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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者归来

作者:何英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3506      更新:2016-05-11

 

——从《牛鬼蛇神》看小说何为
 


       马原并不想跟读者签下真实性之约,《牛鬼蛇神》并不意在亦步亦趋地模仿现实,那种现实主义的小说显然跟马原的旨趣背道而驰。更多时候,马原只是想让人惊奇、让人着迷,而他语言的幽默追求,也在消解死板和正经,发现生活中好玩的事物。
卷2拉萨的问题比卷1更多一些。神迹的炫耀成了纯粹的炫耀。好些内容几乎完全与全篇无甚关系。一些西藏名胜的运用,像是导游图。总而言之,这一卷故弄玄虚的游戏色彩过于明显了。   
    正如多年前抛向中国小说的一个圈套,多年后的马原带着更多的圈套回来了。这部《牛鬼蛇神》,以怪异的目录昭示出不同凡响的结构;以神神鬼鬼的内容比拼现代科学的宏大叙事;以归零部分的思辨议论挑战中国读者的阅读癖好;以一生的“神迹”再次彰显马原式神秘色彩、哲学意味;用中国作家少能达到的轻灵状态,以巅峰的游戏风采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而马原式叙述魅力不减当年,语言材料的组合技巧一向是马原的优长,由此造成句式间的推进力度强悍无比,小说作为语言的艺术似乎在《牛鬼蛇神》身上回光返照;但显然瑕疵也是明显的,卷3的海南,不但从卷名上重复了,至少从此卷第2章的2:当真恶鬼上身了直至最后,都是多余的。小说家突然卸下戏装,穿着家常衣裳上阵了——他开始背叛自己的虚构,打破小说与读者间的古老契约,罢演了。尽管有这最后一卷令人牙酸的自恋书写,总归瑕难掩瑜。《牛鬼蛇神》堪称马原的王者归来之作。它让人看到在当下,小说的可能性及小说何为。  

