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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的“浓极而淡”

作者:何英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141      更新:2013-06-06

       严歌苓接连推出的两部长篇都是以“躲藏”为主题的,《第九个寡妇》写一个女人将公公藏在红薯窖十几年的传奇;《小姨多鹤》也是一个类似的故事——一个中国家庭怎样将一个战后日本孤女藏匿了几十年,并与之恩怨生死的一生。这两个长篇的操作手段也基本类似,都是既要了传奇的外壳,又舍了传奇的惊险紧张,反而将传奇融入日常生活的涓涓细流里,用严歌苓自己的话来说,是“浓极而淡”。很多人不明白她何以这样概括自己的写作近况。其实只要看看她去美之前的《雌性的草地》,就会明白什么是严歌苓的“浓极而淡”。这一部最早出版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小说,既没有为她赢来奖项,也好像没有机会改编成电影,却是严歌苓自己最喜欢,认为写得最好的小说。事实也确实如此。看过严歌苓的这么多小说,不管是从成长记忆中提取线索的,还是海外移民题材,还是新近出来的这两部长篇力作,说到严歌苓文学上最华丽的绽放,还是《雌性的草地》。
       在这一部早期的小说中,严歌苓最早、最集中地释放了她写作中两个重要母题:躲藏、雌(母)性。而这两个母题也始终纠葛在一起,从《雌性的草地》到《小姨多鹤》,严歌苓始终放不下的文学情结每每被这两个母题点燃、贯穿。她总是接受这两个母题的暗示,并按自己的方式将这类故事呈现出来。接连推出两部躲藏的长篇绝不是偶然,是严歌苓早年就情所独钟、深埋心中的母题情结使然。《雌性的草地》就像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也像《茉莉香片》——“我给您沏的这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再往后,情结还是这个情结,不管是《第九个寡妇》还是《小姨多鹤》,篇辐再长,语言再讲究,设计再精心,终究还是原来的茉莉香片又续了水,一杯比一杯淡,就是她所谓的“浓极而淡”了。严歌苓不愧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文学硕士,比之一般的作家,她对自己作品的理性认识要精准得多。
       人们会觉得严歌苓的两部新长篇与她以前的国内题材不同,抛弃了个人体验式,转向了宏大史诗式。但其实她并没有大变。对很多作家来说,大变是不可能的,可能的倒是,一生的写作就围绕一两个不多的情结而展开而敷演。严歌苓小说群中,除却海外移民题材的,明白无误写躲藏的就有这三部,而这三部又是严歌苓小说的重要作品。可见,躲藏的主题如何影响了她、决定了她的写作。她的写作动机总是由此生发,由当初敏感、压抑的本能性发现,到目前《小姨多鹤》的焦点转移,严歌苓对于这一母题的体认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白,也越来越只能靠技术和手段来弥补早期生命感觉的缺失和隔膜。这也是为什么《第九个寡妇》等看上去华丽无比,技术娴熟,语言地道,却由于并没有贯注作者本人的生命感觉在里头,终归文学性让位于影像性、诗性让位于故事。她真的是浓极而淡了。
       当然,《第九个寡妇》和《小姨多鹤》其实都偏离了她的初衷,她只是拿了躲藏的主题作了一个故事引子,《第》不如说是一个关于人性、以及维护正义的故事。尽管如此归结有失之简单的嫌疑,但问题是看完这个小说,人们达到的阅读效果就是这样了:一个女人顶着巨大的压力救了她的公公,她在向全社会挑战,在与整个时代斗争。这个已经先验地进入人们意识的女人不可避免地成了英雄主人公,也无可奈何地显得有点“土”(想想现在谁还写高高在上的英雄呢)、有点过分“古典”,意识形态色彩的过于明晰是她的弱点,怎么办呢,严歌苓只好把这个女人的另一面张扬出来,一个寡妇艰难却不失风流的生命美感最后救赎了她。这个女英雄终于有了一点根基,多了些人味儿,有了活气儿。《第九个寡妇》看上去正是人们想看的长篇,实质却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为了不使这个故事看上去过于简单,作者煞费苦心地将之化入生活的海洋,大量细碎的各种生活、劳作、xin爱、风俗场景填充其中,好像容量大得不得了,但其中真正有价值、有意味、现象与人物达到物我两忘境界的场景不是很多。
