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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女性文学

作者:顾艳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9072      更新:2016-04-12

 

——在浙江大学城市学院的演讲


       讲这个题目前,我一直在思索,为什么一定要说“我与女性文学”?文学就是文学,为什么要有性别之分?要知道我们在思考和写作时,并不带着性别去思考和写作。而且女性文学也并非女性写女性。女性文学的作者可以是女性,也可以是男性,但它应该是以写女性为主的文学作品。
       女性一写作,也许就温柔。打个比方,我十三四岁时,就开始阅读文学名著,开始写日记了。那么我的身体和我的灵魂是一起发育成长的。反之,如果我的身体每年都在长大,(当然现在是在逐步衰老了。笑)而我的灵魂却得不到孕育,那么我认为这样是不健康的。由于存在着男女生理上的结构不同,从生理上折射到男女之间的爱好,体力和社会分工等,自然也有所不同。女孩子更注重内心一些,也更多一些美丽的梦。这没什么不好。人的一生,就是在无数个梦中完成的。只要自己有坚忍不拔的心,实现梦想的希望就很大。
       因为阅读和写作,一个女孩的身体随着灵魂一起发育长大,那么她渐渐地就会有一份修养。最先反映到自己身上的,就是如何审美,也就是如何把自己打扮得漂亮。打扮,这可是一门学问呢!不要以为买名牌,买价钱贵的服装就漂亮,其实不然。我们打扮主要是要得体,而风韵也不是衣服能穿得出来的。这就是与修养有了关系。有了修养,我们的举手抬足,我们自身的肢体语言都会有一种魅力。女性的美有静态和动态之美。如果说静态是天生的,那么动态就是后天养成的。女性真正的美有如国画。近观笔墨,远望气势。我非常欣赏宋庆龄和林徽因。她们的美宛如国画。

