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本书，叫做《中华诗词排行榜》，对排行榜我很反感，这个概念是从外国学习来的，是接受了西方统计学的一个观测分析方法，规定了若干个指标，符合一个指标加1分，企业、富豪、明星都可以用这个方法进行排队。
　　这本书也是用这样的方法对诗词进行筛选打分，第一：古代的、现代的关于诗词的书籍，一首诗被各种选本选过来选过去，比如有28本选这一首，那就是28分，那就比有27本选用的另外一首高。第二：被别人引用的次数，诗人出版专辑的。第三：是现代指标，上了教材的次数、上了文学诗词刊物的次数、大学引用全文提到的次数、专家论述过的次数，博士生进专辑、合集的次数、网上点击的次数等等，完全是用数学的方法来排队。西方人喜欢这样做，不等于最好，是指接受的程度。
在唐诗中，古代、今天排第一的既不是李白的，也不是杜甫的，是崔颢的《黄鹤楼》。排第二的是王维的《渭城曲》也叫《送元二使安西》。排第三的是王昌龄的《凉州词》，排第四的是王之焕的《登鹳雀楼》。第五是杜甫的《登岳阳楼》。（省略其他排名）
　　要让我来选，我选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这首诗的气势、豪情、精神状态太动人了。
　　要叫我五年前选我可能选李商隐的《锦瑟》，诗人情感抒发达到了极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没有办法再让人感动了，永远也解释不完，怎样解释都有理。苍凉感、寂寞感，“沧海珠有泪，蓝田玉生烟”玉在日光折射下的朦胧感。
       再年轻一些我会选李白的《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吐露、倾诉，表达自己的心情：“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刀快能够切任何东西，但切不了水，切不了愁“举杯消愁”成了熟语了。
　　也可以选李商隐的《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这是李商隐厉害的地方有时用对偶、排比句，功底特别好。同样两句：“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家人也好、网友也好，叫不应了，“书被催”远没有“梦里啼”多，一轻一重。但“抽刀断水”、“举杯消愁”没有轻重之感。
　　被评为第一的《黄鹤楼》明白如话，也不是“为安一字稳，捻断数根须。”上来四句和说白话似的，特别平顺、平实，特别客观。二三句表达了沧桑感，中国的历史长，唐朝时期的人就感觉历史已经很长了，美国人很难写出这样的句子来。他们只有几百年的历史。唐朝人就有“白云千载空悠悠”时间空间的感觉，渺小的生命在历史长河的地位。“晴川历历汉阳树”七字尤其催人泪下：锦绣国土清清楚楚，历历在目。表现了中华诗人对中华大地的无限的眷恋、爱恋乃至忧心忡忡，山河、植被、晴空历历在目，是真正具有爱国主义情怀的。
　　我们这一代人，喜欢俄苏文学。俄国、苏联的文学家对俄罗斯、苏联大地的忧愁、忧郁，不光是表现在诗里，在歌曲里也有深切的表达。比如契珂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对生命、大地、居室的描写，突出的主题是对俄罗斯大地的大爱和忧愁。
　　“晴川历历汉阳树”七字对长江流域植被、景貌、气象，有纵深的感觉。“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古人特别喜欢用“愁”字，愁是挂念、牵挂，爱，爱的不行了。“汴水流、泗水流，吴山点点愁。”可爱了，心疼了，抱在怀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烟波江上使人愁”、“日暮乡关何处是”从个人角度寻找自己的归宿，越发感觉到河山的美丽。
　　崔颢的诗不多，我熟悉知道就是这一首。《渭城曲》的知名度比《黄鹤楼》高，这首诗从平仄格律上讲不是律绝诗，是乐府诗。这首诗毫不夸张，李白的诗就夸张的多：“燕山雪花大如席”、“白发三千丈”。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故人、故友成了中华民族表达情感的方式，重友情、重离别。君臣、父子、夫妻、师生、朋友，是五伦之末，但它是中国人的伦理。洋人送到办公室门口就行了，咱们要一直送到县界才挥手告别。
　　重故国、重故友、重故人之情是中国人的特点。京剧《赠锦袍》说的是战国时期的范睢，出使齐国时被主人怀疑里通外国，报告了相国魏齐，被打的半死，还叫人往他的身上撒尿。他醒来后脱逃到了秦国，当上了宰相。原来的主人须贾代表魏国到秦国求和谈判，他穿着破衣化装成落魄之人见使臣，使臣须贾问他：“故人别来无恙乎？何落魄致此？”他说我买不起衣服，使臣就将一件厚绨袍赠送给范睢，这个绨袍是一面光亮一面暗的，很贵重的。第二天要见秦国的丞相，范睢自告奋勇给他赶马车。一路上人们都给以致敬，魏使臣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是丞相给自己赶马车，他跪在地上说：“只求速死。”范睢说：“眷眷故人意，感你送我一绨袍，把魏其的头送来就行了。”
　　在中华的历史上，连敌人都可以是故人。毛主席说过他与蒋介石：“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谁也离不开谁。”
　　《渭城曲》头两句讲春意朦胧，三、四句讲向西出了阳关连对手都找不到了。
　　词里排队第一当属《赤壁怀古》。我们国家，我们民族是非常有历史的国家民族，“故垒西边”有纵深感。苏轼在词里没有选边站队，希拉里说：“我们在国土争端中不选边。”她那是虚伪的。苏轼对于曹操主观主义导致失败也没有提及，就是感怀。“故垒西边”、“故国神游”。故人故垒故国，说起这事那事，头发倒白了，“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听评书掉眼泪，替古人感怀悲伤。”
　　第二首，当属岳飞的《满江红》，有人说是后人假托，后人假托的也不得了，很多话成了中国人民感叹的方式。“三十功名尘与土”当兵，经商，立功，级别统统是尘土了，对于当过这，当过那，都不屑一顾了。与人真实的生活、志向、价值的真谛来比，不值一提。三十年奔波劳碌，经常客居他乡。过去有个昆仑电影制片厂，出了一部电影名字就叫《八千里路云和月》，批国民党政府的无能腐败。“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尤其令人慨叹，这里正所谓中华民族多灾多难，憋的气太多了。
　　中华诗词对中华民族太重要了，在人的心中植入了深深的遗传基因，成为了人们的神经细胞。1994年我与美国华美协进会座谈，他们感到中国人特别爱国，问我是什么原因。我说第一，中国菜喂饱了中国人的腹；第二，唐宋诗词充实了中国人的心，心腹之交所以爱国。这是随机的一个答复。复旦大学附中引用我的这段话，让学生写作文议论，讲个人感情的经历。
　　开封有个清明上河园，每天夜晚的歌舞演出全是宋词，第一个节目是辛弃疾的《青玉案》。王国维对这首词下半阕很推崇，认为是学人的第三种境界。上阕“宝马雕车香满路”辛弃疾对宝马早就预言了（笑）有灯火，有声响，有女眷，男女相杂，声光效应一应俱全，是那时的狂欢节“一夜鱼龙舞”。这是中国曾经的繁荣盛世。我们感动的热泪盈框，绝不能让敌人杀进来啊！宋朝的皇帝没处躲没处藏啊！
　　我在政协会上讲过，《青玉案》使我感动，中国人的爱国心太重了。几千年来，诗词表达了心上的中国人。也不是中国人事事都好，华人学者讲：美国的超市，东方的东西太多了，榨菜牛栏山二锅头什么都有，关键是中国文化。秋枫讲听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两句诗落泪了。而美国的汉学家他体味不出来，这仅仅是风力风向气候的变化啊，“月是故乡明”你们那里工厂没有多少工厂啊！说明在文化上的差异，他体味不出来。

