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素《自叙帖》云:“怀素家长沙,幼而事佛,经禅之暇,颇好笔翰。”狂草狂僧狂人,怀素身上的狂劲,就是“湘人不服气、不服输的倔强性格”的展现,也是楚地屈原“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之狂狷的延续,《隋书》将这种性格总结为“劲悍决烈”。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湖湘山水滋养了怀素,同时,亦是怀素承上启下了湘人性格。
壹
“老僧在长沙食鱼,及来长安(西安)城中,多食肉,又为常流所笑,深为不便。”自古僧界出狂人。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读过怀素《食鱼帖》这幅狂草手札,一个襟怀旷达和极具个性的“狂僧”跃然纸上。
怀素做和尚确实出了格,不仅狂,还破了佛家许多清规戒律,食鱼又吃肉,还喜欢饮酒作乐。每每喝得酩酊大醉,狂放不羁,手舞足蹈,书兴大发。此时,他取过醮满浓墨的笔,一泻而出——于是,不论寺壁舍墙、衣裳器皿,均奋笔狂书,如痴如迷,物我两忘,仿佛悠然天地间就剩下他一人。而怀素醉中所书更为出色,因此人们呼他为“醉僧”。
怀素俗姓钱,于唐开元二十五年(737年)生于零陵。其时,零陵早已属于湖南观察使管辖,因而,怀素《自叙帖》开头就云:“怀素家长沙。”他向外人介绍自己,莫不是“长沙人”。宋《高僧传》载,怀素祖父钱徽曾做过县令,而怀素则说大诗人钱起是他叔父。《钱徽传》中则记载,钱徽是钱起的儿子,看来钱徽不可能是怀素的祖父。宋《高僧传》成书于988年,距怀素出生已有250余年,中间还隔着战乱频繁的五代十国,很多资料毁于兵燹,难免以讹传讹。那么,怀素的父亲做过左卫长史之说,同样经不住推敲。可不管怀素祖上如何显达,到了他父亲这辈,家里已是一贫如洗,吃餐饱饭都成了问题。
到10岁时,怀素忽萌生出家的念头,不顾父母力阻,硬是跑到零陵县城西二里外的书堂寺为僧。师父给他起法号为怀素,字藏真,便是希望他能清心寡欲,静心修佛,不为尘世俗欲所染。不过,怀素最终还是辜负了师父的愿望。至于年少的怀素为何硬要出家呢?这恐怕与其时的环境不无关系。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唐代也像南朝,是佛教的大盛时期,许多寺院往往是文化繁盛之所,不乏高僧大德,投靠他们,无异于拜师名门。怀素的伯祖父惠融禅师,酷爱书法,尤其爱临摹欧阳询的书法,水平之高,几乎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惠融禅师由此从零陵东山各大寺院的众僧中脱颖而出,时有人将他请出庙门,去赴一场风花雪月的诗宴。或许,怀素自愿入佛门,乃深受伯祖父影响,最初他的理想,也许不过能吃上一口饱饭,更大的理想,可能就是餐餐有酒有肉,能练练书法当然更好。
书堂寺虽小,师父却很有能耐,他坚持督促怀素学习。久而久之,本来只爱书法的怀素,不光略通诗词歌赋,梵文也达到了翻译佛经的水平。能吃饱喝足后,怀素的目光便投向更广阔的世界。而他最先见到的高山,还是伯祖父,便决心练出一手好字。
怀素在书堂寺只待了三年,许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练字,也许为了少些管束,毕竟他爱喝酒吃肉,竟跑到离零陵县城东门外东山上的正阳庵。此庵实在小,只有一个师父和两个小沙弥,加上怀素,总共才4个人,香客并不多。
怀素练字很痴迷,常常废寝忘食。可当时纸张极贵,初入法门的小和尚哪有钱买纸,庵内的墙壁、屏风、门窗,乃至供桌、地板,都成了他挥毫练字之处,留下了他稚嫩的痕迹,歪歪斜斜的,不是因为字不正,而是所写之字,根本就不在一个平面。在这些地方练字,最损毛笔,怀素对此很苦恼。
自师父圆寂后, 正阳庵就断了香火,怀素只好进城去帮干零活。一天,他在酒铺饮酒时,偶然听说近邻有人习惯用针在芭蕉叶上记事,心想,正阳庵内植有不少芭蕉树,何不以蕉叶代纸练字?他忙奔回庵内,试着在芭蕉叶上练字,勉强能写,依然深受鼓舞,就动手在庵旁的荒地上栽种了大片芭蕉树。几年后,竟有四五千株芭蕉了,庵内外芭蕉成林,越长越茂盛,他便将正阳庵改名绿天庵。
《僧怀素传》载:“(怀素)贫无纸可书,尝于故里种芭蕉万余株,以供挥洒。”可后世很多人提出质疑,蕉叶水光滑嫩,既不吸水,也不散墨,墨水涂写上去,只会留下一行蜿蜒的小水珠,怎么练字?可这也是无奈之举呀。宣纸吸墨,可怀素没有,只能退而求其次,单纯追求在蕉叶写字的手感。那种永恒的触感,如丝般的顺滑,实在是用宣纸都不及呢!
