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抄_岁月留痕_文狐网

石门抄

耳东|36582次浏览|个人主页

        车前草第一
        学校那时,并不见其小。南面,连着石门疗养院。楼台,假山,湖,小桥,喷泉,我们当个后花园的。那园里,有杂生的草。每我们傍晚,201宿舍的伙伴,8人,分两边,以紫荊木为门和中界,开了一场简易的足球赛。我们操练到夕阳全全沉下去时,天如盖,小林子如庭,汗水淋漓,脚好累,拖着脚刀横地扫过来扫过去,才发见有一个草,四面开叶,贴着地长,中间开一枝高高的穗子,倔强地对抗我们一群少年人无辜的操踏。你带着足球,全不把它当事儿,压着,将球带到它身边,突地紧贴它,连球带草,亡命地“大脚开波(球)”,它就将头低下去。高举的穗似牲牺了。这时,黄昏,借了一半天光一半灯光,却见那草长高了些小,刚刚被踏入松湿的泥土里的四散叶又复了原,愈加皮实,现了比开初墨黑的绿,油光哑哑的。那中间举起的穗,虽可能损了些细叶、细颗粒,但仿佛劫后重生,涅槃,兑了旧壳,生了力气和新生命。每这样,我就无端想起历史书上先秦的战车。这草名唤:车前草。古代无数的战车,木铁轮子都碾过的。我不禁起了敬意。
       五缨丹第二
       从校园到宿舍区,我们与兴隆围姓张姓叶姓陈姓李的海口基半个村的乡亲共用一条土路。路爬到半坡,也就是正好我唱条《北方的狼》,正唱“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时的地方,就孤独地生有一抱花。那花的叶子如现今市场上卖的冰菜叶子小而厚身,样子如薄荷,发着一种幼细的辛气。开的花,比大拇指大一些,半个绣球样子,细看由无数五色的小蕊组成。每蕊总的色差不大,或偏暗红,或为明黄,但总不想统一,好像故意独行其是,更还各自长有自己精密的花心——小精灵样,形如极小的铃铛,粉粉地发着嫩光,教人怜爱。这花像玫瑰一样,在枝上长了细绒,细绒上生了细刺。花气也如薄荷,有些辛。我是最好闻的。我们从小叫“臭花”。却不知它别有芳名,唤:五缨丹。就是仙丹那个丹。叫得这个名,便就有些仙气的。既不怕孤独,又粗生——水沟、坡地、砾堆,只插个枝,便还人一抱葳蕤挺拨的生命,更加根叶花可以入药。凉血、止痒。本身有微毒,却还也解得毒。你说怪不?
      石礅第三
      说也奇怪,那只250米跑道的操场,那时觉好大。中间正好篏个足球场。郊外的好处,便是草的生命力极强的。那球场中间,百分之九十几都是沙土,我们做操、练拳练棒,跳木马,章君带我们空滚翻,如此等等,正好有沙场点兵之义。但那四角,任雨任旱,杂草奇高。那操场的尾巴,竟放荒有一片草地,又挨北墙根搭个玻璃钢瓦的棚子。平素看起来没什用的。其实,却是我们电工实习外线的场地。那一群女生,十个,穿了蓝色的工作服,反一个个显了腰身,精神起来。花儿一样泛着光,明亮的笑声流动着,牵了我们的目光和心思了。过了这场地,路边有间极矮的食杂店。专卖菠萝啤酒和华丰快食面。我们或打球跑步、玩累了,或睡觉起晚或什么的过了饭点,或为闻那速食面极光滑的黄皮反面银色的味儿,或并不需什么原因,就光顾这店。将面化开,再享用支啤酒(是不是这里还卖有健力宝,记不清),吸饮金黄的浆液,虽没什么酒度,却明显地就起了微醉的意思。醺醺的少年的脸,像初恋的到来,无端欢喜又紧张。似人间一切美好既得。每这样子,我就才发现,与庆丰小食店风火呼呼的厨房相对的这里,对面一条弯而细而长的街。街的西面,一色红水砖墙,不知为什么,俱是裸的哑的枣色。开头一间好大杂货店。那店的主人似十分懂得画画,或照相,或拍电影的技巧。就一年四季,但总让空大的店里的光十分昏暗。这样子,里面一对卖杂货店的年轻的和气的哥哥,显得不高不矮不壮不弱。他的嫂子么,清汤面样的滑直又密又黑的长发,总略低又总倚一点点的头脸,就润的玉一样,在逆光中。她们的一对儿子,不哭不闹,极其干净和乖,总静静地自己玩。来个人买东西,她们一家总佛系对之,有不可无不可地。还突地越过正专心挑买物件的少年学生人,提高个嗓子:哎,阿婆,去宾度啊?食佐没?甘急架?末了,尾音像唱的,转了三个弯,才从半空的门外收回,按下来,落在客人的耳里。那美好连少年学生人都忘了是来干什么了。
