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札记_岁月留痕_文狐网

石门札记

耳东|40097次浏览|个人主页

       从前,从乡村到广州读书,以为是进了都市了。却不想,那读书的石门,倚条流溪河,拾石门山而上。出入往来,门口好大一片蔗园、香蕉林、水田、旱地。那村庄名庆丰,一派的亲切。我们学子,初中毕业考来,小的才十三四岁。在祖母一样的古榕下,在启于秦晋的古码头,听咕咕鸟叫,看渔民抛网撒向殷红的太阳。千般有情的。至于校园里,我这时写时,总又耳边响起做操进场的进行曲,闻见紫荆、木棉、白玉兰的气息。一众同学,回那园子里去,熙熙攘攘开来了啊。

 

         一、传书


       不知怎开始的。就从华明处得来本《七里香》。才知有个台湾的诗人,说是父亲为蒙古人,向来为此骄傲,却未曾去过蒙古去过草原。这女诗人同时是个画家,或者说本来是个画家,就在每首诗的末了,用极长的线条插了画。或为淑女,长发四垂。或为树木,圆融可嘉。或为海的浪波,千层千叠。那里面的诗,总唤人心温暖起来,又不致太腻,似说了自己想的、要说的,又似见个美好的女子,在春天,在静夜,做诗经样的诉说。
       那书听说是从女生传来的。于是愈觉得封面和内页都有种柔软、素洁和芬芳,脉脉地,萌动着某种神秘和令人向往的未知、可能。那传递在教室如河如隔的每排座位的中间,又似牵了看不见又看得见的绳线,各人就怀了某种不言的欢喜、期盼。
      后来,又传她的第二本诗集。是文琴从李晖那里得来的。我们几位,就偶在一个教室夜修的同学都如潮汐退尽,露出如沙滩头一样的,那时以为夜深了的苏式大楼的飘浮在哼哼叫的苍苍的白色荧光下的桌椅群中,热切地说了闷久了的心得。眼光忽地向浸在南窗外无边夜色的木棉、玉兰、紫荆和七里香,忽地定定盯着近前的黄皮的课桌面,忽地又极快掠过人的脸、头发、手、眼晴,然后佯作安静、深入地将目光落在各人手里的书、硬皮抄。突地打开,或共同看、念上一段。以证明自己与对方的某种共鸣。久久欢喜。直至荡漾到不见或相见的很远时候、地方。
       到传《平凡的世界》时,我们搬到新教学楼了。又还自文琴传来。说是先听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文学节目联播。我们那时人人一台小收音机,出入为伴,启清甚至带到教室,自修时小声地放。各人各取所需。有听歌的,像忠善,他最喜阿梅——梅艳芳,对她的美丽也嘿嘿称好。有听评书的,又是忠善,听一个浑厚又光亮的中年人声音用粤语讲古仔,总引我在中午安心睡去。有听夜里由陈晓玲、张秋萍姐姐接来电,喃喃,也引我们有无限联想又心安。这个,男生女生个个都赖为深夜和孤独的慰籍。华明甚至还去过信,在那时代浩瀚的信件中幸运地让主持人点到,念了他的信。那时,广东开风气之先,开了专门的新闻、音乐频道。杜晖还引我们201一室的同学清晨围在张哑色木桌边来等、听开播的仪式——令人激动、欢喜。这情形,是一个时代、青年人的图景、图腾。女生210室那时正与我们用一种社会流行的方式——书信传言,一来一往地,对话。她们围着听“孙少安、孙少平”的图像,我至今想来也很亲切、美好的。
       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就这样等着、传着。一时,图书馆还没有,为加快传看,我们有人就在晚十点熄灯后,就着昏黄又嗡嗡蚊叫的楼道口的灯来看。
       更且,大家男生女生在实际没有多少交往,甚至有一种类于古代授受不亲中才解放过来的感觉时(实际也是,我们小学初中就男女生不说话、不同桌,甚至女生无人敢穿裙子),竟以孙玉厚老人一家为津梁,有了无忌的热切、自然。运动会,在操场边;电工实习,在校道玉兰树下,在实习楼楼道的扶栏前;在疗养院湖边,向南的水泥桌凳;在石门老码头,老祖母一样的古榕下,各人,就玉厚老人,就想起老家的爹娘,感恩她们的劳苦;就少平,就引起自己对于苦难、穷和爱的萌动,作有意无意的自怜,甚至自白(往往男生专说兰香,而女生独喜少安、少平)。一时,在于那资信奇缺年代,竟有人知道了路遥这个人的生活(爱吸烟)、艰苦写作(早晨从中午从矿山开始)、经历(当过副县长,在文革中陷入一桩整死人的公案),就与华明、春燕几个,引为对于人生的嘘唏、婉惜,从此,生了对于生活、校园、人生的更加热爱。
      那时,我从捷东兄那里,传看了宋词集注、李清照、苏辛、郁达夫、沈从文、北岛、杨再春(书法)、散木、沈尹默、泰戈尔。从壁春兄处借了一大摞考学的数学题(实际是送给我了。可惜我几十年来再没见过这学兄、同乡)。从坚民兄处,在学生科夜谈,知道《领袖们》(居克松著),并由此引申,读孙中山、毛泽东、周总理、邓小平、宋耀福、宋庆龄。与怀雄睡一张床,受他影响,读朱仲丽、葛兰台、卡耐基。还从王俊伟兄处,读了《圣经》,将里面诗句如“你心中有梁木,不要怪人眼中有刺”,抄在教室后墙的版报上。这个我待后来说。
       哦,对,在中山医、华师、鸿程中学,受木得兄、招武兄、洪芜兄影响,又知道了尼采、叔本华、古兰经,读了胡耀邦。春燕不知为什么,竟然有一套写文革的书。女生那里,又有一本《河殇》,那封面甚是斑斓。那里面讲蓝色文明:海洋。从马忠宝老师那里,又特别去关注美学、诗和音乐。      