怀素自言“幼而事佛,经禅之暇,颇好笔翰”,事实上,他对笔翰之好,却不是一个“颇”字了得,简直沉迷其中,欲罢不能。于是,一待芭蕉叶长成,便取芭蕉叶片铺于龛桌上,却练不了正楷,干脆率性而写吧。他完全入迷了,芭蕉叶生长竟赶不及他的书写速度,他干脆揣上笔墨,立于芭蕉树前,长成一片,书写一片。整天整天,他一个人在绿海中穿行,一枝秃笔在蕉叶上挥舞。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左一笔,右一笔,横一笔,竖一笔,侧身一笔,踮脚一笔,随蕉叶生长的姿势而来。
至于字呢?旁人看不见,怀素自己看得见,一个个字跃然眼前。受蕉叶限制,他抛开了潮流,耽迷于狂草。轻描淡写抹复挑,轻时墨窄,重时墨宽,快时墨枯,慢时墨浸,了然于胸。仿佛依稀间,淡淡的墨汁,在翠绿的芭蕉叶上流光溢彩,而那些肆意挥洒的笔墨,如梅树苍劲的虬枝,自由而奔放,通体上下泛着灵性的光芒——这便是狂草,这便是怀素。
如此勤奋十数年,废笔成冢之时,也是怀素声名鹊起之时。终于,他的手感练成了,蕉叶上仍无字,横撇竖捺皆在心中。遥望岁月深处,上万株芭蕉,一座破庙,几棵苍松,肃然兀立。怀素一袭袈裟,立于窗前,在秋风萧瑟中时而沉思,时而奋笔。书写的感悟流泻于笔端,如神来之笔,狂若惊龙,美若栖凤。
贰
一时间,怀素自信满满,却根本没有伯祖父当年的待遇,没人请他题字,也没人请他赴宴,甚至还嘲笑他的书法是野路子。
饱受打击之余,他对自己的书艺产生了怀疑,急切地想为自己的“野路子”寻找师承。据《自叙帖》说:“然恨未能远睹前人之奇迹,所见甚浅。遂担笈杖锡,西游上国,谒见当代名公,错综其事。遗篇绝简,往往遇之。豁然心胸,略无疑滞。”于是,怀素决定挑着箱子,拄着锡杖,把和尚的行头穿戴整齐,出门西游,拜见当代名士,认真探讨书法玄妙的艺术。
就在怀素将出未出之时,乾元二年(759年)秋,李白来零陵了。李白在流放夜郎的路上,至巫峡遇赦归来,游历九嶷,途经永州时偶遇怀素。那时李白已59岁,怀素22岁,一个才名动天下,一个声名未显。名满天下的诗坛巨子,乍见怀素的书法,渐已昏花的眼睛顿时一亮,乃把酒言欢。几杯酒下去,初见时拘谨没有了,怀素竟然大呼小叫,半醉半醒之际,离席往绳床上一躺,闭目沉思。忽地,他一跃而起,抓起笔饱蘸浓墨,在事先准备好的纸上纵情挥毫,但见他笔势快捷,似狂风暴雨,来势威猛;又似落花纷飞,渺渺茫茫。相对他此时的书艺而言,他写字的样子更精彩,但见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中还叱咤不停,惹得一旁的李白激动地对他嚷道:“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
从古到今,万事到了极致的水平都要靠天生的才能。何必像张旭一样,而要观看公孙大娘《浑脱》剑舞所书才有所启发呢?诗歌狂人李白遇到书法狂人怀素,狂出的火花犹如星星相撞,李白一首《草书歌行》挥笔而就:“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漠鱼,笔锋杀尽山中兔。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笺麻素绢排数厢,宣州石砚墨色光。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