        女性文学的历史

       如果要说女性文学,那么要从中国女性几千年的历史来说。我想在封建社会女性是很可悲的。她们实在活得太压抑,太没有自由了。她们没有机会像男人那样读书,游历山川,在仕途上进取,或者去做教师等多种工作体验;也不像我们现在的女性那样,可以表现自我,可以出门旅游等;她们什么机会也没有。她们只能在家里等待着丈夫回来,丈夫就是她们生命中的唯一寄托。所以较早出现女性手笔的文学作品,主要就是一些情感的东西。譬如:春闺啊、春怨啊,还有私定终身后花园啊等。“五四”以前的中国文学史中,女性基本上是没有声音的。所有关于写女性的作品,也都是男人写的。但男人写女性未免有不周全之处,这是事实。因此女性在几千年的文学史中,就像一个嬴弱的女子。她们头上插着簪叉,大襟衣衫上斜插着手帕;她们的心也想像头上的簪叉那么硬,但在那种环境她们又硬不起来,只能拿着手帕擦眼泪。那时光文学的功能之于她们,就是手帕的功能。
        到了“五四”时期,一些家境比较好的女孩子,进学堂读书受到了教育,接受了新思潮。她们开始想冲出禁锢的“小我”天地,投身民族解放的“大我”世界里去。这时候女作家庐隐说:“去过人类应过的生活,不仅仅作个女人,还要做人。”所以我国女性文学的起点:是“五四”时期。人的解放与女性的解放,在同一时间平面上提出。“五四”时代,也就是“人的发现”的时代。但在后来的30年中,女性文学也没有形成气候。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光女孩读书还没有普及,在读书的女孩中也不是人人热衷于写作;而写作的那些女性,由于自己生活空间的狭窄,除了爱情和婚姻,其他社会性题材很难涉足。这就使得女性的写作题材十分单一。要想这个文学嬴弱的女子丰满起来,也实在是不可能的。尽管那时光出现了萧红和张爱玲,还有其他的一些女作家,但总归形不成“群芳谱”那样的格局。她们也只能是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文坛上,成为几抹亮丽的霞彩。
       不过,我倒是蛮喜欢萧红和张爱玲,她们俩各有特点,都是精神贵族。只是由于出身、经历等的不同,其作品也就大相径庭。当然萧红比张爱玲境界更高一些,苦难更重一些,生前死后也更寂寞一些。萧红集国难、家愁、个人悲痛于一身,灵魂和肉体都受到严重创伤,而她的文字,却是血泪和生命绽放的花朵。《生死场》、《呼兰河传》、《后花园》以及《北中国》、《小城三月》等,均以独特的艺术风格和思想价值,成为中国文学的重量级作品。我去过萧红的故居。它座落在呼兰县城一条冷清的街上,两扇黑色大门关闭着。我们买过3元钱一张的门票,从边门走进去,却没看见有其他参观的人。如此冷清,让我感到意外。这场景仿佛正应了萧红在《呼兰河传》中说过的:“我家是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
       张爱玲生前死后比之萧红,可就热闹多了。23岁写出《倾城之恋》的她,也应了她“出名要早”的话。这句话后来被不少年轻人效仿,而效仿她最多的还是她的作品。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没有人去效仿萧红的作品,而偏偏那么多作家作品中都有张爱玲的蛛丝马迹。我想一方面是她的写作技巧,另一方面也就是她的“现代感”比萧红强,比较适合我们当今年轻人的一些梦想。但年轻人一不小心,把张爱玲的一些说法,变成一种哲学来影响大家的时候,以为张爱玲就非常深刻了。于是,张爱玲成了那些虚无主义青年的精神老祖宗。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深刻。他们把有些浅薄的东西当深刻,而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当虚无。到底张爱玲也不是完人,不管青红皂白地去热追、模仿,总归会失去了自我。
       1949年后的30年,本来是应该加快女性文学步伐的30年。然而解放后各种政治运动,笼罩在每个老百姓身上。老百姓生活在政治中,马路上看不见花枝招展的女人。清一色的蓝布卡其服装,后来穿军装成了自豪和光荣。在那年头女人们是没有性别意识的。女性的天性受着压抑,谁穿双皮鞋,穿条花裙子,就是资产阶级思想,保证有老师和班干部要找你谈话了。我读初中时是1972年,那时我们都不敢穿花裙子,穿皮鞋。母亲给我买的红皮鞋,做的花裙子,我一天也没敢穿到学校去。有同学来我家,我也是不给她们进我家的门。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家那时光虽然被抄家抄去了一部分财产,但家境还是比较殷实。家里有一张长沙发,一对单人沙发,还有一些红木家具和墙上挂着的字画,如果被她们发现了,说到学校去,那我就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就会在班里召开的批判会上批斗。我们那时光常常是学生批斗学生,非常恐怖。
       所以在解放后的30年,女作家写的作品基本是无性别可言的。在她们的作品中,我们看不到女性特有的情愫。如果说“五四”后的女作家,她们虽然题材比较局限,但还是有着浓郁的女人味。但到了解放后的30年,连女人味也看不见了。这真是一个后退,但也无可奈何。
       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女性进入了一个觉醒的时代。中国文坛也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了。这时候的文学作品,就像雨后春笋一样。这个时期的文学,叫做新时期文学。新时期的女性文学,从“人的自觉”转向了“女人的自觉”。这时期女作家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首先冲破禁区。接着是她的《沉重的翅膀》,还有张辛欣的《我在哪儿错过了你》和谌容的《人到中年》。再接下来是王安忆、铁凝等女作家的作品。她们以鲜明的女性意识反现自身,对女性的生命本体、生命流程进行审视和剖析。所以,女性存在和人的存在一样,它由自然存在、社会存在、精神存在这三个层面构成。
       这一时期还有残雪、方方、、徐小斌、赵玫等不少女作家都写着与女人有关的小说。到了90年代,是个人意识觉醒的年代。90年代的文坛,女性文学比80年代更加热闹,大有阴盛阳衰的味道。中国所发生的深刻变化,不可避免地体现在女性写作之中。从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之后,我们看到了更多的不同以往的作品。比如: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和《说吧,房间》。这期间个人意识的觉醒,是女性个人化写作的一个最突出特征。女性的心灵触角是敏感的。历史和文化塑造了女人,使她们更看重自我生命寄托的方式。由此,女人们开始思考:我们的特性何在?我们将向何处去?我们将如何发展?我们为什么写作?
       其实写作就是表达思想、阐述见解和立场。女性文学,就是女性对自身的寻找和探索的文学。如何让自己获得内心的安宁,什么是女性生活的真实目标,什么又是女性走向幸福的真正道路?这都是女性需要不断探索和捉摸的。相比而言,男性的幸福与成功,比较直接而容易获得认同。女性自身往往容易摇摆不定,容易在身体与心灵之间奔走徘徊。因此女性的书写,有别于男性。女性的书写可以说是精神自救的一种武器,一种力量。

