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 见信如晤_小说_文狐网

小说

卿, 见信如晤

檀丽|54871次浏览|个人主页

朋友,你的爱如闪电雷鸣,让书页留痕。

作者/檀丽

 

       挚爱一生的信件,怀揣心窝……在这不能相聚的日子,卿,见信如晤。不在身边,会一直在心里。纵不能相见,却从来不会缺席我的人生!

       本书讲述一个女孩命中注定的成长、突破与救赎。71封书信,讲述一个大家族不为人知的秘密往事以及每个家庭成员不同的命运。在跌宕起伏的人生历练中,当亲情与家情冲突,当意外与宿命碰撞,当仇恨与宽恕无法抉择,一个女孩通过书信作为心灵的“独白”来观照自我,觉知生命的温暖和幸福。这不仅是女孩的成长故事,更是时代之诗、命运之诗。

 

 

前 言

 

        我是那样怀念书写的岁月!

       在敲键盘的年代,我几乎忘记手写汉字,除了五笔拼音输入法,也几乎忘记书写的艺术,偶尔用笔在纸上写字,会懊恼地发现曾经行云流水的书写已变得扭扭捏捏。

       我是那样怀念书写的岁月!

       蕴含中华民族古老智慧的汉字,如今变成了一个程序;飘着古朴典雅之韵的篆书,动静完美相融的隶书,如风一样飞的草书,闺秀般婉丽的楷书……变成了一个软件。

       我远离了墨与纸的香,更不用提书信。邮戳和邮票已像博物馆里的记忆,将一张张美丽邮票小心翼翼放进集邮本的爱好也遥远得像天边明月。

       我远离了墨与纸的香。然而,我又在努力地不离不弃。一本有墨与纸香的书,一杯在阳光下飘着热气的清茶,能让我度过多个美妙时日。源于大自然的墨与纸香,自然将我的心灵与大自然相连……

       在怀念和感伤里,我突然记起多年前,曾有一个美丽女子送给我一箱书信。当时的我,在美丽女子走后,只草草扫了一眼那些书信,便将其束之高阁。

       于是,我开始翻找。发现有个小箱尘封在柜顶。

       我拖下它。抹净。打开。

       箱内全是书信……全是书信……一股久违的漫山遍野的山野清香扑面而来,遥遥的朴素和亲切在心底被唤起,它漫出身体,浸润肌肤,洋溢春暖花开的芬芳。我仿佛看到那个单纯沉静的年代,在天空的高远下,纯真的笑靥、清澈如水的目光在枝叶间晃动,爱在时间里绵延,思念如青山绿水般不老……

 

       我记起这箱书信的来历。

       那是个凉风习习的夜。我坐在一座美丽花园的一把白色扶手椅上,仰望满天繁星。花园暗香浮动。在一支舞曲结束,一首轻柔抒情曲响起后,我收回视线,轻晃两下高脚杯里的红酒,小抿一口,眼睛瞟到身边悄无声息站着一个人。

       转头一看,是个宝蓝裙装的美丽女子。

       “您好!”她见我转头,对我伸手。

       “您好!”我伸手轻握。那手,细嫩,略有寒意。

      “风有点凉。”她笑。我也笑。

      “听茜媛说,您是作家。”她眼眸含光。

       我默然一笑,睃看一眼正站在树下和客人聊天的茜媛。她是今晚这个派对的主人。

      “我叫兰英子。兰花兰,英姿英,子时子。茜媛的朋友。”她说。“您的电话?”她问。我掏出名片。她接过,颔首一笑,道声再见后,轻盈离去。

      “十指葱葱。”我内心闪念,脑中浮起刚才眼前的细嫩纤手。

       派对后第三日,我接到英子电话,说想见我。我与她约在周末。

       我住城郊,三面环山,一面临湖,美如桃源。我给陋室起名静安居。那个周末,天气晴朗,阳光当头时,门上响起三声清脆的剥啄。

       开门一看,是兰英子,白底蓝花长裙,手提一只小箱,亭亭玉立。

       我招呼她进屋。陪她坐在阳台藤椅上,品茗,赏景。凉爽清风吹拂着不远处葱葱郁郁的树林,也吹拂着我和她。英子抿了口红茶,黛眸望着脚边的小箱,说,里面有些东西,不知对我的写作是否有用。