不拘格律的自由古风,与矫若游龙的草书,真是绝配。一开口,就把一顶金光闪闪的帽子戴在怀素头上,并称小自己37岁的怀素为“吾师”。其实在唐代,“师”是和尚的意思,最先只有释迦牟尼才能称和尚,后来泛指有成就的僧人。和尚本就是梵文“师”的音译,读过《僧怀素传》和《怀素上人草书歌序》就会知道,后来书法大师颜真卿即指导怀素书法时,依然称之为“师”。
之后三年,李白逝世,而怀素的世界才刚刚开始。而那个时代,于草书而言,不管李白如何信口开河,任谁也无法绕过张旭这座高峰。怀素要想另起炉灶,独具一帜,就得有绚丽的文采和深厚的理论功底,才能理直气壮、挥洒自如。然而,怀素理论底子薄弱,诗才文采平庸。就算是在《自叙帖》中,满篇都是摘录他人对自己的表扬,让人看后忍俊不禁。
正因为知道自己的不足,怀素才装疯卖傻,以乡下人自居,永远处在低处,让人毫无防范,借机讨取赞歌。令人惊奇的是,虽张旭已逝,他竟成功地赢得了张旭两个得意弟子的欢心,诚心实意地对他好。
大历三年(768年)春,怀素由零陵出发,跋山涉水,经衡阳,过潭州(长沙),辗转向当代名家探求笔法。他更是不辞辛苦跑到南昌,特意找到他的表兄邬彤,只因邬彤是张旭的学生,亦善草书。怀素拜表兄邬彤为师,邬彤不仅留他在家中,喝酒聊天之时,还将张芝临池之妙、张旭草书的神鬼莫测、王献之如寒冬枯树的书法,一一给他讲解。怀素在邬彤处一住就是一年多时间,书艺大进,于王献之的笔法更是豁然有所得。怀素即将告辞,邬彤对他说:“万里之别,我没有什么相赠,很感抱歉,却有件宝物赠你。”邬彤藏有王羲之《恶溪》和王献之《骚》《劳》三帖,都是无价之宝,怀素以为表兄将以此物相赠。不想邬彤却对他说:“草书的直连(如竖),应像古代的钗脚古朴圆浑,遒劲有力,你得多操练!”竟是这么一句宝贵的临别赠言,怀素心领神会,正挥手而去,邬彤竟将手里王羲之父子《恶溪》《骚》《劳》三帖中的一本,递给了他。这不啻于送了一座城池或一方无价之宝,喜得怀素再三拜谢。
当时的长安是世界文明的中心,最繁华的国际化大都市,最博大绚丽的大舞台。它像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世界各地的人们,自然也吸引着怀素。机会很快来了。时怀素生性疏放,不拘细行,平生不仅嗜书且嗜酒。潭州刺史张谓十分欣赏怀素的草书和他无拘无束毫不掩饰的个性,“两个酒坛子”已成莫逆之交。大历四年(769年)二月,张谓奉诏回京,任太子左庶子,便邀怀素去长安谋求“书事”。
叁
怀素又是不幸的。
他亦朝亦野,不愿跻身上层,也不甘落魄底层,一味按照自己的方式在人世间固执地行走。即使在长安时,他都从未住过寺院,只管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或者干脆住在客舍。他是如此与众不同,便有了大不幸。
随之而来的是各种议论漫天飞舞。或谓之“不伦不类”,或谓之旁门左道,或谓之“群小从之如是”。更因他嚣张放肆,被县知事勒令还俗,他索性留起了长发,做了个非僧非道的“落拓野人”。
长安如此之大,竟没有他怀素的立足之地。大历八年(773年)怀素回到了潭州,回到了昔日的绿天庵,过着闲云野鹤、应酬求书的漫游生活,与笔墨为伴。