       我首先是个女诗人

       我首先是个女诗人,这是毫无疑问的。我读大学一年级开始发表诗歌,屈指算来有27个年头了。但我现在写小说之余,仍然写诗歌。最近我的一首360多行的长诗《女性独白》,被《诗选刊》选载,这让我觉得诗歌也并非青年人的专利,随着年龄的增长,只要有激情,诗心就会伴我一生。想到诗心永驻,我就非常快乐。因为谁不想生活在一个充满诗意的环境里呢!但真正的诗意,以我的理解是内心的一份真正的恬淡、安稳与洒脱。
       应该说,一个写作者,就是一个独特的精神劳动者。他(她)首先面对的问题,就是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人和人的生活。从何种角度去审视社会、历史、生命自然。因为这种精神立场的确立,直接关系到作者的创作,将如何选择自身艺术表达方式的问题,以及尽可能抵达的艺术深度。
       80年代初,我开始写诗的时候,诗作者们对诗歌的虔诚与狂热,令当今的文学爱好者难以想象。那时候的诗坛是北岛、舒婷们为代表的诗坛。我们都非常喜欢北岛和舒婷的诗。记得我们班有一个女生,就像现在的追星族一样,一直赶到厦门找舒婷去了。回来后她非常自豪地告诉我们,她见到了舒婷。当时我们大家围着她,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目光,问长问短。
       到了80年代中期,诗坛色彩纷呈,主义林立。热闹的年轻诗人们谈起诗,就像谈一种手艺和技术。他们把诗当作由语言作框架结构的艺术品。认为只不过是谁心灵手巧,谁就可能登峰造极的一件玩意儿。其实不然,诗歌创作是与生命体验有关,并且最终是灵魂的质量,决定了诗歌的质量。
       那时候诗坛普遍倾向西方诗歌。在我的写诗朋友中,他们一谈起诗歌就会搬出叶芝、艾略特、波德莱尔、马拉美等等,当然我也蛮喜欢这些西方诗人,尤其喜欢美国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诗。她的诗醉心于自我与客观世界的关系中,把悲剧式的自我揭露推到了极端。譬如她在一首《晨歌》中这么吟唱道:“一声哭,我从床上滚下,母牛般笨重,穿着维多利亚式睡衣满身花纹。你嘴张开,干净得像猫的嘴。方形的窗。”我从她这里学到了如何运用意象。不过对于西方诗歌,我始终认为在吸取营养的同时,更要回归自己的土地。毕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谁也替代不了谁。
       有一天我忽然想如果我们把东方的智慧、明哲、超脱和西方的活力、热情、大无畏精神融合起来,那么我们要表现的诗歌就是一种新的东西了。于是,当时我开始写最适合表现我所在地域的诗歌。我80年代末出版的的诗集《火的雕像》和《西子荷》,就是以西湖为背景,抒写了自己当年的心境与情境。这就是我独有的东西。因为我生长在中国的西子湖畔,而不是普拉斯的美国社会。当然这两本诗集里,除了写西湖也有写别的。譬如《圆明园》一诗。《圆明园》这首诗,2002年还被收入南京的高考模拟卷,收入其他版本的就更多了。全诗是这样的:
       我还是来看你了
       看你残壁下的小花
       断柱旁的茅草

