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帆快步走到我的书桌前。

“我觉得应该和你谈谈，夏小荷。”他几乎是一字一顿，极其认真地说。

我不安地要站起来。他用手势制止了我，在我旁边的位子上坐下来。

“坦率地说，你最近的学习状况不太理想。”他从一摞作业中抽出我的文章，“这篇关于《氓》的赏析文章，你本来可以写得更深刻。”

我看了一眼，我的字迹中，密密地布满了红笔写的批语。我窘迫地低头，装作看批语的样子，头脑中一片混乱。“我知道，你有能力写好这篇文章。”他说，“也许，你写的时候受到了干扰；也许，你的心思根本不在这方面。”

“是的，老师，我……没尽力。”我用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你只看到了诗中女子被遗弃的悲剧命运，却没有深入分析悲剧产生的根源。其实，诗歌反映的，不只是那个时代女子的悲剧命运，还有……”

“人性的悲剧。”我不禁接上，“人性中善变的一面，也是悲剧产生的根源。”

“对。你的思维很敏捷！”他称赞一句，而后关切地问：“你最近状态不好，是否有什么困难？”

有什么困难？江帆，你永远不会了解，我永远不会说出。有一个身影出现在我梦中，有一幅画刻印在我心里。谁为我解开迷离的梦想？谁能走进我内心隐秘的一角？你若是一个与我同龄的男孩，也许，我的孤独会得到些许慰藉；但你是我的老师，我们之间，隔着茫茫的水啊。纵然心灵相通，又有谁能越过那深深的长长的水？
我看着江帆，他的目光熟悉亲切，似乎隔了几个世纪泅渡时光之河而来，却仍旧相识。我无法回答他的话。

“你不必拘谨。有困难我会帮助你。”他的语气极和婉，“我观察你几天了，你一定在为什么事为难。如果不愿说，也就不必说。只是，不要把事情想象得太坏。——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哦，老师，谢谢您。”我心中流过一种温存的感动。心在低低地对自己说：“从来没有人这样关注我的思想啊，没有。”

“你很有才气，要学会珍惜自己！”

他的脸沐浴在柔和美丽的光环里，那双英气逼人的眼睛中，闪烁着金色阳光。又一次，那软软的、似辛酸似温柔的东西攫住了我。我低声重复：“老师，谢谢您。”

他站起身，微微一笑，走出了教室。

我怔怔地看着那文章中的批语。那么细致的点评，那么深入的分析，江帆一定很用心地看过我的作业。他关注着我！我的心溜出了文字，漂泊在梦里。江帆，江帆，你永远不会知道，在一个美丽的童话深处，一园芬芳的花儿在开放，一个刚刚长大的女孩，捧着她心爱的花儿在等你。你偶然走进她的故事，如一尊白玉砌成的塑像，在她心底的圣土中央屹立。你可愿意再走近一步，走进她童话的花园吗？
不，江帆，不会。我们中间隔着一片水，不可逾越。永恒的距离，阻止了所有的渴望。我不能渡水，不能！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我拿起笔，在一张纸上潦草地写着。

那是一片无法穿越的水

无法穿越的痛苦在岸边疯长

苍苍蒹葭倾斜一片纯白

水鸟衔着秋天翩然而去

灵魂泅渡最湍急的河段

爱潜藏在深深水底

谁能破译这诱人的波光

打捞一片摇曳生姿的希望

无法穿越的悲哀蔓延

古船遍生斑斑青苔

我是那只疲惫已久的蜻蜓

在无法穿越的水中沉溺

那是一片无法穿越的水

无法穿越的痛苦在岸边疯长

水鸟啄碎故园的秋天

在白露为霜的传说里

疲惫的心不再渴望飞翔

无法穿越的痛苦潺潺流淌

我的寂寞在岸边定格

你是我一生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边写边胡思乱想。除了这样乱写，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讨厌自己，真的。

……

夏天过去了。在那个晴朗的秋季，我试图忘掉春天里的一切。我和同室的女孩依然相处得那么和谐，我们依然是勤奋努力的一群。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起那个梦、那幅画，我知道自己的任务是读书，是读我热爱已久的中文。而心中，总藏着那个故事，像密封了一坛陈酒，我死死看守着盖子，不让那诱人的香气喷薄而出。我以为我看守住了自己的青春。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没有课。我正要去图书馆，就听到楼下传达室的阿姨呼叫我的名字。下楼一看，我又惊又喜：是安宁！他身穿一套蓝色运动装，手提相机站在那里，冲我无拘无束地笑。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淡绿色裙装的美丽女孩。

“没想到吧，小荷？”他几步跃过来，“今天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你真的也在碧海市？”我惊奇地，夸张地瞪大双眼。

“废话！我就站在你面前，假的包换！”安宁依然那么顽皮。他说着，微笑地看看身边的女孩：“这是艾婷，我的女朋友。”

艾婷向我优雅地微笑。她的眼睛真亮，她的面颊真红润！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柜台里美丽的娃娃。我傻傻地对她伸出手。

经过商量，我们决定去后山。秋天的山，色彩斑斓，红叶如火，燃烧得正旺；黄叶似金，铺满条条小径；偶尔有几片叶子飘落，像飞翔的蝴蝶翩然起舞，而那些尚绿树间，掩映着一串串红色、赭色的小山枣，是秋之曲中一串串华美的音符。天空明澈高远，湛蓝的底色，洗亮了我们的眼睛。