而身为僧人,怀素却狂放不羁,日日酒肉穿肠过,唯有喝得兴起,书法更是精彩,人称“醉素”。据传北宋《宣和书谱》中录有怀素草书101件,涉及到酒的作品就有《题酒楼诗》《酒船诗》《劝酒诗》《狂醉诗》《醉僧图诗》《醉颠帖》6件。便有人说他“狂僧不为酒,狂笔自通天”,或许酒只是他艺术追求的动力而已。当时的御史戴叔伦用戏谑的笔法写道:“醉来得意三两行,醒后却书书不得,人人来问此中妙,怀素自云初不知。”优秀的艺术品从来都是不可复制,怀素正是凭着奇妙的灵感,趁着酒兴挥舞手里的笔泼墨书写,所有的至理都隐藏在大自然的变化运转之中。而佛学给了他清寂的心灵,在他书写的字字句句里,狂风骤雨的背后,骨子里却是一份孤守,一种寂落,一种悠然。
到贞元元年(785年)49岁时,怀素的书艺已誉满大江南北,人们也理解了他的颠与狂,城内各寺庙争相延请他。这年八月二十三日,听闻颜真卿被藩镇强人李希烈十天前缢杀于蔡州(汝南)龙兴寺,念及昔日种种,他伤痛万分,在零陵城南开元寺书写了《清静经》,强烈地表达他的劝诫和控诉。
而《小草千字文》是人们所见到的他自署末款最晚的作品,惟一传世的小草真迹,极为珍贵,并有一字一金之誉,故又名《千金帖》。此帖尾自署:“贞元十五年(799年)六月十七日于零陵,书时六十有三。”自此,人们再没见到比这更晚的作品,他此后到哪里去了?抑或不久之后就在零陵仙逝了?
怀素既是生于零陵,逝于零陵,可他却一时宣称“怀素家长沙”,又自称“老僧在长沙食鱼”,是不是因为在唐代长沙更是许多文人骚客的畅游之地,他硬扯上长沙呢?事实上,秦时长沙郡就是以今长沙为中心,北起洞庭,南逾五岭,东邻鄱阳湖西岸和罗霄山脉,西接沅水流域。唐代长沙是湖南观察使的驻地,属于“江南西道”,其版图与秦时并没多大变化,相当于今天的岳阳、长沙、湘潭、株洲、益阳、衡阳、邵阳、娄底、郴州、零陵等,以及鄂南、赣西北和广东的连州、广西的全州等地。看来,怀素倒真是实打实的长沙人!
狂草狂僧狂人,怀素身上的那股狂劲,就是“湘人不服气、不服输的倔强性格”的展现,也是楚地屈原“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之狂狷的延续,《隋书》将这种性格总结为“劲悍决烈”。韩愈《送廖道士序》曰:“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数,独衡为最……意必有魁奇信材德之民生其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湖湘山水滋养了怀素,同时,亦是怀素承上启下了湘人性格。
昔日一代草圣凄凉地离世,却无人为他立碑建塔,连墓地也了无记载。某天晚上,我特地在网上翻看怀素的《自叙帖》《藏真帖》《论书帖》《苦笋帖》《食鱼帖》《圣母帖》,那些淡黄的底色上,笔墨挥洒自如,只觉得有蓬勃的生命力扑面而来。看来看去,人最喜欢的还是《自叙帖》,只觉此帖活泼飞动,笔下生风,线条节奏富于激情却始终不离法度,章法构成极度夸张却又前后浑然一体,更是怀素心灵自由、匠心独运的“泼墨大写意”之杰作奇篇。
我再三埋头品味《自叙帖》,不由吁了口气,如此说来,怀素最终还是有幸的。千百年来,他的狂草笔墨不知影响了多少后世书法者,他的绿天庵不知来过了多少朝圣者,而他的精神气韵早已悠然于天地之间……
肆
怀素到长安来了。
“马蹄哒哒哒,黄河水哗啦啦……”一路风霜的怀素依然神采奕奕,走在朱雀街上,他的双眼不由迷乱。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时有白马璧车碌碌穿过,临街的店铺鳞次栉比,店匾大都是名人大家所题,风格各异,美不胜收。酒旗斜竖的地方,大红灯笼高高挂,隐隐有喧哗者、吟诗咏赋者、倚弦而歌者。此时,想到酒,一日九醉的怀素不禁心头微醺。前来迎接的张谓告诉他,接风宴将于日落时分开始。
