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河堤凝固在冰雪围剿中,没有一丝开化的意思。
我在一座废弃的铁路桥上徘徊许久,没有朋友的约定,也不等待雪仙子下凡,或者有想不开而投河的预谋。而是在观察河面上几只水鸭的动静,捕捉美的瞬间,把它装进相机框,激活雪日的画面。
谁会是第二个上桥人呢?也许在某个角落里有一架相机,正对着桥取景拍摄呢!因为人有相互窥视的嗜好,有互相拿作参照物习惯,乐于审丑,以便拉高自己的站位。而心怀美好的人,总想举高画中人物,以此衬照画幅品相,留下一个美感,取悦自己与别人。文学家卞之琳这首《断章》诗,或是一个解读: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诗作者的感慨由何而起,不得而知,但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却是金玉之光。我们每个人都是别人眼中的风景,别人也是自己的关注体,不怕被丑化的自信,来自于健康阅读视角。
把无趣当有趣摆弄,则是艺术从业者的魂。臆想中,见桥面已被白雪覆盖,像一张白羊毛毯平铺而去,与河堤连成一片。桥两侧竖起的栏杆,似乎不在雪装饰的范围,锈迹斑斑地挺在那儿,陈述着它的过往岁月。
这条铁路通往市区一座工厂,承载物资调配运输任务,后来由于失去作用而闲置起来,成了贯通河两岸的便道,而拆除道轨却是没几年的事……一阵风从西北方向刮来,掀起地上的积雪,拧出云团似的雪烟,一绺绺抛向天空,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打击了我呆下去的信心。
雪花冲出自己休眠地,延续了生命的翔舞,却加快了融化速度:卷进河中的雪花,瞬间融于奔流,连呻吟也没有。扑向楼台的雪花,给窗子玻璃打上雕花,不是被室内温度吃掉,就是被房主人赶跑。飘上树梢的雪花,又被风摇落下来,连花瓣也摔碎了,只能等待下一阵风到来。
其实,人都不甘于沉寂,作精神上的庸汉,尤其上年岁人,更巴望青葱岁月复活一次,即便四季景色不如前,也会甘之如饴,是以小诗咏叹:
美草美树美有灭,清月无氲终会缺。
一袭鸽哨起谷地,留住余韵向冰雪。
四季交替,时空变换,刷新了自然界。而雪正是一桶白浆,从天上泼下,人均沐浴。虽然我不能像雪鸟一样翱翔,只能跋步而行,连脚印也湮灭了,却依然喜欢在雪地上奔跑。
沿河便道上人声鼎沸,各种各样的滑雪运动在无序展开,犹如万花筒般多姿多彩,仿佛一场雪润滑了生命线,在各自的跑道上径奔。甚至有家长在陪伴孩子玩耍时,竟抢用滑雪板遛坡,做出各种各样的浪漫举止,回归儿时的精彩瞬间。
在河堤与彩虹桥交汇处,有一段天然斜坡,没有林木遮掩,成了大人和孩子们的游乐场。出售滑雪玩具的老板,也没有放过眼前商机,在摊点打出五花八门促销标语,摆出一副不容砍价架势。
扫二维码付账的家长,一脸自豪,叫儿女迈开四方步加入到滑雪大军中,不再有馋渴的眼神——自卑是伤害儿童的一道闪电,烙印会伴其一生。有自卑感的孩子,甚或影响其性格走向,滋生偏激情绪,给自己添堵。
在南岸河堤顶,有一对汉白玉石狮子,面向河流摆放,呈外撇八字状,颇有狮视眈眈的意思。我站的位置,能够清晰看到那两尊石狮的模样,也可观察到周边休闲设施。这里怎么蹲着两只巨兽呢?
在我们民间文化里有很多说辞,否定不了,也诠释不岀,又广泛流传着。由此联想到,在许多单位大门前都置有狮子造像,或做为一种符号来装门面吧。毕竟狮子是力量的象征。
走下铁路桥,沿着北岸石板道西行,见绿化林区依然白雪如银,保存了原始的洁净,与青绿树色相映相衬,把美透进人的肺腑,昭示了大自然的化妆本领。而蒲葵树展开手臂捧雪的姿态,又让我想起了披着白纱的少女玉立在婚礼台上的样子。
林木上的雪,不时被风剥落下来,如云花轻散,了无生息。这时候,只有钻出树冠鸟儿的叽叽声,以及擦动枝丫发出的嗤嗤闷响,再没有别的声音了。许是林子中光线幽暗缘故,不见有人和宠物的印记。
在中原地区,每年会有一二场雪到来,润物育人,不像北方的冬季,雪成了造访常客,即使不耐烦,也得听凭自然的分配。而南国的冬季能降上一次雪,等于老天惠顾,人会像过生日一样欢天喜地,或被拿作聊趣,或给孩子们当童话故事讲,以便在写关于雪的作业时,有个启发。要么在某个不眠之夜,取出雪花的影子,充做催眠剂,直到脑中那片雪飞出窗口。
一场雪开启的不止一个诗意冬天。如果缺少一场雪,春的气息可能姗姗来迟,夏光可能逃逸,而金秋或许放缓脚步……
我这样说,没有夸张的修辞,用一句民谚便可以自证。"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是农民雨晴表上的一个刻度,庄稼没有瑞雪浸润,丰年或是一个噱头。民谚里隐着的哲思,不是一般的诗情蕴意,而是千年来农桑结出的晶体,灼灼其光,破云穿雾。
如果我是诗人,该怎样描绘一场雪呢?可能绕弯子来抒情,结果未必侃到点子上,即便被人瞥几眼,却难以扣动阅读者。琢磨来琢磨去,仍不得半句,又心有不甘。于是,我随地搓一把雪,狠劲掷向河心,如泄怨愤。可巧,雪团落在一块浮冰上,旋儿不见。
我想象不出那团雪与浮冰捆绑的结局,因为冰雪融化归水,可是水又流向哪儿呢?也许大江大海是归宿,但能到达者终为点滴,大多水分子化云化雾,复归山野。
诗如一块饼干,有嚼味,能止精神上的小饥荒。否则,只是画饼而已。不过,也确有这么个文友,把诗当夜宵来摆弄,在我踏雪时辰还打电话问我读诗否?我回答在读雪。她咯咯笑了起来,言语里透出羡慕。为了证明我没有说假,就打开手机窗口,要她看个仔细,并制作抖音视频传过去,好煽动她的诗情。
走进影像画面的滑雪人,并不知道他们点缀了风景,脸上的表情和举止将被一个远方人浏览,诗化后复制到一页台历上。然而,人太在意自己的形象,又会变得缩手缩脚,呈出一副窘相。与其如此,倒不如持原有身份证,或者憨态可掬,像弥勒佛一样面对大千世界。
我们常常被精致的玉雕吸引,一柄玉如意也端的可以消解躁痒,殊不知璞玉开凿而得器物,那是匠人刻意而为的结果,并不是玉石真面目,有瑕疵才是大自然的育婴。于是,在这种心理支配下,我又走回铁路桥,放开拘谨的绳子,不再不故作姿态了。
接近掌灯时分,天又飘起了雪花,而且越来越大,似乎有意赶走侵扰者,将河堤重新喷白粉刷一遍。返回路上,在经过那两尊石像时,我下意识摸了摸狮子脚。原来它们如此高大魁伟,足以抵御暴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