       小箱枣红色,小巧精致,带黄金般闪亮的镀金扣。她打开小箱。

        “哇……”我轻叫一声。

       箱里全是信,信封各式各样。有盖了邮戳,有没盖邮戳。

       “这是兰家书信。”她说。她优雅坐着,娓娓道起箱中书信的由来……时间飞逝,不知不觉到中午。我说附近有家餐馆,菜可口。她说就在家随便吃点。我说自己素食,冰箱不存鸡鸭鱼肉。她说,煮面条。我下厨煮了素面。

       吃完素面,英子将小箱留在静安居,要告辞。临行前,她充满期待望着我,说:“信里记载的故事让人难忘。让人难忘的东西,拿出来分享,比锁在箱底好。信件,给您的写作做素材。”

       她走后,我草草翻了一下书信。心中并没英子那般重视和不舍。我把箱子搁上视线不能企及的柜顶,想,有空时,再说。

 

       这一搁,便是多年。这期间,也全然将它忘记。

       当我几乎要遗忘手写汉字的美妙时,却忽然记起,有箱书信还在我的柜顶。于是,便有了开头叙述的翻找。

       找出书信,我花了半个月阅读。读完后,有种想把箱里书信公之于众的强烈愿望。我找出当年英子留下的电话。

       电话通了。是她的声音。“您有空了?”她脱口而出。

       我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放放,更有情愫。”她说。

       我花了一年时间,断断续续整理那箱书信。在整理时,多有感动,屡受启发。

       下面的文字,就是那箱整理后的书信。对那些岁月的书写,在淡淡的墨与纸香里,在月色皎洁的夜,娓娓相道、温柔相执……

 

信三  相 约

 

英子上生母书

       母亲,女儿内心如此跌宕起伏,或许是真已怀春。虽不知您现身在何处,女儿仍向您唠叨如斯。母亲,自那以后,我和米杰的交流开始密切。在电话里,我什么都聊,除了想约他相见,其实每次都想约他相见,但说出的话却与此全然无关。

       有一次,他在电话里说,他刚收到儿子的照片。他说得轻描淡写,我的心却“咯噔”一声直往下沉。他接着轻描淡写说,儿子六岁了,虎头虎脑逗人爱。我的大脑刹时一片空白,失语般哑然,像在鸟语花香的踏青里突然看到一道荆棘丛生的屏障横在脚下。他继续轻描淡写说,他前妻带着儿子在法国生活,他两年前离婚了。他听我没声音,“喂”了几声,我才像是在小心翼翼拔开荆棘继续前行却又走得战战兢兢般“嗯”了一声。

       “你不舒服吗?”他问。

       “没。”我说。

       “那你好好休息。”他说。

       “好。”我说,放下了话筒。

       我扑在床上,泪水悄然流出。我犹如掉进了深涧。他刚才说的“前妻”“儿子”的话盘旋在我脑中,我就像在平坦的行走中突然看到一道深壑,我停步站在壑边,望了一眼它的深度,感到头晕和发傻,而惧怕地本能后退了两步。

       我擦干泪水,开始躲避他。每当看到电话上来电显示的是他的号码,我就任电话响到不再响为止。

       有一天快下班时,我如常坐在办公椅上发呆,准备下班的摄影记者小刘走到我桌前,说:“小兰,你最近忧郁了?”我听了不由“扑滋”一声笑出来,摇头说没有。小刘属新新人类,嘴里不时冒出潮流新词,或名词当动词用。

       “搽粉进棺材,死要面子。你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小刘狡黠一笑。这时我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小刘说:“接吧,接了总比愁眉苦脸坐在这儿好,我下班了,明天见。”

       我以为自己的心思没人知,没想到办公室里的每一个缝隙都是眼。或许是受到小刘的鼓励,我拿起话筒,慢悠悠地“喂”了一声。来电者果然是我估摸的人。米杰的声音在话筒里响起,他说他现已在我办公室楼下,想邀我一起吃饭。我望望空荡荡的办公室,本想说没时间,话出口时却鬼使神差变成“好”字。我将桌面收拾了一下,去洗漱间补好妆,下楼来到一楼大厅,看到保安正对坐在车里的米杰说门口不许停车,米杰一眼望到我,喜笑颜开说,等的人来了。保安转头望我一眼,退到一边。

       我上了车。车平稳地驶上马路,十分钟后来到一家咖啡厅门前。米杰去泊车。我先下车,在咖啡厅靠窗占了个位。我曾在心里千百次设想的约他相见的渴望,就这样实现了,但我的心却如落深潭般虚弱。

       我无精打采坐着。米杰进来,坐在我对面,问我是否病了。我摇头。他又问是否有心事。我摇头。“晚上睡得好吗?”他继续问。

       “一般。”

       “昨晚呢?”