该怎样形容如此场面呢?高朋满座,歌管喧哗,佳肴杂陈。觥筹交错之时,主客皆有醉意。诗人李逵和窦冀分别敬了怀素一杯,怀素却斜睨双眼,看着人称茶圣的陆羽。陆羽正路过长安,应邀来参加宴席,可他酒量不大,醉得需侍酒的女子搀扶。此时,张谓挥了挥手,悠扬的乐曲停了下来,店主人立即捧来笔墨,命人在桌上铺上素白的宣纸。所有的视线都投向怀素:只见他扶醉立起,脚步虚浮,眼神却如此清明。立定,举笔,蘸墨,闭眼,所有的情思似乎全凝聚在丹田,又游走至心头,至腕底。他蓦地睁开双眼,眼里闪烁灼灼的光芒,笔尖已在纸上游走飞动。写的人早已得意忘形,看的人时而惊诧,时而孤疑,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写毕,醉僧却犹未过足瘾。抬头一瞧,眼前分明有明晃晃的白壁,乃舍开众人,奔而趋之。此时的笔墨仿佛已飞扬起来,挥洒着他的激情与豪爽,疾涩、润燥、扁圆、质感、力度、气势与神韵交相辉映,如风至雨旋,气势磅礴。
写到粉墙尽处,怀素掷笔而去,醉意已然褪去,悠然地回到酒桌旁。围观者一时还未回过神来,他又连连喝了三大杯。诗人窦冀最先清醒过来,为怀素的狂草拍案叫绝:“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而时在现场的校书郎任华目睹了怀素的恣意狂书,慷慨地为他写首《怀素上人草书歌》:“张老颠,殊不颠于怀素。怀素颠,乃是颠。人谓尔从江南来,我谓尔从天上来。负癫狂之墨妙,有墨狂之逸才……”
就在长安,怀素还得以与时司勋员外郎、“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意外相逢。钱起颇为欣赏他,为他撰写《送怀素上人归乡侍奉》,一时声动京城。怀素则在《自叙帖》中直接称之为“从父吴兴钱起”,可钱起家为吴兴大族,当属世居。可以推测,怀素亦是吴兴长城钱氏家族之人,家在零陵是客户。也可以推测,怀素认钱起为叔父,只是攀附,以提升自己的身价。
怀素在长安一待就是四年,书技炉火纯青,声名日益见长。却遗憾未曾见到颜真卿,颜真卿书法初学褚遂良,后从张旭得其笔法,笔意端庄豪宕,开阔舒展,开创二王之外新风,世称“颜体”,是可以与王羲之相抗衡的书家。但长安总归也不能久待,怀素还是牵挂他的绿天庵,他染病的母亲,便匆匆踏上归路。
且说大历七年(772年)九月左右,颜真卿告假,将母亲殷夫人的灵柩从洛阳迁到京兆万年县(西安)凤栖原上祖坟所在地。终是有缘,怀素则从长安回南方,路过洛阳,两人得以偶遇,自是一见如故,坐下来便切磋书艺。颜真卿问怀素:“草书一道,必须在师授之外,自己有所领悟,不知你表兄邬彤有何感悟?”怀素坦率地告之“古钗脚”之启示,颜真卿笑而不言,不再和他谈论笔法。
怀素怅然,欲辞去,颜真卿没有挽留,却冷不丁地冒了一句:“古钗脚相比屋漏痕何如?”怀素一听,忘乎所以,径直抱住颜真卿的大腿,不停摇晃。颜真卿大怀素28岁,见他一脸坦然,只觉好笑,反问道:“你自己有什么体会呢?”怀素倒是坦率:“贫道观夏云多奇峰,因风变化,奇峰迭起,无不自然。”
颜真卿听后,由衷感叹:“哎!草圣的奥妙,历代不乏高人点拨。可你的高见,我却未曾相闻,倒是耳目一新!”之后,颜真卿竟答应了怀素的请求,热情洋溢地为他写了《怀素上人草书歌序》:“开士怀素,僧中之英,气概通疏,性灵豁畅。精心草圣,积有岁时,江岭之间,其名大著……”是序阐述了草书作为一种书体的发展、演变,极称怀素草书的精绝,表达了作者对怀素的仰慕之情。