艾婷与安宁携手而行。她的高跟鞋似乎不太适合登山，行走的速度慢一些；安宁于是非常体贴地扶着她的手臂。

“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安宁笑容烂漫，“小荷，你知道吗？我表哥出国了，公司完全交给我打理。现在发展得越来越有规模了，平时都很忙，出不来！”

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多年前那个萧瑟的秋季的分别，这让我感到轻松了一些。

“我那里花儿很多，小荷，你一定很喜欢！”他兴致勃勃，“你喜欢的兰花，有许多品种，有空去看看！”

“别瞎吹了，”艾婷笑着说，“小荷，他这个人喜欢吹牛，你不知道！”
我报以微笑，然后夸奖安宁的才华。艾婷满足地笑着，我想她是幸福的吧。

一路走去，不觉已到山顶。山顶上，一丛丛野菊在怒放，金灿灿的。清新的芬芳弥漫在空气里。我和艾婷跑开去采花。艾婷为寻找花朵更密的野菊，渐渐走远；安宁此时移到我的身边。

“小荷，你……有男朋友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我淡淡地回答。抬眼看看安宁，他的眼睛里有我琢磨不透的东西。

“你过得还好吧？”

“当然。”我说。安宁帮我采下一枝菊花，递过来，他沉默了一会，似乎想起什么，说：“艾婷是护士，……是我表嫂介绍给我的。谈了三个月了。”

“她很好，你们会快乐的。”我摆弄着那枝菊花。

这时，艾婷在远处喊起来：“安宁，快来……快！”安宁倏地一惊，飞速奔过去，我也急忙跟过去，原来，艾婷的一只耳环掉在草丛里了。“那是铂金的呢，丢了多可惜！”她懊恼地嘟着小嘴。安宁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他弯下腰，大海捞针般的在草丛里寻觅，我也拼命地找，可是，一路找去，没有结果。

回去的路上，艾婷一直悻悻的，低着头也不说话。安宁不断安慰，我记得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别难过，回去咱们再买一对，啊……”

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耳朵，它们很完整，没有孔也没有美丽的装饰。唉，真不明白，美女为什么要戴耳环，丢了还要找，多累啊。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莲莲。那天，高翔回家去了，莲莲终于有时间和我在一起。我们一同去文学社开会，散会后，二人漫步于中文楼前那条小路上。秋天的青砖墙上爬满了深绿的藤蔓；路边的杨树下，一丛丛小野花微笑着眨眼。

“唉，人家刚谈，就有了铂金耳环。”莲莲叹息，“我呢？高翔都把我照片拿回家给他父母看了，也没有定下什么。”

“莲莲，你怎么也喜欢什么耳环之类的了？”我取笑她。

“小荷，你是傻瓜，没有谈过恋爱，你不知道爱情是很现实的！我们将来要结婚，要养孩子，没有物质哪行啊？”莲莲老气横秋地教导我。

“高翔家条件很一般，他父母攒的钱，都给他哥哥办婚事了；到我们那时候，还不一定怎样呢。”她望着远处的天空，忧虑地说。

“现在已经考虑这些了？”我说，“当初你不是很乐意吗？”

“是啊，可是，一切都很现实——鲁迅也说过的，爱，必须有所附丽。”莲莲拖着腔调继续教育我。

“莲莲，先别管这些烦恼吧！”走过一株白杨，我跳起来，去碰树上的枝条。

“唉，人是不能没烦恼的。”她又叹口气。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成熟的忧虑，我忽然觉得她不再是最初的莲莲了。一片叶子轻轻落下，我轻轻拉住她的手，也许，我拉不住那个最初的莲莲。

爱情是现实的。一切都是现实的。而我是不现实的。我的心是一只不安分的小兔，在理想的原野上跳来跳去。也许我不够成熟，但，我想，我将一生如此。也许我会被物质或现实羁绊，但，我知道，心永远如此。

顺着那条小路，我们走到图书馆前。一个高高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郭老师，江老师！”莲莲立刻礼貌地打招呼。我怔了怔，冲他傻笑。

“来借书？”他的笑容永远温厚明朗。其实他的身边还有教我们写作课的郭老师，那老人正温厚地对我们点头微笑。但当江帆和任何别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好像看不见别人的，只能看见他一人。

“不，我们刚从系里回来，随便走走。”莲莲说。

“哦，那我们先走了。”江帆抱着他的装满书的袋子，与郭老师一同快步离开。

离开前他深深望了我一眼。我呆呆望着前面，又一片叶子飘落。试图忘掉的，因太深刻太美丽而不能忘却。几个月来，在他的课堂上，我努力地不去想那个梦，拼命地学习；我写下一篇又一篇论文，屡屡被他表扬；我前所未有地细致地做笔记，把他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可在课堂之外，我似乎无法坦然面对他。我恨自己的自作多情而难以自拔。

想起很古老的一本小说——琼瑶的处女作《窗外》。很纯很美。江雁容与老师康南那么深刻地相爱，在世俗的压力下却不得不分手。我们这里虽是大学，却是一所以管理严格闻名的师范院校。江帆是一个十分高傲的人。我又何苦自寻烦恼？不，我不会说出的，我宁愿这样，死守住自己的秘密，愿它像一朵野菊花，抱香死于枝头，把秋天的烂漫永远留在我的心底。我不是江雁容，我是我自己！若所企求的得不到，我绝不奢望。但我会永远记得，自己有过这么一个梦。凄凉，但美好；无奈，但纯真……他的影子，永远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图画。

“小荷，你怎么了？”莲莲奇怪地看着我，“你怎么也不理两位老师？”

我傻笑。又一片叶子飘落。我默默拾起它，那些叶脉，清晰得如同所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