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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女孩儿:袭人篇

作者:何英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749      更新:2017-07-18

       大观园的女儿国里,宝玉爱的女孩有三个,黛玉、袭人和湘云。细论起来,湘云只是兄妹,袭人其实非比寻常。一妻一妾的人生是少年宝玉朦胧的理想,据张爱玲说,宝玉身上有着脂砚斋的影子,而袭人则实有其人,她一直陪伴着宝玉直到荣府抄家覆没,家亡人散各奔腾的前夜。脂评说,黛玉之过在于她太聪明,太聪明就会过于敏感,伤身,不得长寿;宝钗之过在于她的博,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男人在她面前难得强势起来,这种女人命苦,男人一般不会喜欢一个事事心机城府在自己之上的女人。袭人之过在于她的好胜,她对宝玉叛逆的规劝无止无休,两人的摩擦势必升级。端方本的袭人结局,就是她再而三地以走要胁,宝玉最终同意了的,有点下堂妾的意味。她长得并不美,从贾芸的眼光看去,不过是细挑身材,容长脸面,说晴雯则是明着写美的,她的判词却是:空云似桂如兰,可怜公子无缘。端方本不写获罪抄没,只写宝玉日益放纵、流荡,对家庭更无责任,年长时终于无法维持生活,袭人屡劝心灰,一走了之。也还有一个旧本里居然有袭人和宝玉于大雪后相逢,两人认出的刹那,情动于衷相仆而亡的情节。那时袭人嫁给蒋玉涵之后家道渐隆,她于雪后扶着侍儿出来赏雪,不期遇讨饭至门前的宝玉,她以为自己早忘了前缘旧情,却心脏病瘁发。似乎她的病还是那年宝玉酒醉之后误踢肋下所致。周汝昌更是探秩出袭人在贾家败亡之后把宝玉宝钗夫妇供养起来,也有说,宝玉是在袭人家里出的家,他把宝钗交给袭人后了无牵挂……,不管哪一说,袭人的戏份都是非常重的,此人对宝玉的人生非比寻常。
       袭人本名蕊珠(似乎有的文中又是珍珠),是宝玉为前人一句诗:花气袭人知昼暖,而改的,她又本姓花。可见曹雪芹写人之深。不管是什么袭人,总归有突然、不防备之意,袭字后头又跟的是人,这名字就已寓意绝非等闲之辈。联系她后来告密,向王夫人建议把宝玉挪出大观园,说宝玉和黛玉、宝钗等姐妹情份与众不同,虽没明说和黛玉有私情,也差不多了,王夫人自然知道宝钗是个冷情人,那就等于明说的是黛玉了。这是她袭人一。因着她一说,王夫人果然深以为意,断然将宝玉赶出大观园,大观园以宝玉为绛洞花主的时代宣告结束,女儿国不复存在,少年被伊甸园逐出,宝玉不愿长大的情结必须终结,从而进入污浊的成人/男子世界。这是袭人送给宝玉的成人礼。张爱玲说,简直使袭人成为伊甸园的蛇。宝玉任性纵情的快乐童年因袭人的一番话不得不结束了。这也是她后来会成为下堂妾的隐因。她要宝玉断绝一切“邪”念,继承荣国府的家业,做个当时社会的正常仕宦,当然也包括过一妻一妾正常伦理生活——这一切都与宝玉有着不可调和的冲突。
       晴雯之死虽没明写是袭人告密,连宝玉都疑心是她干的——因素日和丫头们的私话什么同日生的就是夫妻等王夫人都知道了。晴雯又生得比她美,也得宝玉宠爱,在日后姨太太的竞争中先铲除一个劲敌未尝不是大快人心之事。告黛玉还可说贤袭人确是为宝玉返归正途,当然也难以排除没有醋意在里面,宝玉挨打之后命晴雯,趁袭人不在的时候给黛玉送去两块旧手帕,这是私相传递了,有点《西厢记》的意思,在古代已是男女大防,黛玉即明白宝玉的心,是宝玉尽知她的泪是为他流的。这一情节证宝玉知此事不能让袭人知道,怕她吃醋也好,怕她知道自己的私情也好,袭人才是黛玉真正的情敌。