怀素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平时与人相处不拘小节,在醉酒和写字的时候,更是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而对自己抱颜真卿大腿之事,怀素才不会在意,只要张旭的学生辈对他接纳对他认可。而此事也不会是附会之说。陆羽是怀素晚年的朋友,应怀素之约写《僧怀素传》,并经过了怀素的审定。早年之事,陆羽并未亲见,都是怀素口授。
至于《草书歌行》一书,李白不在此列。昔日李白贬低张旭,颜真卿却能为这本赞美诗作序,可见颜真卿胸怀宽广,也可见怀素随机应变能力之强。在此序言中,颜真卿先略陈了怀素的草书成绩,接着罗列草书的源起,及时将先师推出来:“以至于吴郡张旭长史,虽姿性颠逸,超绝古今,而模楷精详,特为真正。”意思很明显,张旭的草书看起来最为疯癫,可其实他以模楷为核心,因此也最为正宗。再接着,他回忆了自己师从张旭的情景后,适时地推出怀素:“忽见师作,纵横不群,迅疾骇人,若还旧观。”意思是说,忽然看到怀素禅师的书法,纵横不凡,笔势迅疾骇人,仿佛看到旧时张旭写字的情景。这不够,他进而夸道:假如能得先师张旭亲自传授,汲取法度规范,那么能得先师真传的弟子,除怀素外,还能有谁?嘿,这话的意味可就深了:现在先师不在了,你怀素只能师从于我和师弟邬彤,连超过我和师弟都难,你还能超过先师?一篇两百多字的序言,与张旭有关的篇幅就占了一多半。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短短一句诗,让名不见经传的汪伦饮誉四方。怀素当然读得懂李白《草书歌行》中的意味,他自然不敢在《自叙帖》中提及李白,虽然李白曾经不遗余力地夸赞过他,又是他的第一位伯乐,将他的书法与祖师爷相提并论呀!但李白那首诗,他却贴身携带,遇到合适的酒宴,他都会“不小心”抖露出来。并以此来求得更多的赞美诗。后来几乎所有对他的赞美,都是仿照李白《草书歌行》写的,并且连题目都一样:《怀素上人草书歌行》。他们多着墨于怀素写字时的姿态,又对满纸线条胡乱一通比喻,很少论及怀素的书法成就。王邕倒罕见的厚道,真诚地称赞:“君不见张芝昔日称独贤,君不见近日张旭为老颠。二公绝艺人所惜,怀素传之得真迹!”怀素得了张芝和张旭的真传,将走野路子的怀素纳进了正统书法的序列。
有唐一代历来重书,怀素虽是来自遥远的绿天庵的穷和尚,却凭他痛快淋漓、一派飞扬的书法,在纸上擦亮了长安人的眼神。人们由此知道,除了“颠张”之外,还有一个“狂素”。大历十二年(777年)怀素的书法几乎达到顶峰,《自叙帖》一出来,就惹得时人趋之若鹜。
唐代书法以法度为尚,且达到空前并令后世望其项背而无法超越的境界。但也正是在唐代,却产生了完全打破楷书法度、无视书法日用功能的另一个极端——怀素的狂草。事实上,怀素将潇湘之地的文人骨子里对自由的向往和精神奔放的意趣挥洒到了极致。于他而言,书法线条本身的美,笔法趣味的美,结构韵律的美,及这一切美的律动,都成为精神自由的象征,而笔墨线条就是人的精神。
如此看来,怀素是有幸的。正是那个无比开明、自信、宽容的时代,接纳了怀素,并热烈地回应了他,他的墨打芭蕉曲也就成了千古绝唱!
原载《长沙晚报》橘洲副刊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