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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夜难为情(4篇)

作者:莫晓鸣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372      更新:2014-12-11
  
文/莫晓鸣

   一个人的夜晚
   ――写给枝之一

  那是冬天里上演的一场场别人的衰老。每天村庄刚睁开眼睛,一溜上了年纪的人,约好似的蹲在向阳的墙根,候着阳光晒烫睡了一夜都不暖的身子。说到底,人变老血气就一点一点散失了,怎样守都守不住,盖多厚的棉被,穿多少层衣服,统统无济于事。每天都有寒气怕冷似的往骨头里钻,一些摇摇欲倒的老人甚至有这样的念头:多吸收些热气到体内,能撑到哪一年就强撑到哪一年。枝,这些都是看得见的我们的将来。早在我上次回家前,我父亲也加入了这个行列。父亲说,每天太阳会先照到村里最东那堵墙,所以每天清早,他们都习惯了在那堵墙根下一溜蹲开。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些都是干了大半辈子粗活如今手脚闲下来的人,他们在墙根下或打盹,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淡话,或眼光空洞地看着被早起的牛、羊或狗踢飞的尘土又慢慢回落,表情全从脸上跑光。
  枝,村里的景况你最熟悉了,可这几年,你从不对我过多透露。也许在你看来,这些土里土气的事情,已经跟我没多少关系了。平时我也不敢多问父亲,父亲已进入一个尴尬而敏感的年龄,比如我若问村里今年是否丰收,父亲会因为自己不再下地种田,想到自己身上没有多少力气——这是庄稼人最讳忌的事;我若问村里的老人是否还像原来那样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父亲便会立马伤感起来,想到自己日薄西山的暮年。也许是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四肢突然闲了下来,这些年,父亲头脑里的联想就一天比一天丰富。
  你的父亲先我父亲几年就蹲在那堵墙下了,有人说他偷懒,还没上年纪便早早装出老人的样子。如今许多年过去了,这个冬天的墙下他应该少不了。当年他收了邻村一青年的几坛米酒,几牛车红砖,便要将你嫁出去。想不到你柔柔弱弱的外表撩开,内里竟那样犟,闹死闹活硬要嫁在我们村里。你婚后不久,你的一个闺中姐妹便将你的想法告诉我:只要你下半辈的生活在村里过,那样,我逢年过节回家,你多少可以见上我的面。说实在的,在外头过再多的日子,看过再多形形色色的人,回到村里我还是不知该怎样面对你。所以每次回家看望双亲,我都会小心翼翼绕过你的家门,绕过那些在农村神采奕奕的节气。有一次,一个脸面藏羞的小男孩来到我家,别人说是你的孩子。说到孩子我心里便一凛,当年我们也曾约定生养一群,按大小将床铺排得满满当当,决不荒芜半点位置。
  一个人的夜晚,月光不知什么时候溜进对面人家的房间,却不愿抚挲一下我的脸颊;连风都会跳过我的窗口,却将隔壁邻居的窗帘拉扯得啪啪响。它们都存心要让我孤独到天明。枝,其实孤独是我心里最害怕的事情。每当这时候,我怎能不想起你?你父亲给你封名刘枝,你父亲大字不识一个,在他的脑袋里,枝枝杈杈满山遍地,平常而俗贱。金贵的东西难得,金贵的人难养。俗贱的人就像草籽,落地便能生根发芽,风一吹便能一洼碧绿。