       宝钗、黛玉等到几个外来的姊妹来了之后,宝玉不复是她一个人的了,尤其是黛玉的出现,宝玉的心都在她身上,照常理推测,袭人岂有不失落之心?有一节湘云来了,住黛玉房中,宝玉一大早就跑去那里梳洗,袭人一天都不痛快,闷闷地躺在床上,恰宝钗也来寻宝玉,袭人居然说了句:宝二爷哪有在屋里的时候呢,这是什么话,醋意、占有欲昭然若揭,袭人是很少带情绪说话的,宝钗立刻警觉:不要错看了这个丫头,便有意同袭人攀谈起来,后来宝玉回来,宝钗抽身便走,并不跟宝玉说一句话。可知连宝钗都看出袭人的失落和醋意。后来袭人果然不理宝玉,辖制宝玉呕气——用的手段和黛玉同出一辙。她又和黛玉同日生日,表面上温顺柔和,其实内心高强好胜。同样是主子姑娘,袭人为什么服宝钗呢,也不一定她真喜欢宝钗宽厚待人,她根本知道宝玉对宝钗无爱,而宝钗也向来不以情爱为事,在她手底下做姨太太还仍然能把住宝玉,在黛玉手下做姨太太,宝玉还会分心给她?曹雪芹拿她当正人来写,当贤人来写,这就是人性之深了,袭人看去温柔、谦让、贤惠、识大体,但该杀伐决断的时候丝毫不计情意。以晴雯看,她平日里尽让着跋扈的晴雯,显得格外温良恭俭,晴雯撕扇那一节乍看去是晴雯托大、霸道任性,实则是被袭人一句“我们”逼的,先宝玉无心顺口说:明儿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已听出没有留她之意,最终会放了她出去嫁人,后一句袭人的“我们”已俨然是夫妻口吻,聪明灵巧的晴雯焉能听不出来,既听出来,心比天高的她又怎能不口快犀利地回击?晴雯是跟袭人朝夕相处的人,能忍下心来看着晴雯屈辱而死,袭人得有怎样的心肠。
       黛玉早看出袭人控制宝玉之心,有一回里就写了黛玉的心里话,不喜袭人不知自己丫头身份,说话做事有僭越之嫌。说是想专宠也好,真心痴意为宝玉也好,还是早知贾母已将自己给了宝玉,所以为自己今后所靠打算也好,袭人对宝玉的情份自非比寻常。古时大家公子其实是奶妈、丫头带大的,宝玉跟袭人在一起的时间比谁都多,袭人又比宝玉大两岁,既是贴身丫头,又是保姆,生活秘书的权限可大可小,袭人对宝玉就有了控制力,既有母性的爱,也有柔媚娇俏的少女情,宝玉本来生就的情种,天长日久自然很依恋这种爱。她又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张爱玲认为宝黛的情节多是后面完成的(指前80回里的),一开始写的并不精彩,后来才越来越精彩,因黛玉的原型是脂砚斋小时候的情人,是住在荣国府的亲戚家女孩,后来早逝。写黛玉几乎不具体写衣饰、长相,至多是风流、超逸一类的话。性格当然是突出的,但面貌总有些迷离恍惚,虽则要符合她仙界的身份,跟她过早夭逝,记忆太早材料太少也有关。袭人就不一样,一是实有其人,二是一起生活多年,袭人出现也没写长相,因这个人物太熟悉了,直接就写进去了,刻画之深不亚于宝钗、黛玉。还没怎么亮相,就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是和黛玉一起写,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是和平儿一起写, 这些都是回目里就有的,还有一些是回目里没写,但通过事情交接,也把袭人的性格行事写到了。
