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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规则

李武恒|18772次浏览|个人主页

       “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

        ——题记

 

       五月的天,夜里下了雨,清晨的空气,甜甜的,爽爽的。

       富子从家里出来,揉揉惺松的睡眼,甩开步子向单位走去。走了一程,浑身活动开来,残存的睡意,也被甩在马路上,脑子清凌凌的。他又想起那个“潜规则”,不禁乐了。

        过去,富子是不早起的,睡懒觉是他的专利。人们说,这茬独生子可真幸福。富子说,都上了年纪了,不幸福干啥去。好一副坐享其成,又心安理得的心态。人家富子爸爸是税务局副局长,富子只上完初中,就被安排进省里的税校学习。小中专上了两年,刚刚十八岁,一扭身就进入税务系统,俨然一名金光闪闪的公务员。这一切,也许富子觉得正常,可在别人眼里那叫一个羡慕!税务局啥单位?那早就是灼手可热的衙门了。富子当然也分外得意。接下来,到了谈对象的时候,不用说,也是挑最好的姑娘。这一谈就是八年,人选换了无数,最后还是选中人见人爱的小学老师二兰。二兰这姑娘随和,平日里你说咋办就咋办。富子不愿多想事,就怕选上个要强的催命鬼,那可受不。富子如此反复衡量,就把目标定下了。余下的事水到渠成,房呀车呀,应有尽有。

       二兰和富子结婚六年,觉得啥也好,就是没见过富子八点前起过床。这让二兰有些想法,但最终还是没得说出口。说人道人不如人呀,人家有条件,家里娇生惯养,能睡可劲睡去。有时,她也干脆睡个天昏地暗。后来,尽管二兰随和,慢慢的,也还是憋不住了。她说,总睡懒觉,肚子大了,人也胖了,三高也来了,再睡下去,就变成一头猪。

       话说得很玄,富子一百个不乐意,懒觉睡了三十二年,一下让他改,那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富子还好那一口,一喝就兴奋,前半夜是不睡的,能把二兰揉搓得,汗流到头发梢,后半夜呢,就睡成了猪。到得早上,那觉睡得,要说那个香,要说那个甜,给一百块大洋,也不想起来。​

       富子每天睡得又香又甜时,二兰忙得脚后跟朝了前,孩子要送幼儿园,做上吃,帮着穿,梳梳洗洗老半天,匆匆送到幼儿园,又急急忙忙去上班。时间长了,二兰有些沉不住气。你单位再好,再随便,也得顾顾自己的身体,管管这个家,不能总象耍猴似的,仅着让我忙。二兰这样说着,一狠心,就收了富子的车钥匙。说,享受着快捷的交通工具,就为了睡懒觉?我也要学开车。这车,本就是给我买的。

       富子无言以对,真的被难住了。有车时,几分钟就到了单位,再不行就说堵车了。谁不知道现在经常塞车?没了车,几分钟的路程,却要步颠半个多小时。公共汽车,他是半下也坐不得,那个挤,那个味儿,我富子咋好掉那个价。

       没了腿倒在其次,关健是单位正巧抓紧了,一天四签到,专治庸懒的公务员。据说是省里抓下来的,叫啥治吏风暴,全市已经有十几个没头鬼让逮着了。有上班时间打麻将赌搏的,有办公室里玩电脑游戏的,有工作时间出去泡澡捏脚的……更恐怖的是,省里明查暗访的人,带着扭扣摄相机,证据确凿,无话可说,统统受到处理。这回可来真的了,有的领导,还被撤了职,真是亏透了。

       富子心里急着,也别扭着,咋就跟这几个公务员过不去呢?工资几年了不涨一分,福利更别想,谁发福利免谁的职。看来,这是别人管不了啦,就给这伙当差的上发条,真是倒霉。说归说,做归做,该认真还得认真呀,这还了得,不是丢饭碗子嘛,哎――,二兰这车收得可真不是时候。

        要说这人,真是逼出来的。刚解放戒da烟,那难不?要死要活的就是不缴大烟枪。怎么样,不就是一句话嘛,谁还敢抽?也没见哪个活不成,因了戒da烟就直接死了。富子因为迟到,让单位点了几次名,立见每天早早爬起来,走这半小时的路。​