  多少年都过去了,枝,不知你是否明白,进城并不是我的本意。城里的人心都隔着肚皮,他对你笑的时候,其实是恨不得踢你几脚。城里的生活样样都要钱,喝水要钱,吃米要钱,连车在街上走也要钱。不像我们乡下,水是自己挖出来,米是自己种出来,路是自己开出来。许多年前,我当真是被父亲逼进城里了,我想拦都拦不住。你想想,父亲流汗挣钱让我上学堂,每天他都让烈日炙烤下的身体逼着我,我能不花力念书?既然我花力念书了,每回考试又怎不像趟沟过河,憋一股劲往前冲,腿一抬便过去了。一次次的考试将我考进城里,来到城里我便再也回不去。上学的时候,我想如果我进了城,你便也可以随后跟着来,就像小时候,我在齐腰的溪水里割猪草,你在岸上跟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枝,想不到今非昔比,城里钢筋水泥筑成的楼厦,城里渐渐多起来的面具,城里的喧嚣城里的风,一层层将你挡在城外了。
  许多年后,我会卸下城里的一切,身无牵挂地回村去。那时眼也花了,背也驼了,大概城市会放我回家。城市向来喜新厌旧,应该不会跟一个老人过不去。那时候照到村里的太阳一露面,我便会抢先占个好位置,蹲到墙根下一遍一遍地将全身晒得发烫。那时你也来吧,就蹲在我的左边,或蹲在我的右边。因我进城,荒废了多少本该开垦的土地,只是那时我老了,荷锄扶犁的力气早就离开了身体。就连你每天蹲在我身边,我也只能眯起眼睛,在黑暗里回想你我曾经起起落落的一些片断。那时该过的日子过了,不该过的日子也过了,剩下的年月已廖廖无几,确实需要我转过身,追着过去的一些事情,一路收收捡捡。

  别人的村庄
   ——写给枝之二

  这是一座看起来无所事事的村庄。站在山顶往下望,房子紧挨着房子,烟囱荒凉地站立,几十年日晒雨淋除了瓦片变黑,墙壁变老,它们连挪一下脚,抖一下肩膀都懒得去做。烟囱好象攀比着谁更矮,谁更不出头,几十支烟囱几十年也不见长高一点点尺寸。连拴在树下的牛,趴在门口的狗,都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全然不理村里的事。
  枝,其实这是我们村庄给外人的错觉。一旦有人走进村里,走近我们村里的人,三下两下,便会将这种假象窥破。我们村里像散布废铁一样散布着一村强悍的人。刘七曾因家里丢了一只母鸡,怀疑德贵偷来吃了,最终持一根手臂粗的棍棒将德贵的头打破。别看王富年纪小,差一个月才十二岁,却也有一桩英雄事在村里流传了。那天王富走路不看路,光着的脚板不小心踢在石块上,顷刻血流如注。王富咧嘴哇哇喊了几声算是止痛了,他回家将墙角里的老蜘蛛网扯下,混些尘土往伤口一敷止了血,便扛起锄头一拐一拐地出门,硬是将脸盆般大的石块从土里挖出,然后呲牙咧齿将它砸得粉碎。不知何年何月,哪位赶龙先生起歹意在我们村里做了手脚,强悍的民风就像夏季的雨一阵紧似一阵。我们村庄前有水后有山,却少有山水孕育出来的性情。
  我天生胆小,从来不在村里吆喝事情。说话的时候声音也不够大,不像我们村里其他人,张口能先声夺人,一下子便会威慑住对方。枝,我小小年纪便明白了,这是一座别人的村庄,有一天我应该远投他处。如果我在村里长久生活下去,几十年如一日,我会活得很窝囊很艰难。就像一只羊进了狗群,虽然狗不会像狼一样吃羊,但狗一遇事定会先找羊狂吠,甚至会咬羊几口来发泄。就连你父亲也不会正眼瞧我一下,他喝醉的时候不会,不醉的时候更不会。
  有一天黄昏,我坐在屋后的枯井旁,从天黑坐到天更黑,一直想着这样的问题:如果这座村庄诚心留住我,我会受宠若惊马上删除离开的念头。祖祖辈辈不知住几朝几代了,扎下的根脉比村里任何一眼井都深。吃着村里种出的五谷长大,一口一口喝着村里的井水养血,不是说走拍拍屁股便能走。可是村庄生养了一大群强悍的人,表明村庄一定是喜欢这种人,宠爱这种人,这样,我只能作为讨嫌的另类人存在。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跟村庄一门心思,喜欢上刘七,或喜欢上郭二,偏偏对我另眼相看?只怕就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日子,我连到你父亲面前提亲都会胆怯。