      “浅。平时家里天花板上常有老鼠跑来跑去,但昨晚它们好像去串门了。屋里很安静,我却醒了好几次。”

       “是看书太晚,影响了睡眠?以后要早点睡,书看多了头会疼,问题想多了头发会白。你和父母一起住吧?”他问。

       我看到他眼里流露出真切关怀,虚弱纠结的心不由流进丝丝暖意,我在嘴角浮上一丝笑容,说自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外面租房住。他蹙下眉,眼露疑问。我说,我没亲妈,有个继母,彼此关系冷漠。他收回眼神,盯着面前的咖啡杯,用亮闪闪的不锈钢小匙搅拌几下,端杯呷了一口,然后问我最近读啥书。我说,读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瓦西列夫的《情爱论》,弗洛姆的《爱的艺术》。他有点惊讶,嘴角咧出微笑,眼里飘过一丝乐意望向我,说,像你这样可人的姑娘,怎会喜欢思辨的哲学。我说,人喜欢一样东西,会从中发现乐趣,不会觉得枯燥,历史上许多大家的思想往往超前,但与他同时代的人不能理解,就说他们是疯子。实际上,这段时间我阅读最多的,是书摊上生活杂志里登载的爱情故事。我想从中找启发和共鸣。

       “世上俗人多。俗人自然只过俗人的日子,直至老死。我是其中一员。”米杰自嘲。

       我避开他直视的目光,抬眼望向对面墙上一幅土洋结合的草绳画,画上一只盛满咖啡的杯子冒着腾腾热气。

       “看自己编的杂志吗?”他问。

       “看。”我说。

       “欣赏自己的杰作?”

       “找错别字和配错的图片。出现错别字或者图片错误,要扣钱。大标题错,扣二百。小标题错,扣五十。错别字每个扣五块。图片错,每张扣三百。所以得睁大眼瞧。”

       “图片怎么个错法?”

       “比如张冠李戴。”

       “够严厉的了。”他说,做个鬼脸。

       面对他的鬼脸,我不由一乐,扑滋一下笑出声。这一笑,让我纠紧的心放松许多,桌上的气氛也顿时轻松起来。

       “你错得多不?”他问。

      “刚开始时多一点,做熟后就少了。”

      “很认真。”

      “还行。”我谦虚,内心不能脱俗地听到夸奖后有得意的高兴。

      “你的照片上过自己的杂志吗?这么好的资源。”他问。

      “上过。曾利用业余时间,参加嘉洲一个礼仪小姐大赛,拿了亚军。杂志出了一期特辑。”

      “没想到。”他瞪大眼现出惊讶状。

     “我十六岁时,就无意插柳柳成荫,被一家著名模特公司的星探看中,代表公司参加一年一度全国模特大赛,获最上镜奖并戴上季军桂冠。庆功宴上,媒体把我当成一匹杀出重围的黑马,询问成功秘诀。我说走在台上时,眼里没有舞台和观众,心里没有要拿奖的压力。”我说。

       “你有这方面的天份,为何不把它当主业?做模特比做编辑风光。”他问。

       “我不喜欢聚光灯下的热闹和五彩斑斓的舞台。父亲对我大学选修哲学,曾感到困惑。大学四年,我的书包经常装着柏拉图、尼采、康德的书。柏拉图的《理想国》,我读了三遍,把书还给图书馆时,书角卷得像包心菜。我曾大段大段摘抄过尼采的文章,他有美丽的文采。我也爱梵高的画,爱那种对色彩的艳丽、夺目、辉煌的渲染,对世界认知的天真。”

     “哲学是思维是理性是系统,美丽是感性是风光是外在。两种似乎沾不上边的东西,却在你这融合。我有些困惑。”他问:“还存有辑录了你图片的那期杂志吗?我想要一本。”

      “有。在办公室。”

      “吃完后去拿,这事很重要。”他说。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五日,于嘉洲

 

 信二十二  不思量

 

英子上生母书

       母亲,兰家老宅,您一定没忘。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兰家老宅一间屋里,那是我童年睡过的房。那时,我睡这间,佳骏睡隔壁那间……我感到头痛腰酸,在床上躺了好一会才起床下楼。客厅没人,整座宅子静悄悄。我有些虚脱,四肢无力,就坐在沙发上发呆,坐了半小时才看到郑金银一脸默然,提着一篮菜进门。