　　我说几个观点：

　　一、中华诗词是中华文化的大树，是历史形成的过程。故人、故国、故垒，“莫对故人思故国”，诗词这棵大树也是在不断更新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写诗作诗一定要与它相匹配，树叶按不到树上。如果你背诵不下几十首诗词来，最好别写诗。
　　二、要有个人的特色，你写的诗与唐宋明人写的一样，写不出自己的特色来，你的树叶与古树对接匹配。就应该有时代的特色、个人的特色，有灵魂深处的迸发。清人龚自珍的诗有棱角，有真情，带刺，带点格瑟。但他有自己的特色：“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与老天爷叫板。秋瑾的诗，炼字炼句不见得是最好的，但她的豪情，她的精气神不得了。
　　钱钟书先生的诗不带棱角，不带挑战的，但有一种读书人的老成平和。他在1957年写的《赴鄂道中》：“弈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尽，夜来无梦过邯郸。”
　　妄心是什么？顺坡下驴之心、见风使船之心、浑水摸鱼之心、企图侥幸之心。
　　“驻车清旷小徘徊，隐隐遥空碾懑雷。脱叶犹飞风不定，啼鸣忽噤雨将来。”反映对政治上的敏感。
　　聂绀弩的诗，别人不敢写：“哀莫大于心不死，报效祖国鬼争光。余生岂更毛锥误，世事难与血压商。”“尔身虽在尔头亡，老作刑天梦一场。”《另挽雪峰》“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喂猪》“曾经沧海难成泪，便到长城岂是家？”
　　敢于把个性放进去，这又是一个矛盾：既要诚实更要个性化。
　　我们若是很喜欢中华诗词，希望大家写诗时注意个性化。不但要注意遣词造句、音韵格律、虚实对偶的要求，更要注意个性化。可以完全不同于过去。
　　一位旅美学者夏至青（音）讲：“不要老说唐诗宋词好，已经形成一个类型套路了：感遇、思乡、怀古、送别、悼亡，就是这些名堂？”虽然是有些贬低的说法，但我们确实要从过去的套路中跳出来。
　　王国维、粱启超说过：中华诗词给诗人安上了心境、传统、把了门脉。我们也期待诗词的发展，诗词的个性化。
　　“诗胆”不是胡说八道就是有诗胆。毛主席“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赞。”完全像口语。“不须放屁”都可以入诗。
　　他年轻时所作“独立寒秋”非常完美，《娄山关》非常精粹“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是可以进入中国文学史的。但是“吴刚捧出桂花酒”浓度就不够。赶不上《沁园春·雪》，也比不上《十六字令》。
　　我也不知说些什么好，段天顺是我的老同学、老同事，再要推辞就缺少故人之情了。
　　谢谢大家！

       注:2012年9月17日京民大厦大会议厅，北京诗词学会组织讲座, 郭翔臣速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