       自然,那小食店的新旧老板娘就相应是晦暗的,总还都喜腆个大肚子,挨在门边,半个身子在内,半个在外,淹在吊于半空的响彻天际的操广州话的电视声里,或招呼去东头菜地的,或顺眼看过往的学生哥。
      每这样,我就发恨盯那操场尾小店铺边的大铁门的锈斑。也是暗色的,锈花儿发着土气,传过来湿的,含混不明的混浑的腥,夹在黏黏的风里。
      每这样,我似看透了人间,就要叹气了一样。每这样,我才发现我坐在一个锈色的石礅上。
      那石礅好无来由。
      后山第四
      我是隔了好久,才知“仁者乐山”。我初初知道这句话,已经自己有一间办公室。我站起来,扶着窗台,望盘旋在新河浦百年洋楼群上空的鹭鸟,并随它们,划着无规律的巨大弧线,倏间将视线引向珠江的水面上。有些山长水远的朦胧了。
      我是写稿子,杂以看书,杂以看东山的市井,杂以看古树和集团大院的小林子。当然,才三十出头的我,比现在稚气,葆了赤子心的样子。
      那样子究竟有些呆的。竟想:那我要怀念少年读书时的后山,做个仁德的人啊。
      想起来,我算是山养大的,是个山孩子(当然也是海孩子)。大泊山,是我母亲天未亮就要去割柴火的深山。东山,鲤鱼山,是我初中总偷偷坐在别家人祖坟大灰摆手上读过背过书册的。这石门的学校的后山么,全学校里的师生,没个比我知道的。那里的那时,多少时分,为我一个少年人独占。满山红霞光,庆贺我多少胜利,听了我多少呼吸,知我多少喜愁。东去的流溪,驳轮突突地吃水闷响,引了我多少心事了。
       我如今单说后山的草木吧。
       这山而今想来,是有个脉络的。从观音洞上去,从教务楼循着苏浙徽式山墙上去,大致算这山的岭脊,所达之处仄迫,但可望江望对面金沙洲,听巨大轮船哒哒向远,或入城里的湾湾去,或反溯向石门山向北向西的江的高处。
       然而,这样均不及山顶的一个台塬,不独占一山的树木、极深的草。你要沿北面层层叠上去的围墙的根——也可以以为是与前两山脉不同的壑的,小心地,又极欢喜地,攀着杂灌木和高的草的枝叶,在莽莽的气息中,一点点爬上去,一时,就豁开个好广阔的天。
      那相应的地,草草有个格局,成个八卦阴阳鱼,首尾相交护,自东西而西北。西北这头,阳鱼的眼晴处,树了四支电线柱,架了个变压器。我不知有多少次,去细察变压器、油枕、瓦斯保护装置、电缆头、接地线、三线四相接线、避雷线、电杆找线。那阴鱼的眼呢?则被拓开一片开阔地面。从前,朱老师夜里带文学社的同学去那里烧篝火。朱老师用几近美声发音方法,极尽办法,要同学们围着火光来唱跳。竟自己带了头,先似以火为舞伴,飞也似,围着转,今日想来又似以圆舞曲节奏下的快三华尔兹,又似别的。那别的,怀雄告我:忠字舞!我听了一惊。既又定了。这舞并不如名字般不好。可以说很合一个少年的激越又腼腆的心。
       围了顶上这阴阳相绕的气脉,杂草比别处高,但未达困了人向纵深行走地步。间有些那时叫不出名的树。我于一日黄昏,与一个同学就来写生,就着制图课用的生宣和图板、炭笔,画了棵老树,在夕阳之下。
      回来,放在教室后墙边。王巍看了好久,惊奇地问:谁画的?
      我也不知应了没。
      写长了,不如口占一首吧:
      流溪生云处,
      疑为石山误。
      细低称巍峨,
      荡我砥天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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