       结构

      “形式之王”当然不会让读者对他的形式失望。全篇分四卷,从卷0开始,卷0的第一章不叫第一章,叫第三章,依次第二章、第一章、第零章,接着是卷2,第三章、第二章、第一章、第零章……。所以从卷0开始,是承老子“天下万物生於有,有生於无”,谓万有生于无。既从0有了开始,便“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他“卷”的来历。至于到“章”的时候,又为什么倒着从第三章开始呢,每一章又倒着从3开始至0,这就是“归零”的说法了——自此,马原“有生于无,一归于零”的结构就算成体系了。从目录来看,透着怪异,甚至有故弄玄虚之嫌,但分析起来,却不但不怪,还有根有据、结构严谨,于形式上造成陌生化效果,而深藏的道、佛智慧也将马原的哲学意味发散于无形。最讲究的小说家,最知道结构对于小说的意义,艺术的形式从来不仅仅是形式这么简单,马原显然深谙此理。他的四卷以地名为结构,分别是北京、海南岛、拉萨和卷3的海南。北京是“神迹”开始的地方,是历史的神话在两个少年的人生投射下最初的神迹的影子。作者选择了大串连的历史背景,作为社会政治生活中的神迹——亲眼见到心目中的神,接受神的检阅,使来自东北的少年大元和来自海南吊罗山的少年李德胜结缘。他们一个暗寓了牛鬼,一个暗寓了蛇神。从此,一个神神鬼鬼的世界在人们眼前展开。北京卷也是卷0,即无,正是从这个无,生出了有,才有了后来的故事。作者并未对这一历史政治事件作任何的意识形态批判,这非他用意,他的用意在于:在权力被神圣化的地方,权力自然而然就生出它自身的神学;当权力像上帝一样为所欲为的时候,权力就引起对于它的宗教情感;在这种情况下,世界就可以用一种神学语言来描绘。其实,对于神话的原始冲动一直深潜于人性深处。得到伟大领袖的接见像一个绝对理念,它代表的是真正的现实,而大元和李德胜们的存在反而像影子一般虚幻,真正的生活在超人、非人那一边,这是两个少年最早对这个世界有关神学的切身领会。对北京,对领袖的神圣向往,使大元和李德胜过着黑白不分的日子,在等待领袖接见的日日夜夜里,两个少年神情恍惚,早已在将要到来的神迹——明天的接见中、在对是否会到来的明天的期盼中,分不清白昼还是黑夜,这是出神的状态了。两个少年的世界有神了。小说是讽刺的艺术,真正的小说家总懂得将它的真理隐藏起来,不说出来,而且不可以说出来。它通过揭示世界的暧昧性而使我们失去确信。而那些想通过风格的做作,故意使小说变得难懂是无用的。
       《牛鬼蛇神》的大结构似乎有着既包容现代世界中存在的复杂性,又不失去结构上的清晰性的野心。四卷的内容囊括了两个少年的一生,动用了复调的形式,卷1海南岛李德胜的故事与大元的故事,在同一时间里各自运行,小说的复调的出现,更多是诗性使然,而非技巧。正是马原对海南的诗性情感,这一卷写来得心应手神奇美丽。是四卷中惟一毫无瑕疵的一卷;动用了什克洛夫斯基的“嵌套”——在小说套盒中再套入短篇小说,如卷2拉萨中色季拉雪顶的故事;当然还有一定会受到诟病的,马原将过去小说直接贴进《牛鬼蛇神》的做法。我倒觉得用不得大惊小怪,小说都发展到了今天,拼贴也早已不是飞来怪物,后现代的实验小说做得更离谱,将文字剪碎,再拼贴起来,贴成怎样是怎样。马原的拼贴成功地造成了一种陌生化的阅读效果,至少可以在一个文本中看到不同时期马原的作品,比较它们的风格,而显然早年的马原至少在语言上比现在更激进,更具冲击力。也许我们不得不承认,作家的力度是与年龄成反比的。小说的神奇还在于,既能融合诗歌,也能融合哲学,还能毫不丧失自身。运用所有的智力手段和所有的形式去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就是成功的小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拼贴造成了断裂、炫目的新奇感,是有益的尝试。
       马原并不想跟读者签下真实性之约,《牛鬼蛇神》并不意在亦步亦趋地模仿现实,那种现实主义的小说显然跟马原的旨趣背道而驰。更多时候,马原只是想让人惊奇、让人着迷,而他语言的幽默追求,也在消解死板和正经,发现生活中好玩的事物。它们是游戏性的,它们娱乐,但并不排除严肃,将严肃的问题跟好玩的形式结合起来,小说在当代是不是还有这种可能?
       如果小说成了最后的岗位之一,在这个岗位上人们还可以保持跟生活整体的关系。那么,马原试图用他三十万字的小说,呈现自我之谜、存在之谜以及在当下,小说如何保持跟生活整体的关系:看到生活的背面,去探询那些人们不愿思考的生存。使小说的目光终于摆脱庸俗的地面,投向浩渺的宇宙,投向不可知的世界,投向人的对立面——自然。“当明天大自然从地球上消失,又有谁会觉察到?”曾经罹患绝症的马原,显然获得一种徘徊于生活甚至生命外部的眼光,这使他从未有地思考起自然这个命题。这些内容他在那些0节中都有细致的叙述,体现出一个人在思想时的美丽和高贵。在那些轻松的神迹故事里,渐渐引你思索起形而上的问题,思索人是从哪里来的,我是谁,要到哪里去。捷克小说家布洛赫说过,知识是小说惟一的道德。马原这个曾经的先锋派,依然禀持着这一精英知识分子的立场,将他认为的知识,神迹的也好、心灵的也好、思辨的也好、哲学的也好,统统融合起来,使小说在知识的道德方面,高妙灿烂地绽放。  

