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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皮上的密码

作者:西贝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9720      更新:2025-06-26

       初到悉尼时,我对澳洲的许多奇花异草充满好奇。H和我经常去森林公园徒步,在我眼中,这片南半球大陆的自然景观仿佛仍处于一种类似于土著人描绘的梦幻时代,草木皆有灵,树影间藏着未解的密码。

  有一次在林中走累了,我靠着一棵树歇脚,突然发现在灰白色光滑的树皮上,布满密密麻麻、细小蜿蜒的曲线或折线,仿佛是上苍用隐秘的手在树的皮肤上写下密语。那一刻,我感受到森林的某种深奥——似乎有某种古老、隐晦却带着温度的叙述方式,在森林深处低语。

  我马上唤H过来,指给他看,他惊讶地说:“这是什么奇树?藏着一部密码天书!”我们抬头向树冠望去,发现它不过是一棵寻常的桉树。而后我们注意到林中有很多桉树的银灰树皮都写满了这样的神秘“文字”。我们抚摸着那些印记,百思不得其解。

    桉树也称尤加利,是澳大利亚最多见的常绿乔木,枝干高大笔直,满身裹着粗糙的棕褐树皮,属桃金娘科,蓝绿色的细长叶子带着光泽。白色绒绒的花朵出现在春末至夏初,当花絮飘在风里,常常使我想起家乡津城三月的满城柳絮。当桉树棕色粗糙的外皮褪去,树干裸露出银灰色的皮肤,甚是光滑细腻,上面那些奇特的图案显得尤为清晰,像是儿童乱画的“之”字形或曲线波形的涂鸦。

  后来,是斯蒂文斯为我们解开了这个迷,他是一家名为“丛林咖啡屋”的店主人。

  丛林咖啡屋离我家很近,我们常在那里喝咖啡。斯蒂文斯很善谈,是个胖墩墩、爱开玩笑的年轻人。他常常一边忙着做咖啡,一边和顾客们聊天。有一次,斯蒂文斯偶然告诉我们,他毕业于堪培拉大学林业专业,但他觉得与森林打交道的工作太寂寞,他更喜欢与人打交道,于是便来到悉尼创业,开了这间咖啡屋。

  H一听到他是学林业的,马上拿出拍摄于林间的“密码天书”照片请教他,斯蒂文斯笑着说:“这是澳洲最会写字的桉树。”然后便对我们讲起了它的来历。

  原来这种桉树被称为“Scribbly Gum”涂鸦桉。涂鸦者,并非人类,而是小小的飞蛾——准确地说,是飞蛾把虫卵生在新旧树皮之间,孵化后的幼虫在新生的树皮上生长、蠕动、穿行,逐渐形成像是涂鸦一样的曲折隧道。直到完成蜕变、破茧而出,它们就飞离了树皮的庇护,那些曲折的轨迹便永远定格在树皮上,成为飞蛾童年时代留下的最真实的“手稿”,像是对“生”的一场全息记录,也像是庄周蝶梦遗落的诗句,写入桉树这本由风雨和岁月装订而成的“生命之书”。

  斯蒂文斯还告诉我们,飞蛾在破茧而出时,必须要经过一番剧烈的痛苦挣扎,身体中的体液才能流到翅膀上去,双翼才能充实有力,才能支持它在空中飞翔,那所有的一切都是生命必须为自由付出的代价。而桉树,作为它们母体般的庇护,不仅见证了飞蛾的成长,也在沉默中记载了它们顽强的生命轨迹。这不正如我们人类每一个个体——在岁月的年轮上奋力前行,留下成长的故事,然后带着生命和成长的力量,飞向广阔天地?

  我想起小时候在老屋墙上隐秘的地方刻下自己的名字和自己发明的符号,自以为那便是一种“永恒”的声明。如今,那些老屋消失在时光的尘埃中,童年的记忆也逐渐模糊,而小飞蛾留下的痕迹却在桉树上历久弥新。桉树就像是它们的老家,小飞蛾们在树林中飞舞环绕,就像我们从远方飞回故乡探望,就像我们对童年和出生的地方永远怀着依恋和向往。只是小飞蛾寿命太短了,仅能活几天或几个小时。而它们童年的足迹,留在高大的桉树上,却能穿越百年。即使微小如飞蛾的生命,也终究留下了某种隐微的“证据”——告诉这个世界:我曾经来过,曾经用尽全部的力气活过。

  丛林咖啡屋的室内设计新潮而又舒适,临街的大玻璃窗前,摆放着原木的桌椅,后面的墙壁画着绿意盎然的丛林。后来我们搬家了,隔了一段时间,某天,当我们专程再次回到“丛林咖啡屋”时,却惊愕地发现那里竟已然人去楼空,室内正在被重新装修,施工的工人告诉我们,咖啡厅倒闭了,那里将被改建为一个日本餐馆。H和我站在门前良久,相视无言,难道那片充满绿意、清新温暖的“丛林咖啡屋” 就这样被这座城市一笔勾销了吗?没有人为它写下句点,从此人们就再也找不到它的痕迹了?

  它曾经像一片林中空地,给我们带来多少温馨惬意的时光。我们非常惋惜没有拍过照片作为留念,但那面画着原始绿意的墙,还有斯蒂文斯的笑声,已经存进了我们内心的深处。想起斯蒂文斯说过的飞蛾破茧时要经历剧烈的痛苦奋争,我们唯有在心中默默祝福他,愿岁月的挫折为他历练出更强壮的翅膀,祝他未来飞翔的更高更远。

  如今,每当我走进桉树林,望着树干上那些曲折交错的“之”字形隧道,我仿佛又看见一个个顽强的生命在努力穿行,它们未必知道自己会留下什么,却执着地书写着它们的存在,在岁月中完成“成为自己”的使命。

  不管生命多么短暂或多么微不足道,每个生灵的身后都有着各自扑朔迷离的故事不为人知,大千世界,也许他们留不下任何痕迹,也许他们被铭记在某些人的心里,就像是熙光写在清晨或黄昏风里的诗句。

  是的,每一个生灵,无论生命多么短暂,都拥有自己的“涂鸦权”。生命的意义,也许并不在于是否留下辉煌的篇章,而在于是否用尽全力去活过、去挣扎、去成为最好的自己。

  而我,也曾在自己的诗集《静守百年》中,写下过一些文字,为所有在挫败中砥砺前行的人,献上无声的共勉:

      苍然寂静的森林,

      怎样才能承受真相?  

      破译的密码,  

      写在银灰色的树皮上,

      深深浅浅,静守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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