       唱你不能成声
       写你不能成篇

       你的圆,不会再圆
       宛如一弯残月
       钉死在历史的冷空

       这短短的八行诗,运用了“残壁、小花、断柱、茅草、残月、冷空”等意象,丰富了诗的形象。而语言的自然质朴,结构形式的严谨,饱含感情的倾诉,有效地揭示了被侵略的耻辱和中国人民心中永远存在着的残缺,从而撩拨着爱国主义的民族感情。这也许就是这首诗被看好的原因吧!
       2006年8月在香港银河出版社,我出版了《顾艳中英文短诗选》。这部诗集也是近些年我对短诗的探索和尝试。我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表达了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然而我更喜欢的是长诗。一写几百行,觉得很过瘾。我的长诗也可编一本厚厚的诗集,但现在诗集很难出版,就只好让它在电脑里继续睡眠了。(笑)
       其实写诗的人很多,但要一辈子是个真正的诗人却很不容易。真正的诗人是精神的,灵魂的。他们并非在舞台上热闹非凡,也许在寂寞的沉思中归隐着田园呢!你不能说他们是避世,消极;相反他们更是积极的人生准备。人总是活到老,学到老。宁静致远,是毫无疑问的。
 
       真实地写散文

       在20世纪80年代,我一边写诗歌,一边也写散文。如果诗歌是一种精神,那么散文就是要让读者听到你真实的声音。所以无论心灵散文,还是历史随笔都贵在真。只有真实的感情,才能感动读者。我国自古以来就是散文大国,古代散文总是脱不了八股文的窠臼,这与当时的政治体制有关。应该说秦汉是只大筛子,春秋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被这个时代狠狠筛过之后,存活下来的只有:儒和道。后来佛教的传入才有了:释。于是儒、道、释就成了两千多年来,中国人精神状态的三根支柱。
       我们通常会问人为什么活着?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如何才能渗透生和死?这似乎是东西方哲人们大致相同的思考问题。中国的老子庄子,他们的思维如云如水,御风而行,就连孔子的学说,也如纳百川于一海,潇洒灵动。而西方哲人的学说,就没有了水一样的感觉。他们更多的是泥土的气息。因此孔子的儒家文化,重视人与人的关系,以“仁者爱人”形成有秩序的社会,这种传统更多地基于我们的感性;而西方文化的传统来源于古希腊。古希腊的哲学着力于探寻客观事物本质,探寻这个世界由哪些元素构成的。由此发展了数学、几何等。这就是中西方的差别。
       我们现在的中国是打开国门的中国,再不是100多年前梁启超的那个时代。那时候知识分子谈“西学东渐”,就好像一个陌生的客人刚刚来到家门口,是敞开大门呢,还是开一个门缝先观察观察?在10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如果想去黑格尔的墓地就可以飞过去,已经不是很难的事情了。我喜欢德国哲学、文学和音乐。1988年还专门到浙大德语中心,去进修了一年的德语。在哲学家中,我比较喜欢黑格尔哲学,更喜欢他在世时所信奉的一条准则:“最主要的事情在于始终如一地忠实于自己的目的,而不在于生活上独树一帜。”这对我一生受用。为此,我两次去德国都去看了黑格尔墓。一米来高的墓碑加上上面的十字架,没有任何华丽装饰,显得自然而质朴无华。如果不看碑上所刻名字,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位伟大哲学家的墓地。在黑格尔墓地的右面,埋葬着他的结发妻子玛丽•冯•图赫尔的尸骨。这个比她丈夫多活了24年的妻子,让他丈夫因为拥有她而格外得意:“我一有公职,二有爱妻;人生在世,夫复何求。”这种一辈子的恩爱如初,很不容易,但黑格尔做到了。
       我出版过《轻罗小扇》、《岁月繁花》等8部散文集。这些散文集中,有日常生活,也有人文历史随笔。散文除了真,还要语言美,有节奏感,有气韵。我写散文喜欢用两种笔调,就是感性与理性的笔调。如果抒情散文,那么我尽量用饱满的激情去倾诉和吟唱,尽量不让气韵中断。如果是哲理散文,那么我就要气沉丹田,让自己先有一种厚厚的感觉。有了冷静和厚度,才能更好地思辩。因此,写作的要素我想:一是激情,二是理性。只有理性,才能使人高贵。
       其实人的生存方式有很多种,但重要的是选择最适合你自己的那一种。我们写散文也一样,要寻找最适合自己的一种表达方法。同时我们不能把自己掏空了,去模仿别人。散文说到底,就需要自己生命的血肉和骨殖。散文不能像我们中国如今的建筑那样,失去个性找不到自己的词汇。其实我们的建筑,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实在是蛮可悲的。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土地,怎么就让别人来实验他们的词汇,驰骋他们的想象?我们全国人民千篇一律的民宅,走在异地真是有他乡似故乡的感觉。
       想着从前的“西学东渐”,到现在的全球化;西方的东西充斥着我们的生活,而我们中国文学全球化了多少呢?有一些输出,但有不少并不是汉语的精华,是满足外国人的猎奇心理,投其所好。我们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之林中,就像“五四”前中国文学史上哪个嬴弱的瘦女子。因此我想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学,要提升到一个致命的高度,赢得世界文坛的尊重与关注,还需要几代作家的努力。