       议论

       马原显然对米兰·昆德拉深有研究,他曾把昆德拉的《告别圆舞曲》改编成话剧,也写过一个结构取自昆德拉小说《搭车游戏》的剧本。《牛鬼蛇神》的结构自然也有昆德拉小说的影子,文中所有0的部分都如昆德拉小说中的辩论、思考一样,直接在小说中发起了议论。马原面对记者,不免有些底气不足,自认那些0的部分都可以不要、不看。我却认为,正是这些0的章节,才真正补实拔高了马原的小说,令他不是一味地“轻”下去,传奇、炫奇、有时甚至故作神秘。马原的叙述功力当然无可挑剔,他自二十年前炼就的组合语言材料的技巧从不会使他的句子难以读下去,他总会在句子之间制造出强大的牵引力,一句一句推动下去,也一句一句舒服地引你看完。但总会看完的,看完了再回头审视,能避免堕入看出自己原来是被句子之间神秘的推动力看下去的,而实质上小说并没有说出深刻的东西,并没有发现只有小说才能发现的那个世界。幸好,作者有这些归“零”的思辨内容,它像滑水下来终于蹬到的地面,使读者猝然踏实下来、停顿下来。
       北京卷里,0节首先提出三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马原在后来的每一章归0处,都有涉及,惟独我们往哪里去,没有回答。其中思辨得精彩的有:我们从哪里来?关于外星人、关于上帝造人、关于进化论、来自常识的回答、关于创造与破坏。这些议论的意义在其内容上。都知道此种集中地议论癖来自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便是代表,分若干主题地议论。《牛鬼蛇神》中归零的议论,使中国小说第一次敢于正面面对科学、技术,质疑进化论,探询人的起源;对哲学老问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到哪里去,说出自己处境下的见解。中国小说家向来囿于国情,对小说的议论不敢轻易尝试。因为中国读者熟悉并能接受的小说模式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金瓶梅》,对作家的思想向来并不真感兴趣,作家即使有思想,也不能在小说中直接宣讲议论,只能通过人物来曲折表现。米兰·昆德拉被奉为西方小说界的灵魂人物,他在小说中直接按主题进行思辨、议论的形式与叙事紧密结合,成为标志性的昆德拉体。但昆德拉的思辨显然并不是这么简单,首先作者的思想传达与小说的艺术表现是不可分的。昆德拉出生于音乐之家,对音乐有着精深的研究,在他的《小说的艺术》中,他甚至将自己的小说结构跟乐曲的结构对比分析,小说中的思想思辨恰如音乐的理性之于音乐的感性一样。为了强化小说的形式感,使小说更加浓缩、有力,昆德拉喜欢将他要讨论的思想分为若干主题,对昆德拉深有研究的马原显然借鉴了这种形式。但无疑赋予了讨论更宏大、更宽泛也更直接的内容。
       自胡塞尔起,一派哲学家已经看到一种危机。“科学将世界缩减成科技与数学探索的一个简单对象,具有单边性,将具体的生活世界,排除在视线之外。科学的飞速发展很快将人类推入专业领域的条条隧道之中。人们掌握的知识越深,就变得越盲目,变得既无法看清世界的整体,又无法看清自身。”胡塞尔的弟子海德格尔称其为“对存在的遗忘”状态。那时候的人文学家就意识到人的存在与科学技术的紧张关系。时至今日,此种紧张不适依然没有消除,科学技术以其不断的伟大胜利昌明地改变着世界,但并不意味着对科学技术的反思、探询和质疑就不存在。马原后来身患绝症,有过跟死神的正面对峙,但他选择了放弃医院的医学治疗,举家迁往空气干净阳光炽热的海南岛,通过自己无师自通的治疗方案痊愈了。正是有了这些经历,马原有资格、也最有体会,在科学与非科学之间、在那些无人光顾的暧昧地带,提出自己的思想对话。这些探询和质疑包括人的起源,他由此否定了进化论一说;他讨论了到底有没有外星人,最后也得出结论,没有;其实得出什么结论并不重要,这些结论也许就没有最终结论,将时间放置到一个宇宙时间范畴里,还有什么答案是永恒惟一的呢。但可贵的是思想本身,是思想的过程,在马原的思辨文字中,你同样甚至更多地体会到文字的美妙、叙述的智慧、思想的辉煌和庄严。尽管人类一思考,上帝就要发笑。但对人类而言,在上帝统辖一切的目光下思索,本身就有着崇高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意义。马原小说中归零的思辨议论,就像是文学这个堂·吉诃德,终于向不可一世的科学风车发起了挑战和总决战。面对科学终于将要把世界的愚昧全部清零的时代,总要有人代表那些被认为是愚昧、落后、不开化、不文明的生存说几句话,面对科学技术几个世纪以来的称雄统治,人文学术难道就真的既不敢怒也不敢言。马原不信这个邪,他偏要在小说里,跟科学巨人玩起了对话游戏,他从科学无法解决、无法实证、无能为力处着手,着实清算了科学也力不能及、并不是万能的局限,而贯注其中的思想的魅力时时焕发出人文光芒,令人炫目莞尔。
       正如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所说,小说的诗性在行动停止处,在因与果之间的桥梁被打断处,在思想于一种温柔、闲适的自由中漫游之处。诗性也许还在离题中。思考的美体现在思考的诗性形式上。将一部小说建立在不间断的沉思之上,这是跟这个根本不喜欢思考的时代精神相违背的。笛卡尔认为我思故我在,一个前现代式的人文精英面对世界的方式:一个人通过思考单独地与宇宙面对。这份遗产被马原继承下来,用在他的小说中。《牛鬼蛇神》的那些0节也许部分地实现了以上种种的意义。