       西方也有一些藏人的故事,尤其二战期间,很多人出于正义感和同情心藏匿了犹太人,也有电影把这类故事拍出来。在海外生活二十年的严歌苓可能更容易被这类故事震动,她的国际化视角使她趋向于认为这种故事深蕴革命性,带点意识形态的叛逆色彩,不是更好看?听说中国大陆也有这样的正义故事,她的激动可想而知。但她却无法使我们也激动起来。正义当然好,人类都渴望正义,尤其正义感薄弱的中国人,真的要好好补这一课,我们文化的老祖宗之一庄子是没有是非观的,没有是非观就不会强调正义感,再往后,中国人至多也是讲究独善其身,鲁迅就是恨中国人的看客心理,麻木,没有正义感。严歌苓塑造了王葡萄这个人物,贯注了她个人的人性理想,投入了她自己的人性预设,并希望这个人物最终能在人们的心里站稳脚跟。这个人物是有原型的,在中原确有这么一个藏人的故事,也正因为这个故事听起来太传奇,严歌苓才想方设法地消解它的传奇性,她要将这个传奇合情合理、真实可信地演绎一遍。她做到了。尽管离躲藏的初衷越来越远,早已经没有了惊险紧张,王葡萄甚至没有了恐惧感,为了使这个人物真实可信,严歌苓毫不犹豫地先期废掉了她的恐惧感,她写王葡萄的眼睛,写她敢于与日本人的刺刀对视而毫无惧色。一个连恐惧感都没有的人什么做不出来,藏人还有什么高不可攀的意义?王葡萄没有恐惧感,我们也就没有,躲藏的巨大魅力消失殆尽。
       严歌苓取材了现实中一个真实故事的元素,却并没有深究这个故事可能有自己真正的面目,那个藏人的女人究竟出于什么原因要这么做,也许真实的原因与严歌苓的大相径庭。有新闻说一个杀人犯在自己家挖地洞藏了十年,除了妻子,连父母都不知道他在哪儿。他的同案犯一个个被捕,最后,他不堪心理压力投案自首。现实总是超出人们的想像,勉强虚构的脚踪永远跟不上它。这时候,作家将面临一个更大的取舍——这个传奇固然传奇,但你不能被它牵了鼻子走,你一定要寄寓自己的想法。然而问题是,很多传奇非常霸道地决定了自己的走向,即使作家也不可改变。好像王葡萄的故事,这个传奇的霸道在于它的惊险、恐惧是首要因素,你不可能改变它。严歌苓恰恰舍弃了这一部分,她着力的方向拐到一个女人丰满、混沌的雌性生命感觉上去了。理想主义色彩浓厚,人物难免概念化,主题先行,就是海一样的生活细节也不能弥补这个缺陷,致使王葡萄这个人物没有可感性,作者的叙述显得隔膜且过于平静。她本应与周围的环境、与她的公公有很多惊心动魄、深层复杂的人性冲突和矛盾,然而因为她没有恐惧的功能,一切冲突都没有了设置的必要。严歌苓想借这个故事构筑她自己的关于一个女人的英雄史诗,但其实特定的事件、尤其是历史事件,一开始觉得震撼,随着时间的流逝,会越来越淡化,指向越来越单一,直至意义阙如。这也是完全寄居历史现实写作的局限。
      再来说《小姨多鹤》,个人倒认为这一部比《第九个寡妇》好,因为没有了大义救亲的崇高,以及不得不因过于崇高又要去魅的辛苦,化入艰辛生活海洋的写法倒在最后升华出一种人生的沧桑美。但正如前面说过的,说到严歌苓的躲藏,写得最好的还是《雌性的草地》。在《小》中,躲藏的焦点也早已转移,作者的重心不在惊险、恐惧上,起码她的传达不能使人为多鹤感到害怕、紧张,紧张的这根弦从来就没有绷紧过。而在《雌性的草地》中,致命的逃亡和躲藏令人窒息,恐惧感决定了小点儿的存在。她是一个被恐惧牢牢控制的人,即使面对爱情也丝毫不敢放松,除了拒绝,别无他法。高浓度的紧张感弥漫在整部小说里,窜起所有的情节,作者也由此将人类的恐惧纤毫毕现地呈现,考验着人们对于恐惧的耐受力,恐惧的弦从头绷到尾,直至女子牧马班的全部覆亡。这个故事结构的漂亮在于,故事的结尾使一个犯有luan伦、强jian、凶杀案的女孩,与一群崇高的女子牧马人一起走向了死亡。这个结局更具哲学意味,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死亡是底,是永恒,严歌苓对于人生、人性的追问也因此到底了,看到了永恒。因为她写到了底,她关于躲藏的原初意义也得以完成——死亡是躲藏的终局。当然,作者还有另外的用意:否定了女子牧马班献祭般的存在,进而嘲讽了那个年代。
       使我们感到兴趣的是,严歌苓为什么会有躲藏情结,为什么她的写作会这样集中地围绕此情结展开?