  多少年前我就开始留意一些地方,最好也是前有水后有山,水能灌溉稻田,山能捡柴烧火。谋划着我长大存够了力气,先搭个草棚将家搬过去。但我发觉好的地方都安下别人的家了,这些人家袅袅朝天的炊烟,仿佛是占领军迎风招展的旗帜。有许多空着的地方前有山后有水,但那种地方不能住,山将出门的路堵住了,一出门便要翻山越岭,选择这种地方,我后面的子孙都会埋怨我。
  母亲发觉我有这种念头,曾暗暗流了不少泪。母亲每天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别人欺负我们,总比我们欺负别人强。母亲一直是隐忍做人,也许是她隐忍的性格遗传给我,使我不曾过上一天强悍的日子。但母亲怎么也想不到,她儿子所受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她儿子忍轻忍重的日子是种怎样的煎熬。其实这么多年在村里进进出出,抬头低头看见的那些人,他们并不怎么欺负我,但我知道我在他们眼里,绝对是个尿不上墙的人。
  枝,很多时候我都想不通,山山水水拥堵着我们村庄,一块一块的菜园红红绿绿,连山间泉水都叮咚有序,我一副温和的性情有什么错?非要秀才舞棍,淑女耍刀,这样的人村庄才看得上眼!村里最数刘七家让人高看了,父子五人,个个虎背熊腰,日日比划拳脚吆喝,整座村庄都龟缩在他们的淫威下。一村的人,男女老幼刚好将晒场排满,当过村里会计的德贵说,如果算上他媳妇腹里的崽,不多不少刚好五百。德贵说是这样说了,但我敢肯定,他一定不会将我算上,因为我知道,在德贵的眼里,我什么也不算。白天里五百人将村庄闹腾得心花怒放,男人吆喝声、女人对骂声、小孩啼哭声……一村的声音吓得小鸟都不敢靠近,连高高的云朵都被声浪冲击得绕道走。只有夜深更深,五百人在床上睡成横七竖八的姿势,五百张嘴都在梦里流着长长的涎水,村庄才彻底安静下来,看门的狗才敢对着夜空吠叫一两声。也只有这时,我对着墙壁上自己的影子说话,声音才格外响亮,铿锵有力。
  但是,枝,我不能将自己像个人样的生活全部安排在深宵。一个在深宵才能将自己尊严找回来的人,一个在深宵才被村庄认同的人,你想想,这种生活该是如何黑暗。
  我父亲一直反对我离开,他不止一次地告诫我,我一旦离开了,族里那些人一定下狠手,毫无留情地将我的名字从遗传经年的族谱里删掉,以后再回来认祖归宗就难了。我明白,你也不希望我离开,我走了你身旁便空了,往后的日子你不知道该将自己托付给谁。我也奇怪,一村的年轻人,威武雄壮的、声如铜锣的、粗胳膊粗腿的,他们都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们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你竟全看不上眼。
  很长一段日子,我曾遵照父亲的意愿安下心来,夹着尾巴做人就夹着尾巴做人吧,人生短短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几十年过完,我就可以啥事都不管地归于尘土。我开始全神贯注这座叫黄槐的村庄,尽量让自己打心眼里喜欢上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事。该为稻田除草的时候就除草,该堵渠拦水的时候就堵渠,努力使自己活得像个有模有样的农夫。偏偏天有不测风云,如果不是郭二变成郭拐子,也许我便在村里安顿下半生了。那天郭二和德贵因争晒场晾稻谷,扭打中德贵打残了郭二的右腿。一村人动不动就拳脚相向,这件事对父亲的震动很大,父亲担心有一天他的儿子或他未来的孙子也瘸着腿做人。但是,像我这样性格怯弱的人,往哪里安家却让父亲伤透了脑筋。那天不知怎么的,仅上了半年学堂的父亲,竟记起了“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句话,那时这句话就像黄金一样,突然照亮了父亲昏花的眼睛。