       不用说,刚开始,肯定很难,三十二年的懒觉龄,一下睡不成了,富子全身的细胞都长了嘴,抗议!抗议!再睡会多舒服呀!呼――,呼噜噜――。走在路上,富子东倒西歪,还在说梦话。马路上穿黄马甲的清洁工大嫂,停下手中活儿,瞪大眼珠子看。大清早,咋就喝成这样呢?及至富子跌跌撞撞到大嫂跟前,大嫂这才看清,这人半闭着眼,一声一声还在打呼噜。她特意闻了闻,也没闻到酒精味。大嫂断定,这人还在睡梦中。她想着,大马路上这样的走,会是个啥后果?年轻轻的出个事,那不又多一对孤儿寡母吗?自己那个灰老公,不就是六年前酒驾丢了命的?如今这事故够多了,死的全是青壮年,不当哩,不当哩。想到这里,大嫂顿生几分狭义,猛得举起大扫把,从背后直接就拍到富子的头上。大喝道,哈――,嗨――,你走着路睡觉,和酒驾有啥区别?!大嫂睁圆了眼珠子,直直地瞪着富子。富子哪里知道发生了啥事,一个激灵蹦起来,慌不及抱着头窜前几步,还以为是明查暗访的人查到了他的啥。待彻底清醒过来,回头看时,却是黄马甲的大嫂举着扫把对付他。

       从此后,富子一天天走下来,不曾想,走着走着,他的身体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首先是,他对那猫尿水水,不怎么贪了,每天晚上按时入睡,早晨按点起床。身上也轻松了,精神也好了,再不受那单位的点名批评。不用说,二兰更是,早在暗自高兴了。富子也感谢着二兰,还一招一式地教二兰学开车。富子还感谢着黄马甲,那大扫把让他记忆犹新。那天,富子顺路,还特意买了个烤红薯,亲手送给清洁工大嫂。大嫂乐得笑成一朵花儿。富子想,人就得这样,有恩必报嘛。

       此时,富子走在路上,又看到黄马甲大嫂。大嫂正在扫马路上的积水,“哗”的一下,“哗”的一下,扫把挥得长长的,力气掌握得匀匀的,黄呼呼的积水就被扫进了下水道,路面更加的干净。富子轻步走到大嫂跟前,猛得一巴掌,也拍在大嫂的黄马甲上,笑呵呵地扬起一张纸。大嫂回头看时,脸上又笑开了花。

       富子和大嫂已经混得很熟,他知道,大嫂和儿子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挺艰难。大嫂说,儿子单位不景气,下岗了,有一着没一着地,做点小生意。富子听了,还是满有同情心的,利用工作之便,专门为大嫂的儿子,开了小生意的税票,税率当然是最低的。

       富子在单位掌管着开税票的大权,专为临时经营户,代开税票。别看这个不起眼的岗位,开一张税票,里面的名堂可大着呢。营业税收三点五四五,必须交,所得税二点五,就在于掌事人的裁度了,稍做手脚便可降点或免除。为此,这小小的税票,却要经过管理员签字,科长、所长签字,副局长、局长签字。签来签去,批来批去,跑来跑去,最少也得一周时间。若是哪一关不高兴了,缺这了,少那了,这填得不对,那还要补办,可就惨了。关键是,管得人多了,不能一次性听齐了,一趟一趟反复跑,跑七八趟是常有的事。税务局说,这是以票管税。纳税人感叹,这交税也难成这样,真够中国特色的呀。

       慢慢的,老百姓琢磨出味儿来了,只要使钱,处处开绿灯,省去了跑路,还能得个笑头脸。原来是为了这个呀?要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都通晓了这样的潜规则。更进一步,不仅仅是税务局,在这片特色的土地上,一度时期,到处的衙门,到处的百姓,也都晓得了,也难怪刮起治吏风暴,狠狠地收拾他们才对,还委屈呢,差劲得很。

       富子的岗位在一线,这个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闲心不操的人,被媳妇二兰又做起思想工作。二兰一再开导他说,想当初,我是千人追万人爱,跟了你这税务局的公子哥,想不到就挣点死工资,也不动动心思,看人家谁不在想着法子捞钱?这叫“潜规则”,你一个大男人也学着点。富子只不说话。他第一次听得这词,却是不知所以,慢慢的,他脑子活络起来。枕边风厉害呀,如今二兰也开了窍,耳提面命,理论现实,床上被窝,使出老师特有的说教功夫,你富子就是一块石头,也有被捂热的时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富子再笨再贪睡,也有清醒的时候,他真的发现,原来那科长、所长、局长的,揽权签字批条子,却是为了从中捞好处。哈哈,二兰说得没错。富子也终于开了窍,也动起了心眼。咱是一线,开不开票,铁锹头在咱手上拿着,最后都是咱操作,只要有一定的胆子,做得巧妙,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二兰分析得太对了。从此,富子的眼,就瞄向了纳税人的脸,能挑不到毛病?字写得歪了,章盖得不清了,再不行就称机器坏了,连不上网了,反正看谁不顺眼,定要刁难一下。