       开始写小说了

       写了10年的诗歌和散文,1991年我开始写小说了。一开始写短篇小说,我最先想的就是如何找到属于自己的叙述语调?我想着就用诗歌的语言来写小说,那是一种节奏比较快的语调。想着快节奏,有激情,就能读起来比较通畅一些。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空谷》,是写一个中年知识男人,妻子出差去了,他为自己为想偷情折腾着;折腾了半天,机会来了,他却没有胆量和勇气。这个小说发表在1991年6月的《东海》上。第二个短篇小说是《精神病患者》,这个小说写一个女孩的精神状态,驾驭起来比写第一个小说要轻松多了。女孩的心理与动机,对我来说是一目了然的。这个小说发表在《钟山》1991年4期上。1991年11月被《小说月报》选载。这大大鼓舞了我的积极性。
       我写第三个小说中篇《无家可归》,(发表在《人民文学》)用的又是女主人公。我发现同为女性,很多方面有相通之处。这个3万多字的小说,我采用了我自己的意识流。我在一个十分诗意的框架中,天马行空地表达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主人公“我”,自始至终是一个心灵的漂泊者,“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那样无家可归”。“我”来到埋葬着“我”的初恋和爱情的小镇重游,完全是一次精神的祭祀。主人公以一种追忆的形式反刍自己的情感历程,在展开叙事的同时抒写了女性心灵的成熟史。而小说中那个老人作为智者的化身出现,从而使“我”的寻找故事具有一种宗教和宿命的意味。
       写了两个女性小说后,接下来我又写了几个以女主公为主的小说。而且与前面两个女主公小说一样,都是以“寻找”的神话为母题的。譬如《黄莺小唱》、《走出荒原》、《夏日的玫瑰》等。我的第一部小说集《无家可归》,就是我90年代初中短篇小说的结集。我觉得这部小说集中所写的小说,非常单纯、诗意、宁静。因为它不是写实的,想象与虚构,就像梦幻一样显得轻盈而飞翔。
       我初写小说还比较顺,但我并没有趁热打铁地去炮制一批。我觉得文学写作这事情是一辈子的事,慢慢来,不着急。我停顿了两年,什么也没写,却读了不少书。我觉得经典名著要多读几遍,每一遍读,感受都不一样;而顿悟一些东西,非常重要。作者自身境界的提升,作品的境界才会提升。因此那份学养、识见和作家自身人格的操守就格外重要。为信仰而写作,心就会虔诚,一般不太会计较个人的得失。人生需要信仰的支撑,才能活得有力量,活得超然和洒脱。当然,现在的作家为信仰写作的人少得可怜,为名为利为当官写作的人又多得可怕。但艺术就是艺术,真正的艺术家才能走到底。他们就像穿着一双红舞鞋,在艺术的道路上疯狂地旋转着勇往直前;直至耗尽自己的才华、青春、激情、耗尽生命的汁液。

