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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饮

樊芳|26448次浏览|个人主页

中篇小说           

 

       “丽丽,小伙计,我回了。” 刘老师刚到家门就喊起来。“回了回了……”清脆的鸟鸣呼应刘老师。

       一只会说话的八哥迅速绕客厅飞旋两圈。它一身油亮橄榄绿,惹眼。客厅和厨房过道门楣上悬挂一只圆顶鸟笼,荡秋千一样轻轻摇晃。鸟笼的小门开着,里面一副托盘,一根跳棍。

     “喵——”一声悦耳猫叫,一只黑猫拢了上前,蹭刘老师脚背。刘老师站住脚,很享受热乎劲,低声唤它:“我的多多来啦。”见黑猫身后又跟来一只花猫、一只黄猫,又说:“多多啊多多,领导力还蛮强——”这两只猫体形比多多瘦点,像多多忠实的随从。

     “瑞瑞、米米乖,弟弟妹妹要听哥哥的话。好了好了,让我走。”

       刘老师刚在苑区环型人行道转完二十圈,完成了每天自定的任务,她兴致勃勃,浑身冒着热气,说:“来领奖赏啦——”边喊边走进厨房。

     “奖赏、奖赏!”丽丽欢快地应和,飞出笼,又绕客厅飞两圈。猛然,一个果敢俯冲,从多多黝黑的脊背呼啸而过,这就有挑衅意味。多多并不好惹,迅速耸腰,准备反扑。

     “多多,你住手,不许欺负丽丽。你要主动搞好团结。”

     “喵——喵——”

       刘老师取来食物,够着身,往鸟笼托盘里撒些鸟食,弯腰往地面的钢碗里弄好鱼汤拌米饭。丽丽高高在上,安然啄食。

      “多多,你亏不亏心呀?”丽丽的老公原来就叫多多,被多多的野猫妈妈叼走后,刘老师就劝丽丽不记仇。她喊多多时,责怪道:“再莫惹丽丽心烦!”

     “喵——喵——” 多多应两声,好像听懂主人的话,和瑞瑞、米米蜷曲在地,毫不客气地享用早餐。

      “三只小东西,生下来就皮包骨,野猫妈妈瞄准我这小院,一只一只把你们叼进门,我提供吃的喝的,家又暖和,它自己倒不见踪影,再不奶你们。”

       刘老师自言自语,为自己削着一只梨,望望丽丽。丽丽啄一下食,也望刘老师一眼,再啄几口干脆就飞到她的膝,专注地看她吃。刘老师从口中吐出碎渣,伸手送丽丽啄。

       刘老师住在希望小苑六十六号院子,是一排简易平房的最顶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建筑了,九十平米,上下两层木板楼。这房屋就像新区刚建的别墅群里的联排别墅。刘老师就这么想,觉得挺值。她目前住的恰是她老伴局里的旧家属院。二零一一年,老伴脑溢血去世,独生女儿谢娅琴留学加拿大,之后,女儿彻底地“飞了“,在多伦多结婚生子,一年飞回国探望一次。家里,就她和她饲养的能飞的、会跑的小伙计们。她庆幸自己还拥有个宽敞的前院,开垦出三块小菜地,种上香葱蒜、上海青、雪里蕻,还有盆栽花草,足够她倒腾半天的。她以空间换时间,一天易过,有好多事情要做,不比从前在学校当副校长整日忙碌不停。

       一阵倦意涌来,她把头靠在沙发扶手,朝脖子下面塞实一个抱枕,把脚搁上高脚板凳,让血液回流,喊着丽丽,“来吧,来小寐。”

       丽丽乖巧,懂得刘老师的心思,轻挪莲步,飞往她的肩膀。丽丽亭亭玉立的,顾盼四方。渐渐,它听到主人轻微的鼾声,也耸肩缩身,灰色的眼皮挂不住地往下沉。打个盹,就几分钟,好像过去多时了,刘老师轻轻挪动身体,细眯双眼。才将,梦境里出现一个人,她不相信心里活动的是女儿的身影。

       女儿谢娅琴在她父亲逝世的那年秋冬两季,分别回国探望刘老师三趟,是飞回来最多的一年了。自然,她担心刘老师孤单寂寞,不适应一个人的生活。最后那次回国在春节前,刘老师心痛病发作。谢娅琴接到邻居汪芳的国际长途电话,连换洗衣服也来不及取,火急火燎赶往机场。她在空中、陆上辗转几天才回到家。

       听说女儿已在回国路上,刘老师的病却又自感好得差不多。当时医生诊断她心肌痉挛,吃了护心药,从后背做红外线的理疗,又按医嘱在暖和的空调房里呆两日,疼痛有极大缓解。再过两天,心肌痉挛竟然平复。

