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里的松花蛋_婚恋情感_文狐网

眼睛里的松花蛋

李双|35391次浏览|个人主页

       民工黄青蛙,五官端正得像个奶油小生,很丑;当然也有人认为很帅。他在三棵树农贸市场里专事加工松花蛋。那蛋呈茶黄色,蛋心呈铅灰色,蛋心的正中永远是半固体状态,微咸。顾客买来后,往往随手敲破一二只,立刻吃掉。他们着急呀,等不到归家了呀!可见黄青蛙虽然丑,却自学成才,是货真价实的松花蛋专家。
        黄青蛙知道自己是专家,并为此自信、自豪。一次,陈二胜、皮三哥、颜老卌等几位老顾客凑来和他会谈,谈话突然变成了喊叫,为的是让别人听清自己对鸡蛋鸭蛋尤其是豆腐乳和红烧肉的高见。不久,几个人又说到了卢旺达,说到了老挝;还说到,窄巷子环球自行车康复中心的双胞胎,白反击师傅和白右倾师傅,一个跑到卢旺达,一个跑到老挝,立刻就被国家领导人接走了,发政府津贴,当上了科学家,背叛祖国了。为什么呢?人家那边人才奇缺,正在收罗修自行车的专家呢。打乒乓球的不是也组建了“海外兵团”吗!说到高兴处,个个揸脚舞爪,脸都挣红了。
        这些话,本来是胡侃,是可以“说话不负责任”的。不想这一胡侃,就侃到黄青蛙的心坎上去了。他扭住陈二胜、皮三哥等人东问西问,问得别人起了疑心,终于明白他有心去老挝,做一名加工松花蛋的科学家,享受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尤其是享受政府津贴。一时被陈二胜传为巨大的笑柄。
       半年后,陈二胜发现黄青蛙失踪了二十多天。当他归来时,市井便传遍了一条消息:黄青蛙去老挝旅游了!是去旅游吗?可能是去当科学家吧?只不过怀才不遇,没有当成,而已。
       黄青蛙乃一介斗筲之人,不可能再有更远大的革命目标,从此便安心本职工作,加工他的松花蛋。
       一天,在柔和的清风中,黄青蛙看见了一户人家的阳台。那阳台虽然不大,但很规范,很优美,有一盆花,花旁飘舞着各色衣物,尤以蝴蝶般扑腾的花裤衩最为出彩。那是一条黄底碎花的,颇具乡土特色的裤衩。看不见晾衣绳,看不见晾衣架,只有裤衩在风中,如同一条巨大的金鱼在水中游动。就这样,他的心突然顿挫了一下,暗道:“糟㞗,爱上那裤衩的主人了!”从此开始了梦中春困,心,大量澎湃着激情;身,大量分泌着激素。
       市场上那位穿黄底碎花裤衩的女贩,自称“成都农民”,卖“毛泽东红烧肉”兼“刘文彩豆腐乳”;笑得独特,好比薄瓷碗敲击出的朗朗声。乳房大得让人很不自在,疑心那究竟是乳房还是面包房;而且那乳房一天到晚好像特别高兴似的,总在不安分地跳动。臀部也很肥硕。脸倒不怎么样。不过据皮三哥分析,只要乳房和臀部实在,使用面积大,浪费面积小,一张脸不怎么样又怎么样!