       停顿之后

       停顿了两年后,我又开始写起小说来了。这时候我渴望我的小说,是一种智性表达。智性在语言表达里有四种,即苏格拉底的死亡式、耶稣的神性式、孔子的虚幻式和佛陀的虚无式。我心里这么思索着,但要写好小说却不容易。1996年的初春,有外地作家朋友来杭州,我陪他们游玩时,他们问我:“你们杭州女人都是那种夏天拿着团扇,皮肤白白的养在深闺中弱不禁风的吗?看你们这的女人,一个个水灵灵的,皮肤白白的多漂亮啊!”其实,他们不了解杭州女人。他们来玩也是走马观花。我忽然有一个感觉,写一部有关杭州女人的长篇小说。
       过了夏天,我的资料收集得差不多了。但第一部长篇小说,不仅故事要好看,还要具有精神性、时代性等特点,而且还要能卖座,成为畅销书,让编辑不要担心陪本,这实在有点儿难。于是,我选择的语调依然是快节奏。那种朝气蓬勃的语言调子,还有像梦幻一样祖孙四代女人不同的生命轨迹和结局,就是我当时写《杭州女人》定下的基调。然而写了不到两个月,我接到了去美国的邀请函。于是我只好在既要上班又要跑护照签证的情况下,断断续续地写。那时候办个护照可不容易。我单位同意后,公安局说:“你不在高校做老师,作为访问学者出国要省文化厅专此批文才可以。”于是我按照他们说的继续奔波,烦琐的程序,弄得我写小说了无心情。后来拿到护照和签证,我又想在年初赴美前把《杭州女人》写完,寄给出版社。这样我就写得非常匆忙。我当时的时间太紧张了,顾不得太多了。写完后我连看一遍的时间也没有,就寄给作家出版社了。
       飞到美国后,我在美国的大学里读书、旅游忙忙碌碌,我差不多把这部书稿忘记了。有时偶尔想起来,也不抱什么希望。过了一年多,到了1998年1月,这部书十分好运地被作家出版社出版了,而且不到一个月就再版到2万多册了,得到这个消息让我惊喜极了。不过我那时没有经济头脑的,我签的是30元一千字的稿费,总共6千多元钱,但我已经非常高兴了。
       《杭州女人》这部小说里,我表达了我的某种寓意。我笔下的杭州女人,不是古老传统意义上靠男人吃饭的、穿着旗袍或大襟衣衫的杭州女人。她们是世纪末有着新观念、新主张的杭州女人。她们的彷徨和颓废,她们的喜怒哀乐,与这座每天都在变化着的杭州紧密相连。她们的孤离与现实生命经验交织,使生命获得了一种超越感和精神探索的快感。也许正是这一点吸引了读者吧!但我想要是那时光有比较从容的时间,我会写得简洁些,文字也会让它干净些。

       在美国的生活

       我在美国的生活就是读书和旅游,偶尔也会去做个演讲,但来参加的人并不多。在伯克莱加大,有堂课,我遇上的那个美国教授是个中年女人,她上课特会提问,每次去上课都要做好心理准备。而她根本记不住中国学生的名字,不能对号入座。所以她让中国学生都去换英文名字,我的carrie洋名就是那时光取的。我想她如此霸道,不就是文化的傲慢?
       有一次我与几个美国作家聚在一起喝咖啡聊天,但我与他们聊的只能是莎士比亚、歌德、普拉斯、福克纳、海明威。我们的庄子、老子、曹雪芹、李清照等,他们一概不知道。别看他们对你非常客气,但骨子里面有一种自身文化的优越感。我的几个女同学为了拿到绿卡,把自己原来的婚离了,专门找有国籍的美国人。这让我那时光特别想写小说,写以女性为主人公的小说。但在国外,大概气场不对,我只能写写小文章。
       在夏威夷,有一天我很想读老子的《道德经》,大小书店都跑过了,就是找不到。正想偃旗息鼓,却在一家不起眼的小书店的气功类书柜上看到了。他们把它归类为Occultism (神秘学)!这让我觉得十分可笑。不过夏威夷火奴鲁鲁的景色格外怡人,走在外奇奇海滩上你可看到穿着别致服装的土著波利尼西亚人。他们性格豪放,女人身穿穆穆装,那是一种类似我们中国旗袍的连衣裙。它分长短两种,长的遮脚,短的过膝。不论哪一种都十分绚丽,是外奇奇的一道风景。在夏威夷我认识了不少美国朋友,我特别喜欢土著波利尼西亚女人,也很喜欢看他们跳的草裙舞。在夏威夷的那段时光,我采写了不少波利尼西亚女人,觉得很有民族特色,然后把稿件投到美国侨报上。
       这让我思考一个问题,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越民族的,也就是越世界的。”只是我们民族的东西,如何在中国古典和我们日趋现代化的生活结合起来,表现为属于我们自己的“当代”的民族的东西。这做起来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坚守也不是每一个人能做到。这让我想到爱荷华附近的阿米殊村的那些基督教徒,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马和人力种田,穿手制的素布衣服,饮自己挖的井水。他们认为过简单艰苦的生活,心灵就能接近上帝。但他们遗世却不避世,他们在爱荷华一号公路上,驾着黑色小骡车缓缓而走,与现代化的轿车擦身而过。那些穿黑衣服的阿米殊女人,十分友善。但我想他们那不可改变的固守的生活习俗,就是以信仰为基础的。

