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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呼啸的早晨

作者:王喜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893      更新:2017-07-17
文/王喜

清明节要到了,我和丈夫带领弟弟妹妹,到三公里以外的塔城老坟地去给长眠在那里的爷爷、奶奶、哥哥和我的大弟弟扫墓。之后,我们再到更远的塔城安息园去拜祭父亲和母亲。
这一天,天空是灰暗的,乌云在我们头顶上慢慢聚集,快形成蘑菇云时,我们已经祭拜过爷爷、奶奶的,给他们上了祭品,烧了纸钱,磕了头,起来后便穿过一座又一座的坟茔,再穿过一座又一座坟茔,然后顺着一条泥泞的、像蛇一样的羊肠小道往马路边走去,足足走了十几分钟,我们便在马路边连着的两个小小的坟头前停下,他们没有墓碑,也没有名字,如果不是我们,谁也不会想到那两个接近平地而略微凸起的、长满杂草而又充满泥土气息的两个土包下面躺着两个年轻的生命。三十多年了,他们无声无息地躺在阴冷潮湿的地下,隔着厚重的尘土,诉说着他们永远的呜咽。我那年轻的哥哥和弟弟啊,你们为什么被冰雪永远定格在那个寒风呼啸的早晨呢?
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天透着黎明前的安静和黑暗,房屋、树木、街道、人以及鸡、狗、猫和马牛羊等,一切都在沉沉的睡着。抗美巷也睡着。而完全不知道灾难已经降临的父亲母亲和我及弟弟妹妹,还在睡梦中。
黎明前的夜依然黑着,天气格外的寒冷。老屋的院子里下了一层薄薄的雪,门外的屋檐下垂吊一排排擀面杖粗细的白色冰柱,屋里的窗户玻璃上冻着美丽而又厚厚的冰花,外屋湿抹布冻在锅台上,柜子里一摞子碗和盘子冻得硬邦邦的,掰也掰不开,咸菜缸里的咸菜也冻上了冰碴子,水缸里也结了很厚的冰层,早起的母亲用刀把子一下一下把冰层敲开一个洞,然后从里面舀出水来,接着烧火做饭。
这时候,寒风呼啸,门窗被吹得啪啪的响。父亲来到院子,看了一眼墙外面的乌拉斯台河,那河面上空的水气雾一样弥漫。父亲拿起扫帚先扫出一条窄窄的小路,然后准备去南湖拉苇子的车和绳子,又往牛棚前摆放的木头槽子上倒了一些草料和一些盐,他给牛喂了草料后,直起腰来站在牛身边看牛吃了一会草,又拍打落在他衣服上的草屑,便搓着双手带着一股冷气进屋,母亲对他说:“下雪了,把东边屋的两个儿子叫起来扫雪。”父亲听了把门打开,伸出头去往东边黑暗的窗户看了看,里面黑咕隆咚的,外面的天也黑咕隆咚的,他缩回头,带上门,扭过头对母亲说:“天还没亮,让他们兄弟俩再睡一会吧。”母亲没有吭声,一边往炉子里添了一块煤,一边麻利地往桌子上端热腾腾的奶茶、包子和用热油泼过的一碟子咸菜,最后又端上新烙出的酥油饼。那是给父亲带的干粮。父亲吃过饭,戴上皮帽子,穿上皮大衣,来到院子给牛上了笼套,便迎着寒冷赶着牛车吱吱忸忸地上路了,临出门时,他下意识地又看了看两个儿子的房间那两扇黑洞洞的窗户,心想,让孩子们好好睡吧。
可就在那个早晨,灾难像寒流一样袭击了我们家。那寒冷,它们似乎用几个冬天的寒冷,紧紧咬住了我的哥哥和大弟那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
那一年哥哥十五岁,大弟弟十一岁。他们是煤烟中毒而死。
长大后我想,那个冬天如果要是稍短一些,如果哥哥和大弟的房间炉火要是畅通一些,如果那天早晨父亲听从母亲的建议……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之前,这一切的到来似乎也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像暗流一样在我家周围涌动着。就在悲剧发生的前一个星期,每到人们熟睡的半夜,有星星和没有星星的深夜,在我们家老屋的房后面,常常听到狗的哭声,那凄惨的哭声一阵紧似一阵传到了父亲和母亲的耳朵,使他们感到瘆得惶,有些毛骨耸然,更无法入睡。刚开始,父亲半夜起来穿上衣服,来到院子,外面天黑如墨,父亲手里拿着擀面杖粗的木棍子,惊醒地循声走向屋后,黑暗中,在一棵树的前面,只见有一只狗伸长脖子,呜呜呜地高昂着头朝着我们家东面房屋哭泣。