       躲藏是与人类的恐惧感联系在一起的,人类最大的恐惧莫过于死亡,逃避死亡从《圣经》故事开始,人们躲藏在诺亚方舟里,得以繁衍。但恐惧感由此而生,人们再也不敢恣意胡为,灭亡的诤言化为恐惧深藏心中。人们从童年开始,做的梦几乎都是关于追赶、逃亡的。因为生命的死亡是永恒的,躲藏也像原罪一样具有了宗教色彩,人们甚至正是为了摆脱恐惧感的控制,才有了宗教、文学、艺术……。严歌苓文学的高起点是从《雌性的草地》开始,或许出生于一个艺术之家的缘故,她格外敏感,父亲是作家,母亲是演员,她十二岁参军成了一名舞蹈演员,这些经历最早地触发了她对于躲藏的感知,使她模糊地意识到人类的躲藏心理所蕴藏的巨大戏剧性和文学性。在《雌》中,严歌苓将此情结发挥得淋漓尽致,还非常先锋运用了当时还不多见的现代派手法,始终保持着充沛的激情和张力,使小说看起来有种荒诞的梦幻感,而近于梦近于诗的品质就是文学的品质。比起后面的两部长篇,最重要的不同在于,作者在写作《雌》的时候,字字句句贯注了作者本人的生命感觉。当然,喜欢用电影的表现手法一以贯之,使严歌苓的文字段落间总是少了一股“气”,曹丕所谓“文以气为主”,中国人作文讲究“风行水上,自然成文”,严歌苓注重情节、场景的安排制作,往往打破了这种“自然之气”,到后面这两部长篇,衔接、转换得更加频繁,只顾了故事的跌宕起伏、精彩好看,不注意文气的顺畅,使小说读起来坑坑洼洼。《第九个寡妇》尤显得如此。尽管作者本人也讨厌文学为电影服务,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好编剧,但在她近年来的小说创作中,电影操作手段的不自觉应用却是现实。她的两部近作,不用大动,都可以拍成影视剧。虽然在语言上颇下了一番功夫,作者也自诩自己的语言天赋,但语言只是长篇小说的一个因素,很重要,却属于零件部分,大的方面失分了,零件再精美也终究难成器形。
       严歌苓的浓极而淡,既是她躲藏情结中恐惧感的浓极而淡,也是她小说方法的浓极而淡,看上去她的两部近作越来越讲究技艺,但实际上她是回到了传统的老路上去了:越来越通俗好懂,越来越好看讨喜,再没有令人消化不了的东西。比起《雌性的草地》在九十年代初给人的刺激,严歌苓似乎只能往通俗好看的路走下去了,好在严歌苓有她的秘密武器,她的否定性多少使她立于不败之地。《小姨多鹤》应该是她关于躲藏的终结篇了,具有中西方文化背景的她是否还应有更广阔的人性挖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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