      “成都农民”三十来岁,比黄青蛙年轻得多。不知道怎么地,一次又一次,两个人讨论完出国当科学家的话题后,就爆发了恋情。谁见过纠缠不休的一对男女居然没有上过床的?男人女人好得不能再好了,只有一条路可走——上床!他们暗地里实施了统一,虽然是逢场作戏,也忙得汗流浃背。原因大约是香味互投,“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没翻胃’”吧。可见,“人是从高等动物退化而成”之说,也有几分道理。
      “成都农民”的老公吴瓜娃,一直视老婆为心里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他得到豆腐王颜老卌家的“西施”张十一妹的付费情报后,明白黄青蛙和老婆的关系,可不像互赠松花蛋和豆腐乳或红烧肉那么简单;明白一个男人对某样宝物只要入了迷,一进去就死活不肯出来了。
       世上的事原本是这样的,假如你不幸戴上了绿帽子,千万不要让帽子成为你的主人,主宰你的灵魂和行动。你不想戴,那就果断地扔,不想扔,那就忍耐着戴!吴瓜娃不想戴,也不想扔,焦灼了许久,想咽下这口气,但熟人们藏在喉头下的笑声却不肯饶过他。它们盘旋在他的耳际,如针锥刀捅,久不散去。他便失意忘形,手握一块扁长的光晕——那是一把刀,潜去破坏二人的桑间濮上之乐。估计这老儿,尚未研读过那位后来被打进死牢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论xxxx的修养》,做不到“即使受到虐待、侮辱,而毫无怨恨之心。”说得多好听啊,不知革命家本人做到了这一点没有。也是,报仇雪恨是人类的本性,李铁梅同志教导我们,“仇恨入心要发芽”,谁有本事把一场闷气郁积在肚子里发酵变质,成为可以赚来大钱的茅台酒呢!
       无奈大器晚成的黄青蛙和“成都农民”的反侦察能力相当强。他们采取在窗外放一盆花,这种原始的,被千千万万地下工作者实践出来的,行之有效的预警方略,既苟合了,又捉他们不住,使绿帽好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远大志向落空,只能干着急,急得扳倒水井,踩扁秤砣,扬刀对镜,做出各种砍杀的姿势,同时咒骂不断,让那两个狗男女在自己心里按咒骂的方式一遍遍死去。
       有一天,两人终于被预先潜伏好的吴瓜娃堵在了屋里。吴瓜娃气糊涂了,满口胡言:“老乡,开门吧,我们是八路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来了,知道你们现在很困难,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填肚子,省委和省委书记就派我送红烧肉来了。开门吧!”
       里边的人可能以为真是送红烧肉的八路军来了,果然贼呵呵地开了门。
       吴瓜娃对老婆狂吼道:“我不信你会当叛徒。他当强奸犯,你总该反抗一下吧,反抗了对我对街坊对警方才交代得过去呀。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吼罢,乱刀对那双狗男女实施了“定点清除”,使两人的生命结束于运动,再也顾不得汗流浃背地“关关雎鸠”了。恨乌及屋,黄青蛙那出租屋的门窗、家具等,也在绿帽好汉薄刃般的笑声中,被一同捣毁。一切就像演习那么顺利。
       其实平日里吴瓜娃是颇有“魏晋风度”的。他的话不多,常常靠在菜市场外的黑墙边晒太阳,晒出汗了,就敞开衣衫,欣赏黑乎乎的苍蝇爬来爬去,不动它,不惊它,让它陪着自己晒太阳。而且他从不杀生,偶尔弄回只活鸡,也是请刀斧手学雷锋。就是这么个软性子,竟然也杀了人。仔细想一想,沉默寡言的人并不是没有脾气,只不过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是大起大落,整出整入的,而容易被人忽略罢了。
       当时,众人去看热闹刚回来。那热闹有点奇怪。市民骑电瓶车喜欢反穿衣裳,就是把敞口从后面扣上,挡风。有人翻车了,一头栽在路旁。两个警察赶到,甲说:“好严重的车祸!”乙道:“是啊,脑袋都撞到后面去了!”甲说:“嗯,还有呼吸。我们应该积极抢救,帮他把脑袋转回来!快,动手!”甲乙喊着一、二、三,一使劲,伤者脑袋转过来了,可是也没有呼吸了。各位到了货摊旁,正在懒懒散散地做生意,有人发现鱼池边爬着几条鼻涕虫(蛞蝓),众人围上去,或说“屙尿冲”,或说“几脚跞死它”。结果没有冲也没有跞死,留着下次再观摩。另一边,墙上裂了一条缝,众人推测里边肯定藏了“贼货”,找来钢钎撬了半天,把缝子撬宽了许多。结果又推测墙缝里怎么可能藏东西呢!又去懒懒散散地做生意。