       这招可真灵,富子略施小计,便受到纳税人众星捧月般的待遇。纳税人咋就那么好制服呢?更进一步,富子就有了喝不完的酒,慢慢地,就有了风刮来一样的钱,装进他的衣兜。富子真有些始料不及,原来这就是潜规则呀,真好!

       话说回来,富子毕竟是正气人,内心里还是满有正义感的,比如对黄马甲这样最底层的受苦人,他是同情的,他从不刁难她们,要弄就弄那些暴发户,让那些人出血。富子的正义感,你来我往时,慷慨陈词地说与黄马甲大嫂听,更结识了黄马甲的儿子,一顿海喝后,饭桌上又念起了他的正义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黄马甲儿子倒也是个活络人,脑子一转,便生出挣钱的门路,专为富子介绍起用票人。富子以最低税率开票,用票人付给他一定的好处费,这就是潜规则,双赢啊,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富子与黄马甲,以及黄马甲的儿子,形成个小小的利益链条。此后,他们当然混得更熟,走得更近,简直就象一家人。

       二兰心情也好起来,自己学会了开车,一心打理着家,照管着孩子,让老公专心工作,用好潜规则,大把大把往家弄钱。二兰时常安慰富子说,满社会不都是这样嘛,有权不使,过期作废,这道理谁不知道。谁不捞才让人看不起,不懂捞钱,那才叫傻瓜,笨蛋,贪睡的人才那样。二兰这样更用力地引导富子,坚定思想,生怕他发生动摇。行动上,对富子也更加的殷勤,更加的温柔,那怕汗流到头发梢,乐着呢。​

       富子来到单位,八点整,分毫不差,他伸出那根天天点着无数税款的手指头,轻轻地往签到器上一抚,里面便传出甜甜的声音,谢谢!这声音听着真叫人惬意,就象二兰在里面说话。这手指白白的,圆圆的,胖胖的,真是金手指,福手指啊,二兰夸他的手指长得好。富子得意地说,这可是我妈给的,与你妈无关,谁也别想收了去。二兰笑得软下腰,一头杵到富子的怀里面。

       签完到,富子夹着皮夹到食堂吃早餐。税务局的食堂是别的单位羡慕不已的,牛奶,鸡蛋,糕点,小菜,管理员可真是准备得精细。富子最喜欢的还是面条,他放下皮夹,哈着热气,一根一根吸溜着软滑的面条,心里想着用票人一张一张的税票,用加法加在一起,用税率乘到一起,再计算出用票人能省去多少税钱,自己又能得到多少,心里就乐。别人闹大的,还不让我弄点小的?一张一张加起来,一天一天垒起来,就多了。他计划着到年底再买一辆车,用自己的钱买,看她二兰还敢收?想到这里,富子突然笑了,原来感谢二兰的好,是假的呀,怎么总还记恨着收车的事呢?看来,人是不能得罪的,一旦得罪了,总还记恨在心里。黄马甲儿子,上个月介绍得用票人疤拉脸,不就得罪下了吗?也就吵了几句,看那家伙的神情,恨着呢。在黄马甲儿子的傍敲侧击提醒下,说这个月还来开票,那家伙是个大户。但一想到疤拉脸的样子,还是有几分不自在。富子不理解,这人咋这么别扭呢,潜规则多好,他好,我也好,这叫和谐,你和,我谐,难道不好吗?真是不好理解。

       富子吃下一碗面,进到办税厅,一眼就看到,大厅一侧新设了廉洁办税监督台,已经好几天了,今天是纪检组长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富子笑嘻嘻地与领导打招呼,纪检组长也微笑着还过一个友好的礼。富子最近表现得可是好呢,自从不睡懒觉,按点上班,从不脱岗,都受到局领导好几次表扬。