  

       二、出广州

 

       那石门岁月,早晨总不够睡。要六点过点就起来,或做早操、扫校道,或早读,伴克启、海恬她们在没几个人的教室背英语。
       晚饭却吃得极早,有时居然四点多就吃好。只好结伴去流溪河畔,倚个钓鱼台,古人一样,望夕阳如海,故作兴叹。
       大家想啊,我们那时间才十几岁,一个个饱受了乡村劳作、读书的苦,满怀“诗书、耕读、传家、继世”的激越(比如我,考上这中专,一个夏天,多少乡亲送来肉、鸡蛋、面条,我外嬤又如何在我放假回去总决意要我细妗煮甜面给我,还不论分说拉起我的手说一定要走东门说我们孩子以后要做官),却不想舟车至此,四外都是蔗园田地大江山冈,有些同学据说来学校前没骑过单车。况且,87年,南风既起,我们又正少年青春,怎好安心这暮鼓晨钟的小和尚小尼姑的生活呢?久怀出城去的心了!闷不住啊!
       那那时觉得极大的轮渡,启动时万吨巨雪翻腾。离岸,总要收那无比大的钢绳索,由船员发出比大埕渔民壮得多的一吼。
      这或许是我们在石门生长的一个象征、里程、启点。我现在想来,一个少年人的成长,自然首先在于生理、身体的方面,但在心理、心灵、人格上,最有作用的,一是深入、细致的关怀(包括如前讲的书籍方面,包括好朋友的心灵交往,倘又书与内心的挚诚两样兼好,那就是一个好的人的极幸运了);一是真实的观察和实践、参与(包括参与到一个时代一个地域,甚至一棵树一座小山一件小事)。所以,那少年出广州去的滋养大致也有些脉络、纹理的。
       那巨轮从水泥做的摆渡船离岸,突突突,十分用蛮力,打了好几个闷雷,搅起江底的沉泥旧沙,将从漓江、滇地、韶州来的浮物反卷下去。终于有力地划了条龙蛇翻卷的弧线。一时又在江心,向东南正了身,掸落一身尾随杂物,一心地,在大海一样的深流中,十分贴切地犂开,漾开个无比大的八字形的水纹,一直推到江岸去。
      每这样,我这个少年人,定然是要站在二楼甲板尾,看江头的山岗、树、沙洲顺序地向后推,好像一切动力皆由于我。
      每这样,我就想“北冥有鱼”一段,引为骑了鲲鹏背了。——这是一种纹理吧。
      开初去市区,总去北京路。有时是真有目的的。比如,杜晖总去大学鞋店买鞋,我总去路口的三多轩买纸笔,去路尾的古藉书店买帖子。但也确有漫无边际地瞎逛的。
      谁知这样来乱走,却是最好的。你看吧:这个好奇怪,看似条巷道,三个人并排过不去的,却好深,门口摆个平鼎子,嚓嚓声,煎了金黄的韭菜饺。我那时要像现在这样,袋里有几百元,真要让同行的好朋友,富豪一样来好好享受。不吃别的,光吃这个。
       这不,还有同学去高第街,乱走,走出个许地,说是许广平先生的故居。
       我的发现,多在于书方面。比如:梁鼎光先生用钢笔临的古帖本子、科技书店的食物归经的书、蔡仪先生的文学理论、但丁的炼狱,还有关于诗词的刊物。
       总之,出广州的第一动机,是要去看世界。这样子,后来引申为到了别的好地方,做了别的新鲜事:在火车站广场西头的巨大的邮局,买了好多邮票,我将好看的各式猫、花都寄给要好的同学了。在广园路,我们总习惯于坐车到广州火车站,从车站向西场码头去的中间,拐进条横、短的街巷,买就地摆着的录音磁带。那些带子无论谁唱的歌,卖菜一样胡乱堆在块油布上,任人蹲下来哗哗挑毕。摊主就叫:一盒两块半。那些专辑紧跟了港台和全国流行的歌星和曲子,委实让我们觉得时代和生活有了鲜活的亮色。只是都盗版的,一面末了的歌,总只听个半首。我于一日,不甘心这效果,就去商场买正版的邓丽君。邓丽君的好自不必说,单那音乐就一层层的、高中低音好像专从一个立体声的录音机的不同声道里出来。有时遇上鼓点,那鼓的位置轻重也好清明。而我那录音机是在南方大厦附近买的。买过个小的,放床头被偷了,又买了个大的,后面不喜欢就放家里去。我在南方大厦与怀雄一起要上楼去,突地有人从上面下来,为他开道的人一下将我置边上去。那动作极快,我又无什么感觉,是没反应过来。后来看新闻说有外国人来访。我无端就以为那时我定是碰上了。大沙头,很奇怪,不知为何在那里买了极便宜的外套和旅游鞋。只是拉链总要么拉不上拉不下,要么开了口。鞋子更是十分挤脚。不知是短了码,还是长高了。