       突然,热心的并且“买了成都户口”的同行“郊县农民”满头大汗,像被鬼追着似的斜着身子俯过来了。他顾不得招呼旁人,就跌坐在菜堆上,张着嘴呼呼乱喘。好几位急性子逼问缘由,他只是摆手,说不出话来。稍稍缓过了劲,才振奋地抖落出了凶杀案的消息。
       小贩大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年人,爱看热闹,只要有看的,又不收钱,那就必须看。他们成长的那个时代,一阵饿肚子,一阵“停课闹革命”;一阵打倒“走资派”,一阵上山下乡;一阵高喊“永远健康”,一阵批林批孔;一阵揭批老邓,一阵粉碎“四人帮”;一阵金钱如粪土,一阵有钱才能当老大;一阵严格控制“农转非”,一阵坚决冻结“非转农”。所以,他们没有多少学识,也没有多少判断能力;对一个指头与九个指头的关系,或九个指头与一个指头的关系,完全弄不清,也不想弄清。他们是小小的陀螺,不论被哪条时代的鞭子一抽,都得被迫转或跟着转。等到转完了,已经白忙了几十年,身无所长,只好当黑领做小贩了。业余爱好呢,除了打麻将,首推看热闹;只要看到了热闹,时代的鞭痕便不再隐隐作痛,一个指头与九个指头的关系,或九个指头与一个指头的关系,根本用不着去弄清了。现在,他们听了“郊县农民”的报告,便急不可待,当即“罢工”,纷纷争先恐后,像箭头似的扑往案发地,把“买了成都户口”的热心报信者无情地甩在了身后。
      “郊县农民”急得不行,马上声势浩大地跺了一阵脚,放声高喊:“还有我!还有我!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无用,便抱怨,“忘恩负义的东西!”又总结,“下次遇到好事,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先看饱,饱得不能再饱了,才悄悄溜回家躲好,继续开展保密工作!”
        黄青蛙的房子曾粉刷一新,墙上发表了不少他和“成都农民”的写真作品,画面全是男女的天体,干的是人伦大事。孔雀开屏的确漂亮,可也把屁眼露了出来。天体边还有文字,女人说:“把我给了你吧,你想怎样弄我你就怎样弄我吧!”男人说:“你小看了我。你这样让我弄你我是不会弄你的。我要把你娶回去,天天弄!”女人说:“快弄!再不弄就弄不成了!”也许生活的真实是男人终于被女人的敦促和警告征服了。
       前居民委员王老奶和业主委员会丁委员长等老太婆的眼光贴在墙上下不来,边看边撇嘴。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痛恨人伦大事,自己又不是没有参与过。丁太婆的表现比王老奶的稍好。她咬牙切齿之后,没有忘记闭眼念叨:“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哞!”
       退休老作家巴鲁郭感慨地说:“资源同享,共同开发,互利互惠,是不可能出现双赢局面的。一个人要是不懂哲学,也不懂文学,那就只有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了!唉,人生自古谁无死,肥地不需化肥厂!从前文人墨客去青楼嫖娼是一种时尚,一种风雅,一种佳话;睡别人老婆,则是天下第一肮脏的事。而现在,睡别人老婆则成了时尚,嫖娼却是犯法的。传统文化的丢失让我万分心痛。这世道变得如此之快,我是有苦难言啊!嗯嗯,这对狗男女的死说明了什么?遗体会一天天烂下去,我们必将一天天好起来。目前的中心任务应该恢复成狠抓一小撮,坚定不移地打击展翅飞翔的苍蝇!唉,江山代有英雄出,各苦人民几十年;世上从无大救星,救星都是大灾星!搞得城管都追打军人了。要过上好日子,全靠我们自己!”说罢,老脸像白面馒头一样镇定,也像窝子油糕一样老辣。
       在职年轻作家巴莫紧随其父:“雄蜂和老婆过完甜蜜的夫妻生活,为了捍卫伟大而纯洁的爱情,为了保护老婆不被强奸,也不去通奸,一狠心,就把小老二掐断,藏在老婆的产道里。这是一个好办法,值得我们学习!”