      “我爸呢?”我声若游丝。郑金银用嘴向我父亲卧室方向努努。

       我轻推开父亲卧室门,看到他像雕塑一样背对门坐着。“爸。”我唤了一声。那身影一动不动。我从凝固的背影里看到了无尽哀伤,我悄然掩上门,回到自己卧室,躺在床上,眼泪无声无息流着,直到再一次迷迷糊糊睡去……

       我在家住着。白天陪父亲去门前小河畔散步,看河水汩汩流动,晚上陪他坐到深夜……彼此,静默无言。

       兰家老宅外表仍然如故,屋后青山春去秋来,花枯草荣,门前河水永不停歇流向远方。兰家三米高墙内,却悲风惨惨,哀伤绵绵……

       佳骏走后,家里人都发生了变化。

       父亲头发一夜之间全白,寡言少语,记忆差了很多。刘珍果整日阴沉着脸,家务全丢给郑婶,一天说不上几句话,即使说话也颠三倒四。她常独坐在佳骏房里,将佳骏照片拿在手里看半天。当她坐在佳骏房中时,她不许任何人进来,吃饭时如不叫她,她连吃饭都会忘记。

       有一天,全家人正围桌吃饭,刘珍果忽然说:“你们不要打扰他,他昨晚工作太晚,太累。你们让他多睡会儿,不要打扰他,不要进到他的房间……”她脸色苍白,眼光像一个不会打字的人快速急切乱按键盘时在电脑屏幕上出现的乱码。接着她声嘶力竭叫起来:“我要守护他,你们不要打扰他……”叫着叫着,她的脸出现了笑容。

       那笑容,把桌边人都吓了一跳。

       郑金银像见到鬼般声音有点颤抖说:“太太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刘珍果盯了郑婶一眼,收起笑容,将面前一碗已喝了一半的汤泼到郑婶身上,表情狰狞说:“瞎扯,打嘴,我好好的。”

       父亲放下饭碗,一言不发,离席而去。

       我也失了胃口,起身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开始流泪。在一条手帕湿透后,心情稍有好转,脑中开始有了记忆,能记起佳骏临离开前的所言所行。我细细琢磨,不由恍然大悟到佳骏那样执拗为自己操办三十岁生日宴席,他说“以后没有时间了”,以及他写的《子夜迷醉》,原来都是在和我进行有意无意的告别。

       我拿出佳骏写的诗,读起来。

      “我不知  我不知/是谁敲响新年悦耳的钟声/我只听见  在深深的幽谷里/落满我的祝福/我只看见  那个时刻/期盼  在黑夜里绽放/微笑  在青枝绿叶上璀璨”

      “离别  浇灌下一次相聚/你我的相聚/是轮回里的一朵绚丽之花/花落  花开/花开  花落/是我对你最绵长的眷念”

      “怎么越读越像谶言?”我哭起来。

      “花落  花开/花开  花落/是我对你最绵长的眷念”……

       我涕泗交流,纸张被泪水浸透,诗句已刻进心里,佳骏送的铂金项链的翡翠玉兰坠子滑溜溜的,我分辨不清是汗水还是泪花……原来,所有这一切,都是有缘由的。这缘由,连佳骏自己也蒙在鼓里,他只是不自觉在通过各种方式和我告别。而我的那个梦,又是什么力量,要让我去体悟人生真相,去触摸手足情深的心灵感应?

       我忽然想起在公园遇到送我电影票的小女孩,和给我看相只要三十块钱或者可免费的老人,想起他们的话……我心里生出一种强烈愿望,想再见到爷孙俩,寻找许多事情的答案。我心里有太多悲伤和难受,有太多空洞和痛苦,我需要答案。

       我来到那个公园,坐在原来邂逅一老一少的长椅上。我坐了一上午,没遇到他们,我又走遍整个公园,仔细辨认游园的人,也没任何收获。

       第二天、第三天……我如法炮制。

       我在公园守株待兔了一个月,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母亲,我对佳骏的忆念是如此深切浓厚,以至于我,几乎要封闭自己,断绝外缘,只将内心之语,向无法投递的您倾诉。倾诉,倾诉……是我此时最好的解药。

       二00一年三月十二日,于嘉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