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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

作者:简繁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228      更新:2015-05-05
文/简繁

这是一件真实的往事,发生在一九五八年冬天快要过年的时候。
当时,家里的锅都被收去炼钢铁了,吃饭是凭定额配给的饭票到街道的大食堂买。饭票分成粗粮和细粮。我还不到六岁,在街道办的识字班学简单的算术和拼音。那天放学回到家,家里没有人,我饿了,在抽屉里找到一大迭用橡皮筋捆着的饭票,拿去街道食堂买东西吃。一个老头给了我两个大发糕,收下了全部的饭票。
我高高兴兴地抱着发糕回家,吃饱之后就睡着了。后来迷迷糊糊地被吵醒,看到一家人都在找饭票。
母亲说﹕“今天刚买回来的这一个月饭票,怎么就没有了呢?”
我告诉母亲,饭票被我拿去买了发糕。母亲一听,脸色就变了,拉着我就往街道食堂跑。到了食堂,那个老头早已经跑掉了。母亲骂我﹕“你这个死孩子,这一下一家人都要喝西北风了!”
第二天晚上下了班,母亲带我坐火车去乡下的舅舅家借粮食。
那天下着雪,很冷,火车的窗户上都结了冰。车厢里空荡荡的,车灯很昏暗。一天多没有吃东西,我很饿,但是不敢跟母亲说,因为我知道,是自己弄得一家人都没有东西吃的。
后来上来一个人,满脸的胡子,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样子象干部。他在我们对面的座位坐下,把一个纸包顺手放在茶几上,然后拢起手靠在椅背上打盹。
我闻到了食物的味道,偷偷地掀开纸包,看见里面有几个红芋面的窝窝头。我轻轻伸手到纸包里,想拿一个窝窝头。纸响了,大胡子男人睁开眼,狠狠地瞪我。我缩回手,抬头看母亲。母亲假装打盹。
我实在很饿,喊﹕“俺娘,我要吃窝窝头。”
母亲不理我,紧闭着眼睛。
我看大胡子男人又睡了,又伸手想去拿窝窝头。但是没有母亲的支持,我不敢拿。我缩回手,趴在母亲的怀里大哭,一边哭一边喊﹕“俺娘,我要吃窝窝头。”
母亲的眼泪掉落在我的脸上。
我哭了一会,扑上茶几抓住一个窝窝头就啃。大胡子男人啪地把窝窝头夺了回去。我看看母亲,母亲仍然紧闭着眼睛。我突然不怕了,又扑上去抓。大胡子男人啪地又夺了回去。我再扑上去抓。大胡子男人抓住我的手狠狠地掼在茶几上,对我母亲大声吼叫﹕“你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自己的小孩怎么不知道管教!”我被掼疼了,扑到母亲的怀里大哭。
母亲睁开眼,泪水哗哗哗地流下来。她说﹕“这位大哥,你就给他一个吧,小孩子不争气,让大人跟着丢脸。”母亲脱下鞋,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拿了一毛钱放到大胡子男人的面前,不等他说话,就拿了一个窝窝头塞给我。我大口地啃窝窝头。窝窝头又冰又硬,像一块石头。
大胡子男人没有说话,把母亲的一毛钱推回来,又拢起手靠在椅背上打盹。
车窗外的雪下得很大很浓,迷迷茫茫挡得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吃完窝窝头,我睡着了。后来被母亲推醒。我听到车厢里很嘈杂,母亲一直盯着车厢的那一头看,显得很不安。我伸头去看,有几个穿铁路制服的人,正围着两个旅客吼叫。
大胡子男人关切地问母亲﹕“大嫂,你是不是没有买车票?”
母亲没有回答。
大胡子男人看看车窗外,说﹕“不要紧的,等一会多说几句好话,他们会放你们过去的。这么个大冬天,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雪,又是晚上,他们总不至于把你们娘俩赶下去的。”
事实上,穿制服的人不容分说就把我母亲带走了。
离开母亲我很害怕,但是又不敢跟着去。过了好一会,母亲被一个女孩子推搡着回来了。母亲搂住我,转过脸想跟那个女孩子说话,但是嘴唇直哆嗦,没有说出来。