父亲大声吆喝着,“滚!畜生!半夜嚎叫什么?”听到父亲的训斥,那只狗盯住父亲看了一会,便哼哼叽叽地夹着尾巴一溜烟地跑了。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没有再听到狗哭的声音了。父亲欣慰地对母亲说,“那狗害怕了,被我撵跑了,不会再来了。”可是到了第四个晚上,老屋后面又传来狗呜呜的哭声,而且那哭声音比前几晚上更凄厉。父亲气得有些发抖,他窸窸窣窣穿上衣服,拿着棍子再次循声向屋后走去,父亲发现又多了一只狗,月光下,父亲看清楚一只是黑狗,另一只是黄狗,它们对着父亲哼哼叽叽的像是要告诉父亲什么。父亲很生气,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棍子就向它们打去。那两只狗又无比委屈地夹尾巴顺着路边向乌拉斯台河边跑了。转眼消失在满天星光的夜色里。
父亲悻悻回到屋里,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心想,不会出什么事吧?后面的两个晚上仍然听到有狗哭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凄凉,如泣如诉。家里出事后,父亲和母亲再没有听到有狗哭的声音了。
还有,在我们家放杂七杂八的小库房里,有六根上好的白桦木料,那是父亲为来年盖房子筹备的,它整齐地码在库房的一角。木料的上面放着一些辣皮子、大葱、果单皮和一些冻肉等。母亲几乎天天都要到那个小库房取食物。不知道什么原因有那么一段时间,母亲突然害怕去小库房了,到了小库房她紧张的心里直打哆嗦,该拿的东西她竟忘记拿,一连几次母亲都无法排解她到小库房的恐惧。母亲把这个感受告诉给父亲,父亲咧嘴一笑:“你是在给我撒娇吧,以后拿东西我去拿。”便倒头睡去了。
有一天晚上,母亲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早晨,我家的库房的房子倒塌了……一连几夜母亲都无法入睡。为了排解母亲心中的恐惧,她起来拿出白天买来的烧纸,悄悄地来到库房门口,口中念念有词将烧纸在库房门前烧了,她认为那样可以驱散吓唬住围绕在她身边的鬼魂了。
事情也巧得很,等到哥哥和弟弟死后,父亲用那些木料给他们做了棺材房子。母亲哭泣地说:“难怪我害怕啊,那里有儿子们的棺材啊!”
多少年后的多少个夜晚,我都清晰的记得那悲惨的一幕。那一年我13岁,正在读中学。父亲出门后母亲叫醒我,小弟仍在睡着,我极不情愿的慢腾腾地从热乎乎的被子里爬起来,我穿好衣服,天开始蒙蒙亮了。母亲说,“小喜儿,你去东屋把那两个懒蛋给我叫起来。”我双手揣在袖管里,来到院子,冻得颤颤抖抖的踩着青冷的雪走到哥哥房间的窗户下,惦起脚跟往窗户里看了一下,里面被窗帘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我就先叫了一声,“哥,起床了!”里面没有回音,我就用手敲了敲窗户玻璃,连着叫两声,“哥,起床了!哥,起床了!”里面仍是没有动静,我有些急了,就去告诉母亲说,“妈,他们不吭声,我叫不起来。”母亲说,“再叫!”说着她也跟随我一起来到窗下,母亲大声喊他们的名字,“国辉!国昌!快起来!你们怎么睡得那么死啊!”说着母亲用力啪打窗户,砰砰地响。里面仍是没有声音,死一般的寂静。刹那间,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母亲的心头,她说了一声“坏了。”她急速的迈上台阶,用一个木棍“哗啦”一声砸碎了一块玻璃,她让我钻进去把里面的门扣打开,门开了,我跟随母亲进到了屋里,我们惊呆了。我的大弟口吐白沫爬在门边上,大哥双眼紧闭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嘴角也流出一些白沫。母亲双手啪着大腿,尖锐地叫了一声,“我的老天啊!”就一下昏倒在地上。
等到母亲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雪花开始飞舞。我们家屋子里、院子里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等到有人从南湖把满身,满头,连眉毛都挂着霜雪的父亲叫回来时,哥哥和大弟露出他们恬静的脸,他们像睡着了一般并排地被埋在雪堆中。那是一位长者的主意,说煤烟中毒的人如果在雪里埋24小时,就会苏醒过来。然而,生命本身有个冬天,它已经无法阻挡,无法抗拒地来临了。
