社会事务的大大小小的官吏们,怎么能不谨慎和负责地行事?
       张望着他激动的神情,我在低声劝慰他的时候,也禁不住要默默地咀嚼那笼罩着人生的命运,是永远屈服于它无比凶猛的势头,抑或挺直了身躯去果断和勇敢地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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