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鹅女孩

姚筱琼

楼下住着一个跛脚女孩，父母是拾荒的外地农民工，没有住房，一家人暂住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
第一次看见女孩，我吃了一惊。她有一双执拗、聪慧、忧郁、天真的大眼睛，透露着一个十分丰富的内心世界。
一个日衔山的黄昏，她独自坐在门前的矮凳上，双肘撑住膝盖，手掌托起一张圆润宁静的脸，凝望着晚霞映照下的沅江，江水在她漆黑的瞳仁里款款而流，显得格外碧绿，格外沉静。
忽然，从附近的学校走来一群学生，叽叽喳喳从女孩门口经过，打破了眼前的和谐与宁静。我看见跛足女孩倏地“站”起来，身子一歪，闪进门去，接着，那扇门“嘎”地一声紧紧关闭。只留下一个木呆呆的小板凳兀自尴尬地横在门前，让几个顽皮男生做出夸张动作，跨栏一般从板凳上跳跃过去。
小女孩躲进屋半晌没出来。学生们去了很远，一切又都恢复到先前的宁静，可我一直没有等到小女孩再次出来坐禅入画，与水天共一色的情形。
不久，我知道了小女孩的名字叫彩彩。虽然彩彩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但命运却偏偏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灰暗人生。
彩彩是因为患小儿麻痹症坏了双腿，使她失去了求学的机会。
一天早晨，我在阳台上刷牙，彩彩也端了一只搪瓷缸出门刷牙，在跨过门槛的艰难一步，由于没有掌握好平衡，身体一下子失重，只听“咣当”一声，彩彩从门里跌倒在门外，手里的搪瓷缸砸出去老远，牙刷也不翼而飞。
这一跤摔得很重，彩彩半晌没能爬起来。但她性格倔犟，身子站不起来，便用双肘撑地，匍匐着爬，一直往前爬，最后用嘴和牙帮忙“捡”起了搪瓷缸和牙刷……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让人惊心动魄的镜头，我也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让人触景伤情的画面，直到某一天，当这样残酷的镜头与画面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时，我才感觉到它像一把利器毫不费力地就在我日渐粗砺的心头划破了一道伤，留下了一阵痛。是那种真真实实的伤和痛。
过了一会儿，太阳从二酉山升起，一个脸蛋儿红扑扑的女孩背着一只小竹筐来到彩彩家。原来，是清水坪的表姊给彩彩送鹅儿来了。彩彩腿残，但并不闲着，每年都要养一群白鹅，白鹅出售得的钱，全都交给阿妈，由阿妈存在银行，等凑够了数给彩彩医腿。医好了腿，彩彩要去读书。这是她心中最美好，也是最强烈的一个愿望。
白鹅幼时并不白，黄绒绒的像一团团从槐树上掉落的花絮。一连几天，彩彩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和惊喜之极的神色，十分出神。
膝上搁着小竹筐，手里捧着一团绒毛小鹅，两眼近距离盯着小鹅的眼睛，似乎两心沟通，悄悄对出一番知心话。盯着盯着，彩彩不知不觉“噗嗤”一声笑了，并且一直保持着那种几乎可以用手掬捧，用心触感的笑容，久久地，让人内心充满温柔，充满感动。
小鹅儿渐渐褪去绒毛，长出翅羽。
小鹅儿能够张开翅膀，扬起脖子在地上飞跑和唱歌。
小鹅儿终于变成一群雪白的大鹅——这是晴空里的一片白云，每日能抹去彩彩心头的忧悒，使她变得很快乐。
直到有一天，快乐的晴空被连绵的阴雨替代。倾盆大雨落了一整夜，江河汹涌澎湃。黑暗中，我听见楼下的工棚有人高喊：走水了，快，快逃命！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大雨哗哗下着，黎明迟迟不肯降临
黎明终于来了。
黎明告诉我一个残酷的现实：彩彩死了。彩彩是因为救鹅被卷入急流淹死的。
试想，一个双腿残疾，行动不便的小姑娘如何能在黑灯瞎火中救回一笼鹅？听人说，鹅是淹不死的，它们漂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还在引颈高叫，而那个时候，彩彩正湿漉漉地摆在别人的屋檐下，由哭泣的母亲洗身换衣服。
脱掉衣服的彩彩露出瘦弱而又变形的身体，就在这个可怜的身体上，我看到无数伤痕布满她的周身，有的地方还用整块整块的伤湿止痛膏贴着，显然是新添的伤痕。母亲哀痛地一一揭下伤湿膏，还彩彩一个“无恙”的整体，而事实上，彩彩的整体是那样的令人触目惊心。
不用解释我也知道那伤是怎么来的，因为我曾经看见过彩彩摔跤，她那样行动不便，整日形影不离地跟着一群鹅，肯定会摔跤，会吃跟斗，会浑身上下伤痕累累……
泪水迷蒙了双眼，我的心在沉默中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