女孩子一脸的不耐烦,说﹕“哎呀,该说的都说了,没有时间再跟你磨蹭。快拿上东西到车门口等着去!”
一列货车呼啸着迎面而过,车厢被震得轰隆作响。
母亲把我抱起来,又放下,泪水哗哗哗地落在我的脸上。母亲说﹕“他大姐,俺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们了,就少两毛钱,你们就看在小孩子的份上放过俺娘俩吧。这冰天雪地的叫俺娘俩往哪里去呦。”母亲哭了。那是一种压抑在喉咙里的哽咽,就象我平常被大人打,想哭又不敢哭,可是心里又觉得委屈。
一个男人过来了,他拨开围观的人,对女孩子说﹕“你还跟她罗唆什么?快叫她收拾东西,马上要进站了!”
母亲突然跪下,哀求这个男人说﹕“要光是俺一个人,俺就下去了,你可怜可怜这个小孩子,高抬贵手放俺们过去吧。”说着,母亲大哭起来,额头在地板上撞得咕咚咕咚响。我看见母亲这样,就趴在她的身上跟着大哭。
那男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不要胡搅蛮缠嘛,国家的火车哪有让你白坐的道理?”命令女孩子,“把她拖到门口去!”
女孩子抓住母亲的衣领就拖。母亲冷不防被她拖到在地上,裤子剐在座位下面的铁椅腿上,撕开了一道很长的口子,裸露出里面的大腿。这么冷的冬天,母亲原来只穿了一件很单薄的夹裤!或许是裤子被剐破给了母亲启发,她伸出一条腿勾住铁椅腿,这样一来,任凭女孩子怎么拖都拖不动了。
那男人招呼来乘警和一个胖女人。胖女人和女孩子一个抓衣领,一个抓腿,把我母亲往车门口拖。母亲死命挣脱,钻到座椅的底下,双手抱住椅腿。两个女人束手无策了。
男人脸色铁青,命令胖女人﹕“用铁钳砸!”
母亲的手平时就是一道一道干裂的血口,这一会被砸破了,殷红的血把剪票的铁钳子都染满了。我大哭着扑上去咬胖女人的手。胖女人疼得直叫,抽出另外一只手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
大胡子男人冲上来,夺下胖女人的铁钳子,对那男人说﹕“列车长,她还缺多少钱,我帮她补齐。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她,她毕竟也是一个人!”但是不等他说完,他就被乘警拧着手臂按倒在地上,脸贴住地扳。乘警轻蔑地说﹕“你给我老实点,你要是坐得不耐烦了,等会我把你一起扔下去!”
火车进站了,呼啸着冲过道岔口,车厢剧烈地左右晃动。冷不防,列车长的头像夯棒一样重重地撞到座椅背上。他大声喊﹕“把她的小孩先给我扔下去,我看她下不下去!”
胖女人拎起我就往车门口去。我大哭着喊母亲。母亲没有办法了,从座位底下爬出来,拿上两个满是补丁的布口袋,跟在胖女人的后面,一边走一边哭着说﹕“你们这是逼俺娘俩走绝路啊。”
我和母亲被赶下了火车。火车开走了。
这是一个很小的车站,站台上没有上车的旅客,也没有下车的旅客,只有母亲抱着我,站在雪地里。母亲已经筋疲力尽了。 她披头散发,裸露着一条大腿,手上的血结成了冰,满脸都是泪水和泥土。
风很大,雪片打在脸上会疼。风雪之中,母亲抱着我走到附近农家的厨房,蜷缩在冰冷的灶台边等天亮。厨房没有门,刺骨的寒风挟着雪花直涌进来。母亲解开外衣,用身体紧紧地焐住我。我睡着了。睡梦里,母亲给我生了一盆火,我感到渐渐地暖和。
后来我被农家女主人说话的声音惊醒,风仍在刮,雪仍在下,天已经大亮了。细心的女主人发现母亲在发高烧,她熬了姜汤喂母亲喝下,用板车送我们到六十多里外的舅舅家。
打那天起,母亲重病了一个多月。
再过三天就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了。今天已经是母亲的第三十二个忌日。这一会我看着案头她老人家遗照,又想起四十二年的这件往事,心禁不住剧烈地抽搐。我轻轻地喊一声:“我可怜的母亲啊!”便出声地哭起来了。

2000年4月2日于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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