        充满信心写长篇小说

       从美国回来后,我充满信心地写长篇小说。从2000年到2005年,这六年间我出版了六部长篇小说。它们依次是:《疼痛的飞翔》、《真情颤动》、《我的夏威夷之恋》、《夜上海》、《冷酷杀手》、《灵魂的舞蹈》。这些都是以女人为主人公的小说。《疼痛的飞翔》主要展示了一个思索而痛苦着的灵魂。女主人公追求独立、尊严和自我解放,试图将一个“女人”提升为一个“人”。在身体上,“我”感受着作为女性的痛苦、女性的压力,但在精神上,“我”的性别模糊了——这是任何一个清醒着的、思索着的灵魂的共同痛苦。“我”是女性的,又是共性的;是所有孤独者的共同载体。因此女主人公超越了性别,成为一种“人”的痛苦。这部24万余字的小说,艺术结构和语言也是让我自己比较满意的。那不是传统小说的结构,是我自己的意识流结构。它仿佛有一股浑圆的气,弥漫在字里行间。
       《我的夏威夷之恋》,是我的第四部长篇小说。在这部小说里,我主要重新审视了我们熟悉而又越来越感觉陌生的“爱情”。在小说中,米鲁与查理的爱超越了肉欲、占有、自我,而更多在自我审视、自我完善中展开;他们热忱地探讨爱情,并在爱中得到了升华。我写这个小说的目的,就是想证明在这个感觉日益被数字化,爱的能力不断下降的时代,一种纯粹的爱应该存在,也可以存在。
       我在小说中借女主人公的口说:“越接近灵魂的空间与活动,越是本质。而越是接近肉体的,越是外观。男女相爱在于感情,在于坠落于肉体后的提升。提升为思想,互相启发;提升为灵魂,共同奔赴一个任务、使命或超越一切权利,达到最高层次。这时候男女就不再分男女,因为肉体已经在灵魂的闪光前,黯然无存了。”所以,《我的夏威夷之恋》更多的是一种爱的哲学和人生的艺术。它是一部充满哲理的小说,也是我执着于对生命意义探究的一次实验。
       出版了四部长篇后,我就想写作这东西,最重要的还是内心与外部世界的吻合。也就是我们内心流淌的东西,包括气质、经历、修养,阅历、性格和我们选择的外在的东西,是否相符合相和谐?如果相符合相和谐,也许写起来就顺手些。这也就是我写了几部长篇后的经验。但我又不满足于此,希望能开拓出一片更广阔的领地。在这种理念下,我写了《夜上海》。我在书的后记中说:“我一直想写一部上海的书,它既是时尚的、又是精神的;既是物质的、又是灵魂的;既是平凡的、又是高贵的。”当然上海是写不尽的。我只是凭着半个上海人的眼光,打量上海。
       如果说前面几部小说都是我自己认为的意识流结构方法,那么这部《夜上海》就是故事的结构方法了。意识流结构方法,对我来说是十分随意的。我好像冥冥中牵着一只风筝,风筝飞到哪里,我就写到哪里。而传统的故事结构方法,就好像造房子。它必须有坚固的桩,如果根基不扎实,那么等到盖房梁的时候,它就摇摇晃晃了。我们写长篇小说也就是这个道理吧!
       我在写长篇的时候,也写中短篇小说。2002年出版的小说集《艺术生涯》,还有放在出版社一直还没有出版的小说集《如风过耳》中的小说,都是把写作的领地拓展了开去,也就是说我可以不像从前那样仅仅写知识女性,可以面向社会大众了。然而,艺术是无止境的。我发现我写了下岗女工,进城民工,小保姆这些底层人物后,把自己原有的诗意和气韵,丢了个精光。于是,我想如何才能更好地把诗意和故事结合起来,使小说既有故事,又有诗性,看上去灵光闪闪。这是个难度,但我必须努力探索。
       去年我们省作协报长篇小说选题,我报了个写农村的长篇。不少朋友感到奇怪,他们说你怎么写农村?你哪来的农村生活?其实,我已经写了不少个农村的中篇小说。有个《西篱村》的中篇,发表在2006年4期的《大家》上,那是我用新闻采写式的方法写的小说。这小说完全是虚构和想象。我自己想得到的效果,就是读者读后认为这是真的,农村就是这个样子。
       小说发表后,有陌生的网友问:“你是记者吗?你去那个叫‘西篱村’的农村在什么地方?”我告诉他:“我笔下的西篱村,一草一木都是虚构的。”还有一个老朋友,他读我的《西篱村》后说:“你还是写‘人物传记’、‘理论和评论文章’好,你的小说写得太实了。”然而他不知道,我正需要听这个“实”字。有了这个“实”,我就像对农村有了些根底,至少我写出来的农村还是地道的农村吧! 这让我对写农村的长篇小说有了信心。
       去年底,我开始写长篇农村小说了,到现在正好完成第一卷13万余字。写完第一卷,我忽然发现我能把诗性和故事有机地结合起来了。诗性不仅增加了小说的气场,也使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更加丰富饱满。写到目前为止,我这个小说里的女人都是悲剧性的。饥饿、战争、瘟疫,使她们喘不过气来。这些女人虽然都有了家,但没有经济权就没有地位。家,也就不是她们真正意义上的家。所以无论过去和现在,女人真正的独立总是离不开经济。