       多余

      卷3的海南,不但从卷名上重复了,至少从此卷第2章的2:当真恶鬼上身了直至最后,都是多余的。是全篇的赘生物。尤其是此卷第一章,别一样的日子,第零章,琼州海峡日志,不知作者出于什么心理,完全忘掉了小说先贤早就说过的话:不要让自己出现在小说的前面,当小说家被关注超过小说本身的时候,是小说的悲哀。福楼拜说,艺术家应该让后世以为他没有生活过。莫泊桑说,一个人的私生活与他的脸不属于公众。捷克作家卡雷尔·恰佩克说,我厌恶说自己。一个真正的小说家的特征:不喜欢谈自己。福克纳希望“成为被历史取消、删除的人,在历史上不留任何痕迹,除了印出的书”。而马原到了这一卷,突然卸下戏装,穿着家常衣裳上阵了——他开始背叛自己的虚构,罢演了。
       北京卷显然兼顾了作者想要回忆自己的青春年少,早想写一部成长小说,之前也有《上下都很平坦》垫底,这一次的回忆,虽则将重点放在成长之外,放在了显现神迹的主题上。但由于写得太细,有些地方过细,甚至跑题,还是不忍放弃自己青春年少时的华丽回忆,使人几乎忘了马原的主题乃是神鬼的世界。由是于主题的凸显上有亏。这一卷欠简约、浓缩。米兰·昆德拉说,把握现代世界中存在的复杂性意味着一种简约、浓缩的技巧。要直入事物的心脏。这一卷还可以去掉那些小说技巧带来的固有的长篇啰嗦、废话,变得更浓缩、有力起来,才更能凸显“万有生于无”,正是有了北京神迹的显现,才有之后两个少年一生的神鬼相伴。这样一个结构,才是《牛鬼蛇神》的诡妙、讽刺之处,也是马原的幽默之处。
       而卷2拉萨的问题比卷1更多一些。神迹的炫耀成了纯粹的炫耀。好些内容几乎完全与全篇无甚关系,比如圣诞夜狂欢,不知作者兴致勃勃地写来何意,还是像卷0北京一样,对回忆青春有着不可遏制的冲动和嗜好?杀人老太婆的故事像在搞悬疑剧,是否为突出西藏本为神的世界?一些西藏名胜的运用,像是导游图。总而言之,这一卷故弄玄虚的游戏色彩过于明显了,而写西藏、拉萨显然没有写海南那么深入魂魄精神附体般体贴。算是《冈底斯的诱惑》的余韵罢。尽管如此,西藏、拉萨本身蕴藏的小说能量、传奇色彩,仍然使读者惊奇、震撼。相比较作者后来到上海某所大学的乏味生活(作者偏也要不厌其烦地记录下来),西藏简直就是奇迹诞生的地方。在当代,越是无神论统辖世界,压抑在人们内心深处的神话冲动就越想得到实现,这是所以西藏蕴藏着巨大的小说能量的原因。不论谁来写西藏,都一定能吸引住读者的眼睛,但无疑把西藏写得最奇幻神秘最令人难忘的是马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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