  多少年后,我终于离开了村庄。没有在书中找到黄金屋,却从书里找到一条离开村庄的路,虽然这条路比任何一条山路都曲折。枝,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年的离开像逃亡,满脸尘垢,衣衫破旧,兵荒马乱自身难保之中,竟顾不上将你带走。

    带走一场婚姻
   ——写给枝之三

  这些年,各种各样的风经过村庄,风向顺的时候,偶尔能给我带来黄槐村各种各样的信息。如今我很少回村里去。我的父亲和母亲背着我一点一点变老了,村口还经常交替出现他俩孤单的身影——上午如果是父亲站在村口等我,下午一定是母亲。父亲甚至想到我可能在某个夜晚归来,夜里迎接我的任务便交给了小黄狗。通人性的小黄狗从此彻夜不眠,趴在村口的土坎上,眼巴巴地辨认着黑暗里每一个进村的身影,甚至连一片贴着夜色黑黑地进村的树叶都不放过。
  枝,我并不是喝惯了城里的水,走惯了城里的马路,住惯了城里的楼房便不想回去。多少年来,你一条一条地堵住我的心路,我便无路可回了。整座村庄的人活在我眼睛看不到的远处,很多时候我也隐隐放心不下。我知道,日子经过我们村庄的时候,也像一群蛮不讲理的兵匪,总会从我们村庄带走些什么。比如带走房屋的新,使墙壁日复一日变旧;带走一村人的愿望却很少偿还,所以他们大多空心无望地往前活;甚至隔半年便要将一个老人带进黄土,永远过着暗无阳光的日子。刘七、郭二、郭德贵,包括你父亲刘玉山,这些村庄里当年响当当的人物,经年累月后,一定被日子抢掠得衣衫破旧,身上的力气所剩无几。
  村子的模样谁都舍不得用心用力去改变,一村都是吝啬的男女。虽然多年来我无法走到村子的跟前,我却一年比一年更怀念村里的人。许多年没有郭德仁的消息了,这个整日缩头缩脑做人的光棍,有个体面的名字,花了大半辈子却连个最差劲的女人都找不上。在他的世界里应该是夜长昼短,在每一个漫漫长夜,不知他是站着过,还是蹲着过,或者像村里其他抱着媳妇的人那样躺着过。小时候我也是个缩头缩脑的人,枝,除了你之外,村里其他的同龄女子都远远避着我。我从小便知道,以后如果我要娶妻生子,只能吊在你这棵树上。除你之外,我已无依无傍。
  一堵又一堵新砌的砖墙被风吹旧,我在凌乱吹着的风中长大成熟。枝,当年我真希望你日渐变老的父亲能改改脾气,能少喝点酒,多做几桩人事,多说几句像样的人话。然而你父亲脸皱了,肉松了,品性却坚硬如岩石。那年秋天,德仁家的狗与你家的狗打架,这本来是狗的事,与人有什么相干?何况德仁家那条公狗也像德仁一样可怜,全村的母狗都不肯跟它拉扯半点关系。但就是这样一条可怜的狗,这样一个可怜的人,你父亲硬是不肯放过,先是一个酒瓶打拐狗的腿,又提棒寻上门,打肿德仁半边脸。你父亲如此暴戾,又如何看得上我?那时我在村里过的日子很不像日子,没有多少力气,地种不好,墙垒不高,只有牲口看得上我,偶尔听我使唤。
  灰头土脸做人的时候,每回我一个人用心打量太阳,它不是高高在头顶,就是落在村外的荒野,远远地漠视着村庄,很不情愿地将光射过来。我从小就猜疑,射到我们村庄的阳光一定没有射到别处的温暖。这也难怪,整座村庄祖祖辈辈经朝历代,像一块不出息的大石头蛰伏在山脚,几百年连身子都不愿意挪一挪。一村的人也深受感染,连远门都不愿意出一下。到了郭德仁这辈,村长的儿子王有志才成为第一个走进城里的人。每次王有志衣衫光鲜地从城里归来,一村的男女对他点头哈腰,神态卑微就像风中杨柳。连掌控着全村大权的王占财,也对儿子王有志唯唯诺诺,仿佛王有志是老子,而他只是龟儿子。
  枝,从那时起,我便日日夜夜想着到城里去,做个城里人,然后体体面面地回村里来,享受全村男女老幼的括目相看。那时候你父亲一定会对我说人话,还会拉我上你家喝几盅酒,甚至不等我开口提亲,便会声音爽朗地将你许配给我,就像戏台上皇帝的钦点姻缘。我母亲也多次揣着鸡蛋,找镇上的一个老瞎子算命——母亲没钱,每算一次就给老瞎子两个鸡蛋。老瞎子的语气一直斩钉截铁,每次生辰八字一摆,每次都说我命带富贵,不会一辈子跟泥巴厮混。