       富子不紧不慢,换上税服,坐下来,同事也都到得差不多了。纪检组长站起来说,今天,市里行风检查组要来,大家都要向富子学习,打起精神,怎么怎么样,提了一大堆要求。富子合上打开的皮夹,心想,今天这票不能开了。他打开电脑,调用资料,准备迎接纳税人。突然,富子一抬头,瞅见了疤拉脸,他心里不禁又紧了一下。这家伙的眼神,咋看也不对劲呀!心下就打定主意,以后再不与他和谐了,靠不住的。黄马甲儿子也真是,介绍得啥人呀,该不是个劳改释放犯吧,看那脸上的刀疤,也不是啥好鸟。下次得好好说说黄马甲这个儿子了,他吃了肉没事了,咱可得担着风险呢。这小子可是一天天学油了,有一天,还看见他挎了个小姐下馆子呢。富子的心又哆嗦了一下。

       富子心里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办公,注意着行风检查组的到来。突然,门口飘进一团绒毛,直向富子飘来,富子抬眼看去,是二兰穿着貂皮上衣来找他。二兰张扬地说,新买这件貂皮上衣,同事只说不好,又选了一件,要去换,让富子再拿两千块钱出来。富子心情正在不安着,没好气地打开皮夹,抽出一叠,打发了二兰走。疤拉脸就过来了。他抽抽着脸,象是笑,又象是要哭的样子,总之,一副凶巴巴的难受样。上到前来,二话没说,就把一个密封了的信封,塞到富子手里,然后要开票。富子梗着脖子,只觉得信封挺厚挺满,不容推脱,便本能地开了票。打发走疤拉脸,他悄悄把信封放进皮夹里,再不敢看一下。​

       行风检查组还是来了,真是轰轰烈烈,领导走在打头,陪同的一大帮随员跟在后面,还有摄像的,记者啥的。拥进办税厅。纪检组长忙不跌起身欢迎。富子他们工作人员也起立示礼,然后坐下继续办公。富子真是老实人,竟然紧张的有些哆嗦。

       富子不住地向监督台看去,那个疤拉脸怎么还没走呀,在人堆里好象指手画脚地说着啥,啊呀呀,还指着我说呢,到底是想要干啥?富子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富子后悔起来。他责怪自己,想好的今天不开票,打算好的不与疤拉脸和谐,怎么就控制不住呢?真是的,这要出点事,正撞在行风检查组的枪口上。哎——。

       富子坐在办税窗口,只是低着头,干脆不去抬头看,眼角的余光,还是看到一个人,他便是单位一把手正局长。这位局长原是富子爸爸的下属,富子从小就与他熟,那时常喊他叔叔。叔叔当了局长,对富子自然是十分关照,前几天还特意找他谈话呢。叮嘱富子好好干,有机会提拔副科。还表扬他按时上下班,坚守岗位。此时,心绪不宁的富子,正想着如何与局长打招呼。只听得有个喊声,把局长叫到了楼上。

       富子又盼着行风检查组的人快走。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了,富子站起身,绕到了后台。

       楼上传来吵杂声,行风检查组终于要走了。在局长、副局长,以及上级税务机关分管领导的陪同下,一行十几人,勾肩搭背,交头接耳,虚情假义地,下得楼来,大厅所有人员,自然是齐齐地起立示礼,然后目送大员出门。紧接着,外面传来齐刷刷的马达声,五六辆小轿车,鱼贯而出,不用问,去了市中心的红云酒店,那是局里的定点饭店。

       检查组走了,局长、科长、所长走了,大厅恢复了原有活力,说笑声重又传出,年轻人开始做着下班的准备。富子也终于放松下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重又坐回到椅子上。他四处看了看,办事人员基本走光了,那个疤拉脸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在了。富子心里骂,真是倒霉,自己吓自己。有人约富子中午出去喝两口,富子今天例外,他说家里有客人,要回家吃。

       富子电话约了二兰,直奔家里,他们顾不得忙别的,甚至连吃什么饭也没想,他们要打开那个装得满满的大家伙。他们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然后慢慢启封,撕开,却异口同声惊呼道:

       啊――!

       二兰看着富子的脸,怎么?怎么会是这样?

       富子拉着傻傻的脸,哭笑不得,问说,收这钱犯法吗?

       二兰把信封和钱,狠狠地砸在地上,啊呀!呛坏运气吧!天杀的东西。

       原来,信封里装得全是冥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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