       说个有趣的。我一日在动物园门口,见人在卖手绘的书签。那人极快地现场画了花鸟,还应人的要求,或写了诗词,或写了格言警句。我买了些,写信时付信封里送了同学。一时不够了,索性自己画写了一些。前几年初中同学聚会,有个人就拍了给我认。我看那稚气的笔触,像看见自己的孩子,又像看见自己。只奇怪自己,从前没与这美好的女生说过话,我怎么敢大了胆子就写了信画了画。但愿没乱说话才好。
       二年级时起,出广州,就多为与同乡同学交往。
       我们那时都看卡耐基。我初初是在小敏床头见到。小敏又总夹在课本里带教室去。我于是也搞了一些来读。那里面有讲人性的优点弱点,有讲交际的艺术。老卡以自身来说法,讲自己小时候如何拘谨,后来如何克服,成为演讲和社会活动大师。里面一些简便的心法——如:如何克服社交中的压力呢?放低好了。“没有人会踢一只死猫”(西谚)。这些,我后面做青年工作,总连同李燕杰教授《塑造美的心灵》一并推荐与青年同事。
       这个作了启蒙,我就一点点探索与人交往。
       我先去了义忠那里。他是我初中同考来广州的同学。他所读的水利电力学校我报考时也考虑过,所以入了处于天河林和村的学校便觉与之有某种渊源和亲切。义忠的宿舍布局很有特点,并不与我们石门一样规整。而是架子床(上下铺)有横有竖。我不知为何,总记得与他在横的那下铺,由他来教我下围棋。我们什么都交心,讲心里的真话。他讲,珠委有个前辈乡亲,很关心亲切,要毕业后能进他那里去,该多好。他后来毕业,果然得了提携关怀,如愿到了水利部直属的珠江水利管理委会会的设计院工作。毕业后一年,我们又一同考入华南理工大学进修。我们更在我租在杨箕村的那间大排档上面的小屋,睡一起,彻夜地谈了自己、国家,臧否世事人物,展望未来,对人生和社会充满向往、期望。他后来去外省工作,我们联系就少了。我们都是真诚的人,又乐于做事,敢于面对各种现实,又在现世中不入浊流。(这在人群中已经是少数。)
       招武兄与我同是87年来广州,他上了华师的物理系。我就有好几个周末,睡在他宿舍,在校园与中南兄、友源兄、惜芝姐一起说话、看小虎队贴画、讨论书法、游览校园、回忆东郊公园同乡聚会、去食堂排队打饭、去看电影,算是过上了大学生活的一部分。中南兄很忠厚,我由他与招武兄引着,去拜访在华师读研的来发兄(可惜不在,只见宿舍有厅有房,十分羡慕,想自己以后要也读研多好)。友源兄依旧话锋睿智。因初中同在显佳老师的宿舍里交往相处,所以也亲切。他后来去华侨中专教书,我还从东山骑二个钟的单车去郊外拜访他(可惜不在,我只趁机饱览一大片山和荔枝林)。招武兄是我爸学生,又同个村,他还借了部单车与我,让我从东郊骑回西郊石门(足足有30公里)。不知为什么,我总记得这些情景:天河体育中心前的天河路好多车道好宽阔;之后过立交,过五山去有一片小林子;入校南门,绿荫道有好浓的六七十年代感(甚至文革感)。有一个美好的场景,引为我几十年的回忆、赞美(我专门写了诗,发在中国诗歌网):就是一夜星稀月朗,我与招武兄去看校园的露天电影。看什么不记得。但一时,影片静下来,放映机咔咔声油润可见,就在旁的教学楼传来练习钢琴的声——那声音仿佛从半空倾泻而下,充满整个园子,引我无限的对于美好的难言憧憬。
       与乡亲友人前辈的美好往来,今日回想,愈觉珍贵,我且日后细说。
       每这样再回到返石门的轮船上,夜空如水,沿岸灯火不断迎我合来,不时经过一些大厂大桥大建筑,灯火和情景,总让我心生豪迈,想到我曾祖父、大伯公、二伯公年轻时的远渡重洋。一时,竟总觉得,那景那情,不正是梦中美好的海市蜃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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