       以上情形基本说的是前80回的,后40回的文字跟前面的比起来,实有日月无光的感觉。当然里面也有一些好的文字,王国维甚至将宝、黛最后相见那一节认为是全书中最为“壮美”的,他的“壮美”是美学术语,跟我们日常理解的有出入,王氏显然并不认同一味否定高鄂续书。但张爱玲却评说后40回人物“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袭人这个人物也证明了这一点。张爱玲更是分析出来,因高鄂自己有这么一个下堂妾,自身的经历、体验就不由得融进去,笔调格外的不像曹雪芹那么留情面。他最后把袭人的结局处理成喜剧或滑稽剧就受自己的一段心事影响。高鄂也曾娶过一个坊间的乐户、女伶作妾,奈家里穷,高鄂也屡不中举,事业毫无指望。妾日夜操劳照顾老人及前妻留下的孩子,又兼高颚的母亲似不满这个儿媳,小妾弃了他家复出操旧业,高颚为这段情事写了很多诗词,也曾去看过她几回,后来终于中举,又去看她,态度自然大不一样,提出要高鄂复娶她。此时良宵之后的高鄂突然勘破情关,一段心事终于告捷——他终于报复了弃他而去的女人,拒绝了她的请求。后来再写情诗也不是写给她的了。看他写放袭人出去、出嫁那一节,应该说写的还是漂亮的,然照袭人的性格未必会那样不堪。高鄂一味地要照前面的判词来写后面的结局,袭人的结局是一早就暗示了她要嫁优伶的,《红楼梦》里除了蒋玉涵,还有谁呢。蒋玉涵赠茜香罗大红汗巾给宝玉,宝玉就解了自己的松花格汗巾回赠,那恰是袭人的,后来宝玉又将茜香罗系在袭人的腰间。绝非闲笔,乃伏袭人后来归属。——这倒也好写,高鄂直接就将笔写到蒋那里去了,只说花自芳为袭人找的婆家就是他。袭人走的时候说,好歹留着麝月。麝月也果然一直陪着宝玉宝钗夫妇——麝月也实有其人,所以有宝玉为麝月篦头的情节,这动作也只有夫妻间才有。麝月也是袭人的翻版。袭人之过在于她的好胜,她不能容忍自己的男人不走“正道”,屡次相劝,不顾自己一妾之身,想以情压服,结果可想而知。有一节写袭人被接家去过年,宝玉亲去探望,回来后袭人就以柔情规劝宝玉,要宝玉改了三样,若改,就是太太要她出去,她也不出去了。宝玉保证了以后改——说说而已,那时主奴情浓,后来再劝,宝玉也不吃这一套了。正经夫人、太太的刑夫人、尤氏都对自己的男人惟有顺从,哪有执意劝谏的,从这一点来说,袭人是一个有主见、有坚持之人。但程本说她在宝玉出家之后琵琶别抱,像一个势利的下堂妾,表面被遗弃,实是负恩。以她的金婢之身下嫁戏子,古代戏子是下九流,其结局竟如此。这中间的演进必有大的关节所在,周汝昌在《亦真亦幻红楼梦》里演绎袭人乃为救贾府的义举。时值贾府败落之机,与贾府素日不对的势力为打击、羞辱,故意要买贾府的女人,买来以后又下嫁给戏子。袭人在此关节挺身而出——倒也说得通,以袭人的好胜,断不会平白无故地走出荣府。“袭人之去是后部惟一没改动过的主要情节,屹然不移,可以称为此书的一个核心,袭人的故事也是作者最独来独往的一面。”张爱玲证实袭人的重要性,既有故事层面的,也有精神层面的。
       但这样一来,袭人势必加倍复杂起来,又告密,懂倾轧,又能挺身救主?高鄂可怎么写,他写她平白无故地出了门下嫁蒋玉涵倒简单得多。其实到了后面,要交待大结局重要的多,高鄂是不是像周汝昌研究出来的,受了特旨要将《红楼梦》写成兰桂齐芳贾家复兴的颂圣,但显然像续里写的那样,荣府没抄家,贾政袭了爵,一点也没有穷下去,袭人却出门下嫁戏子去了。到了这里,袭人这个非常重要的人物竟然没了什么戏份和作为,不像曹雪芹的本意。后来最重大的关节是写不写贾府真正的败亡,高鄂没写,所以很多人物在重大命运当口的表现也便没了机会,这也是袭人的结局交待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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