  一次次验证我是富贵命,母亲揣着这个秘密做人,一日比一日活得底气十足。枝,母亲也像我一样喜欢你,但她却瞧不上你的父母。那次你母亲几乎要让全村人笑破声音。那年夏天村里放电影,一群陌生的男男女女,整个夜晚都在银幕上枪来刀往,硝烟冲天,看得一村人心惊胆寒,暗暗庆幸自己远离乱世。也就是这部警匪片,让你母亲在村里留下了经年不灭的笑话——第二天,你母亲大清早就来到挂幕布的地方寻找,找来找去,却毫无所获。最后叹息道:想不到还有人来得比我早,将子弹壳全捡去了。你母亲是个缺心窍的人,但她并不坏。我宁愿你父亲也像你母亲一样缺心窍,那么就不会有人存心积虑阻拦我们的婚姻了,这样我就不会一心一意想奔进城去。哪怕后继的子孙会像庄稼一样,一茬一茬都长在村前村后的土地里,日晒雨淋,餐风露宿。
  我曾不止一次看见被风刮跑的稻草,在离村不远的地方被一棵又一棵的小树木拦住,小树木认出这些稻草是我们村的,怕它们认不了路回来,便不让它们跑远。枝,我顺着父母的愿望跑出去,村里的其他人竟没有一个出来拦住我。一个在村里无足轻重的人,一个就像屋顶上的土,随时都可能被风刮走的人,别人出来拦住你做什么!那天早上你送我出村,挥手对我告别的瞬间,绞心难舍之中我暗下决心,我先将你我私订的婚姻带进城去,就像将一间房子搬进城,我一旦在城里立稳脚,再回来接你。那间叫婚姻的房子只能住进你我二人,天暗天明,你我魂魄相随。
  我的父母都老实巴交,从外表看就像两块土疙瘩。枝,你知道在我们村里,老实人说话很少有人当回事,老实人想做成某件事,更是难上加难。作为他俩的儿子,我不可能像村里其他人那样不把他们的话当回事。如果我真能在城里挣得半寸立足之地,便也是替藉藉无名的父母做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枝,说到这层你应该明白,我当初挣扎着进城意义重大,可以使父母的心愿不抛荒,可以擦亮多少人的眼睛。
  事至如今,枝,我越来越活得不知输赢,如果当年进城不错,我是不是该将你那时就带走。尽管没有媒妁婚约守护你,我仍对你放心百倍,但我却始料不及,这样会让你父亲钻了空子——一个看似天天荒在酒精中的男人,竟然迫不及待地出手,将你撵进另一场婚姻。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你以后的日子是否鸡飞狗跳。
  每天都看见空气中灰灰的全是尘埃,在城里我追赶生活疲于奔波,年轻的身体正滑坡般一天天老去,却没有一个亲人站出来阻拦。偌大的一座城市我举目无亲。街上每天都流动着黑压压的人群,我却一个都不认识;我的楼上楼下住满了一户一户人家,多少年了我一直与他们陌生得不像邻居。枝,在城里我是个无根的人,是个无所依傍的人,魂魄更像一片叶子被风随意刮往东刮往西。多少回我的梦里没有城市只有故土,但多少年,故乡只会一次又一次地将最苦涩的事扔给我,却一直对我撒手不管,不问不闻,仿佛我多年来活在别处完全与它无关。

   就当我出远门了
   ——写给枝之四

  一条路已被我走空了,空路上怎会有我的身影。以往你让我做的每件事,我都躲不过,但想不到这回,我一躲就是十几年。今年秋天王富进城来,找我借钱买肥料,说你每天都满村找我,连每一个墙角,每一堆草垛都细细搜过。当着这个同村小兄弟的面,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枝,我的身影已像一滴水样融入了城市,虽然城里规矩多,城里到处都是陌生人,我活得有些不明不白。
  朝前的日子像一条漫漫长路,不知会将我带到哪里;但身后的日子该捂紧的我会捂紧,尽量不让它们随着光阴流逝。记得十四岁那年,母亲让我上山开垦一块荒地,母亲盘算着用这块地种甘蔗,如果有好收成,我一年的学费就解决了。地太硬,我力又小,日复一日,竟错过了种甘蔗的时期。母亲从手头的农活里抬起脸,不慌不忙地说,错过了甘蔗还可以种花生。母亲说得很在理,但是我身上的力气并不会因母亲的话而变得更大,待垦的荒地也没有变得更松软。