       皮三哥等中年人则感慨道:“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好汉;为女朋友被朋友两肋插刀,划不来!”
       再细看床上,两具遗体上睁满了刀眼,其中一个刀眼插着断刀,昭示出好钢没有用在刀把上这一事实;男人的阳具也被连根割除,稳稳地软软地肏在自己的口中。惨!他和她得到的,人们不清楚;他和她失去的,人们一目了然,所以惨。既然惨,那就哭,在陈二胜的带领下失声痛哭。陈二胜还自语:“可惜了一对大乳房!”哭声渐渐流利而舒畅。其实也不是每个人都伤心,有人不过是认为人死了,就应该展现出这副模样,没别的模样好选择。围观者太多,全家当观众的人妄图紧挨在一起已经不可能,只好骨肉分开,妻离子散,各饱眼福。        
突然陈二胜惊呼:“快看,看眼睛!”
       大伙一看,那对男女的眼睛都大睁着,便说:“死不瞑目嘛,有什么稀奇。暴死的人,都这样。”
       陈二胜又呼:“眼睛里面有东西!”平时他爱穿宽肩膀衣服,这次没有穿。
       眼睛里面有东西?什么东西?俗话说:百姓最爱瞎起哄!众人心跳得厉害,像是安了泵。他们进一步止住哭声,扑将上去,你推我挤,闹闹嚷嚷,终于参观完了死人的眼睛,无不惊诧莫名。
       原来黄青蛙的眼睛里,有吴瓜娃的挥刀图(“成都农民”的眼睛里,则空无一物),那图“定格”了,“显影”效果极佳,同蛋里的松花达到了同等水平。
       120来了。因为受害者已经死亡,所以医生们毫无建树,又走了。
       110的康柒汉领着助手戴着墨镜来破案了,却被塞在门外。这里比成都人民商场、成都远东百货二楼的女厕所还拥挤啊,要进屋里,莫说一个人,连多余的一根针都难插进去。   
       康柒汉只好先训人:“现场被你们破坏完了!”
       众人妄图以功补过,赶紧退居二线,里面的人跑出,外面的人跑进,陈二胜和皮三哥加上“郊县农民”三面一点重重相碰,弄得鼻青脸肿。但三张嘴还在嚷,嚷给康柒汉看:“凶手在黄青蛙的眼睛里!”
       康柒汉俯身审查,一愣,抬头询问:“你们认识凶手吗?”
       各位抢答:“认识!”
       康柒汉又问:“凶手就是他眼里这个人吗?”
       各位又抢答:“就是!”还指着“成都农民”说,“就是她老公!”
       康柒汉说:“谢谢!谢谢!你们为破案做出了巨大贡献!”
     “我们为破案做出了巨大贡献!”陈二胜中断了悲伤,忘记了疼痛,和男人们一样,满怀了兴奋和希望。
       丁太婆、张十一妹等女人说了很多:“是我们报的案!”“我们平时就发现那两个人不是好东西!”“我们遵纪守法,没有杀人!”其中丁太婆爱流汗,摇头时就不摇蒲扇,摇蒲扇时就不摇头,脸又白,法力无边的样子。她抽空下死力拍脸,拍烂了一对正摞在一起过夫妻生活的花脚蚊。果然法力无边。有闲心了,就不摇头而摇扇,收纳几片风。
       康柒汉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些还在说话的嘴巴,想:这几个女人的嘴皮怎么翻动得这么快,我脑子里还来不及转弯,她们都噼哩叭啦说出了口。又看了一阵黄青蛙的眼睛,自言自语:“图相怎么会定在眼睛里呢?奇怪!”
       广大人民群众听罢,急得汗水从头流到脚,纷纷大喊大叫;喊叫的人多,内容却如同新华社通稿,整齐划一。这里只例举一直久缄其口的颜老卌的话以点代面:“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这个情况我了解,我们都了解。死者黄青蛙是加工松花蛋的,那松花,还不是从外面跑到里面去定住的呀!”
 

       载于澳洲《南极光》2024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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