雪下着,他们再没有醒来。
第二天,父亲叫人用来年准备盖房子的檀条木,给我的兄弟们做了棺材。两个洁白的小棺材整齐地摆放在了院子临时搭建的帐棚下,在他们的周围,许多人唏嘘不已,有的肃立,有的落泪,还有哭的死去活来的母亲,更有那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我们悲痛的哭声被传向遥远的天空……
送走他们,无边的寒冷和黑暗长久地笼罩在我们家里,特别是母亲,她精神恍惚,整天流泪不止。深夜,我变得异常地惊醒,常常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尾随在母亲左右,她半夜起来小解,我也悄悄跟随在她身后;白天,她去后院抱柴禾,我看到母亲趴在堆积如山的柴禾垛上大声哭泣,那是哥哥和弟弟用整个署假到遥远的山谷和戈壁滩捡回来的干树枝和梭梭柴。如今,那一棵棵干树枝就仿佛如一根根针扎在母亲的身上,那一把把梭梭柴更像是一把把尖刀剜着母亲的心。她爬在柴垛上,放声悲哭。她双手无比绝望地拍打着柴火垛,哑着嗓子哭诉地说:“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你们怎么能这么狠心扔下我们走了呢?”苍天无语,大地也无声。它们都无法排除母亲失去两个孩子的那颗流血的心!这一生,母亲注定带着像大海一样深的伤痕走下去。
我们这个家崩溃了。两个生龙活虎的孩子一下子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经过这场突如其来的亲人离世的巨大振荡过后,一切都被蒙上了凄凉的阴影。饭桌上一下子空寂起来,吃饭时,母亲在坚持要在桌子上摆上哥哥和大弟的两双筷子,亲自给他们盛上满满的两碗饭放在他们生前坐的位置前面,然而,那两碗饭永远不会再有主人了。母亲低着头,常常是吃着吃着眼泪就汹涌的流出来。母亲哭坏了身体,哭伤了眼睛。此后的多少年我都深刻的想起那个冬天,那一幕幕情景日日夜夜浮出了水面。那难以言喻的悲伤深深的刺痛着我,久久不能释怀。可以说,我对悲痛的认识是从那个寒风呼啸的早晨开始的。
天使一样的哥哥和大弟,他们走后,父亲悄悄地把他们的照片从墙上的相框中取下来,放在了一个小箱子底下,把他们的衣服、大头鞋和一切有关于他们的物品悄悄地拿到坟上烧了,又把他们捡来那些没有烧完的干树枝和梭梭柴送给了别人……多少年后,我想,父亲当年那么做,是不是一个痛失儿子的父亲,与儿子们最后的告别呢?
不知过了多少个冬天,母亲渐渐走出悲痛的岁月。因为她还有五个瘦弱的孩子没有长大,还需要她来抚养,她要拉扯着我们过冬,再不让一个孩子受冻。以后的冬天里,母亲擦着已经哭伤的左眼睛,带领我们围着火炉,喝着熬着起了皮的玉米粥,炉火印映红了我们的脸,渴望那熊熊的炉火能烤热我们漫长的人生…… 。
往事如烟,如今,他们离开人世已经三十多年了。母亲和父亲也去世十五年了,我想,他们在天国里又相聚了,他们再不会彼此散失了。我抬头看天,天上那一片又一片的蘑菇云凝重得接近黑色,天空低沉,仿佛触手可及。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峦看上去就像远行的驼队那样一个接一个沿地平线远去,再远处就是遥遥无际的天边了。
我们铲除了长在两座小坟包上面的杂草,又给他们添上了新鲜的土,并用铁锨把虚土啪瓷实,然后给他们烧了纸钱和烟卷,供奉他们生前爱吃的大列巴、饼干、卤肉、糖和他们从没有见过的香蕉、桔子、柚子和荔枝等水果以及他们没有见过的营养快线和黑加伦果汁。最后,我们神情肃穆并排站在坟前,默默向他们三鞠躬。等到我们准备离开时,黄豆大的雨点敲击着小车的玻璃窗啪打啪打地响。我看着急速从天而降的大雨,心里想,这是苍天为他们过早的离世而悲伤地哭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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