  本来我也想借开垦出一块荒地,在村里树立些威信,想不到坚硬的土地仿佛与我较劲,一锄一锄下去,抱成一团的土块却难以被掀出些动静。王富带着一群半大的小孩围在四周嘲笑我的时候,我又羞又气,连锄头都不要便夺路下山。母亲恨铁不成钢,背着我叹息了好几个日夜,嘴里唠叨我做什么事都要坚持,就像一块地只有年复一年耕种,才不会被荒草吃掉。枝,在城里过日子也是我一生中的大事,我要坚持,不能住了一半就回村去。一直以来,我没有做出几件让母亲脸上有光的事,只有在这件事上坚持下去,母亲唯一的骄傲才会长久。
  一座分户过日子的村子,各人打理各人的生活,各人管理各人的锅碗瓢盆,还会有谁记得逆风走远的人呢?每片叶子飘落,终究要归根,哪怕东风将它刮跑,另一阵西风一定会将它送回来。枝,我老了一定会回去,在我慢慢变老的这些年月,你就当我出远门了吧。刘六的大儿子刘守勋出门做卖买,十天半月回村一趟;王富的哥哥王贵当兵在新疆,两年回村一趟;我去的地方虽然都没有比他们远,但我在城里扎下根了,娶妻生子,挪一下便会伤筋动骨,相当不容易。
  每天都站在我对面的那个人影,冥冥中与我对峙了许多年。我知道那个人是你的丈夫。枝,你丈夫是谁母亲曾告诉过我,那个话语不多却满身都蓄着力气的男人很令我放心——他有这样多的力气可以开垦出多少荒地,荒地变良田之后你应该衣食无忧。现在我也明白了,当初你父亲为什么对我死硬不同意,最终却选定这个力气像铠甲披挂全身的男人。
  从懂事以来,我走过长长短短的路途。我是个如兔子般细心的人,很少将路走错。但通向我们婚姻的那条路,从我对着城市的方向迈出第一步,就已将错误像种子一样埋了下来。那时我在县城读书,每个周末回家,你都会背着父母偷偷将卖柴的钱塞到我的手里。你只知这些钱会让我吃饱穿暖,却没料到这些钱会像旅人的盘缠,推我在朝天的大路上越走越远,也离你越来越远。
  嫁为人妇,养崽成母,这是每个女人必须的功课。只不过这份功课已有人帮你完成,再不需要我插手。在这件事上我成了彻底的闲人。但我却无法安心做自己该做的事,走自己该走的路。前年秋天回家,借着傍晚暮色掩护,我在你的房前屋后转了一圈,没见一头牲口,没见一个人影,门窗都迎风敞开着,像是准备迎接什么人,又像是在唱一出空城戏。枝,你究竟到哪里去了?蓦时我心如深井,无根无底,眼前景物全乱了套。换了许多季节之后,过去的日子应该像被树枝遗弃的叶子片片飘落,或被风带走,或被尘土掩埋,枝,我真不知道,对你的忧心牵挂,在岁月的轮回里还能坚持多久。
  许多种子播在地里,有的生根发芽了,有的被土憋死。生根发芽的应该与农夫有缘,农夫给它们施肥,为它们灭虫除草,最后它们又变成盘中餐喂饱农夫一家。缘分是个令我非常懊丧的词,你我竹马当骑是缘,朦胧淡月云来去是缘,想不到长大后,有缘却变脸成无分。你父亲是个慵懒的人,喝了酒之后,除了打架,更不想使唤自己的手脚。但想不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我提着心怯怯地进城那段日子,竟然快手快脚用你做成了一桩婚姻交易。经过这些年,你夫家送来的十坛酒,他早该喝完了;你夫家送来一头猪的腊肉,他早该吃完了。接下来的日子,他的活法没完没了,真不知又要打你什么主意。
  作为农人的后代,我们目睹了一场又一场的丰收,也目睹了一季又一季的旱涝灾荒。枝,你我眉目传送的情爱就像庄稼碰上了歉年景,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天灾人huo谁都躲不过。你就当我出远门了吧,走到腿软时我自然会回去。你更应用心照管好一家老小的生活,剩下的一点点精力,还要去应付,世间不可预测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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