        写评论是为了提高审美鉴赏力

       2005年初,我开始大量地写起书评和人物印象记来了。我开始写的印象记是清一色的女作家。譬如:铁凝、迟子建、方方、林白、徐坤、徐小斌、赵玫、海男、张抗抗等,后来有了男性学者和作家。因为每写一个人,都要读他们大部分的书。所以这就是一个向同行学习的过程,对我非常有益。我已经写了几十个“人物印象记”。如果把它编辑起来,就是一本厚厚的书了。然而联系了几家出版社,都说怕陪钱不愿意出。读者想看,就只能去找刊物,而刊物总是零星不齐的。这也是无奈,谁让现在是商品经济的时代呢!
       除了写女性,我也写男性。去年我写了《陈思和评传》,发表在2006年11月4期上。陈思和是专门研究现当代文学的。他的几十部书很吸引我,他对现当代文学的研究都有自己独特的发现,最难得的是他有自己的理论体系,吸收西方理论的精髓,并不照搬西方理论。我的这部《陈思和评传》,也许对大学生考研究生有点用处。当然,对一个写作者也是有用处的。我博客上有个博友,他专门汇钱到《芳草》杂志,买了刊有《陈思和评传》的《芳草》。他读后写留言告诉我说:“这部书让我本来浮躁的心,安静了下来。里面的内容太丰富了,从现代到当代,从当代到海外,还有对那么多作家小说的评述,看得为自己从前乱哄哄的想成名成家而脸红。我终于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谢谢您!”看了他的留言,我也很感动。
       我写作有27年了,但我发觉每一次写作,心里仍然是一种才开始学习写作的感觉。这也许是一件好事。女人从零开始,心理也就觉得年轻。心理年轻,我与在座的80后大学生也就少一些代沟了。我在家跟女儿就是做朋友的。她玩什么,我也玩什么。而文学并不仅仅是抒写,它或许更是一种氛围和气场。就像从前的精神贵族,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细枝末叶的个人习性,就是在氛围和气场中薰然而成的。譬如,我女儿她从5岁开始弹钢琴,我并没让她学写作,可是她还是喜欢读书写作,走上了文学之路。所以,文学的事业就是需要我们一代代作家前仆后继,豁出命去努力、探索、攀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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