       等谢娅琴一进家门,刘老师好端端坐在沙发上,三只懒猫偎着她,八哥站立她的肩头。谢娅琴看到这一幕,鼻头发酸,滋味复杂。几天里谢娅琴天上地下、云里雾里,快要被紧张和疲惫袭倒,来不及更换外衣,浑身散发多种混和的气味,一时竟不管不顾地扑向刘老师,亲吻母亲的脸,脚下踩到猫尾巴,多多点火似的一闪身,“喵——喵——”叫声惨烈,受惊吓的八哥扑腾翅膀,来几个大俯冲,严阵以待。

       刘老师喜极而泣:“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老天爷蛮眷顾我。”见到谢娅琴,刘老师的病容一扫而光。

       看来,母亲的病已无大碍了,谢娅琴抺净泪花,眼前不时晃着儿子成子的身影,倒叫她两头牵肠挂肚。那几日,成子正在出水豆,她不停地自抚心窝,三十岁之前一直读书,在加拿大参加工作,三十五岁才生下成子。

       母女闲聊。母亲问女儿这这那那的,问得多的是跨国婚姻,丈夫是否迁就,谢娅琴干脆说:“您真要去视察视察,看那毛猴女婿体不体贴,只消住两日,便知入不入您法眼。”

       见刘老师无语,谢娅琴叹了口气:“爸都不在了,妈,您就跟我去加拿大吧,我们一起生活。”

      “……”

      “多伦多的小区,空气好、植被好、环境好……是你想拥有的好环境。”

       “……”

      “小区里中国人更多,很友好,到周末,一两家人相约,轮流做东,自家庄园里聚餐,文化交融,吃的中西合璧,过的日子有质量。”

     “哪能超过我们居住的环境?你看,泉城都被评为了全国宜居城市,到底你走得远了不晓得国情,也不晓得市情。要不,我带你四处转转,你在希望小苑长大,出国了你就要记住它。小苑里随手一指,哪哪都是长了五、六十年的老树——香樟、月桂、红枫、银杏,哪一处不养眼、不养肺、不养心?国外能比?再说,在自己国家、自己的土地,我活得理直气壮。”

       希望小苑处于泉城的西北角,原是一个地势较高的小山峰,植被浓密,鸟雀数量众多,曾是鸟比人多的安全岛。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起,陆续经过建设、扩建、再扩建,初成生态文明小区的模范小区。版图略呈四边形,绿树成荫,遮天蔽日,鸟语花香,空气优质。绕小苑由东至西,各有两条通道,版图中间,前后两排是六层的四栋楼耸立,两个大型苗圃园养着大面积的青草坪,十来棵不同品种的植物又各有造型,银杏如明朝仕女,红枫像舞台明星,金桂如旋转的绿裙,榕树似飘逸高擎的蘑菇云……绿的黄的金的红的,每日强烈吸引刘老师的眼球。人行道上有一长溜樟树、桂花树、玉兰树。刘老师每天必做的功课是锻炼身体,在人行道上散步,那些树身上固定的白底黑字标识牌,一一从她眼前闪过。“品名:樟树,科目:樟科,生长习性:高大乔木。品名:桂花,科目:木樨科,生长习性:常绿灌木……”从一数到第八十,希望小苑的树都由她的爱人老谢给上的户口。有时候,她就在一棵最粗壮的樟树下,教院子里的小孩子写作文,按《昆虫记》里的图示,教他们仔细观察小昆虫,亮绿的草皮趴了一大片黑脑袋,朝天撅起一个个小圆屁股,他们就像一只只懵懵懂懂的宝贝虫虫往东拱一下,往西瞅几眼,探索新鲜,叽叽喳喳的议论……结束观察,她要布置任务,还对这群小调皮说:“回家爸妈要是打你们,就叫他们来找我。不洗你们的脏衣服,拿来我给你们洗!”寻常日子如流水,刘老师靠了自己把生活熨得平展,虚空、寂寞和担忧全部沉潜水底。

       刘老师反复提到“多罗索”不如小苑环境好。谢娅琴对于母亲的故意口误,偷笑不止,妈妈是一根筋,死拧。刘老师当然会在散步时阅读每一棵老树,阅读老树浑身上下的“绿披风”,就像一位阅历深厚的老人阅读一位底蕴丰厚的老人,他们时常默然对视,给小苑增添无数的静美。

      “妈,我知道这院子这些老树,爸爸当年费了心血,您喜爱有加。毕竟,它们都长得好好的,没必要牵肠挂肚,我就赖上您,您连小外孙都没见过面呢。”

     “成子怪逗人疼的,特别想摸摸他的小胳膊小腿。我要是把老骨头丢在那边,你爸爸由哪个陪?”

       一时,谢娅琴哑口无言。不能提父亲,这个梗,谢娅琴知道母亲拧得紧,丢不开。那时,谢娅琴返程的机票已预定,妈妈不跟她走,她只好一个人单飞。

 

 

       谢娅琴那趟回国,就像一阵疾风,让六十六号小院有一丝小小摇动,又归于宁静。

       邻居汪芳就是在那次见到谢娅琴的,见她从头到脚满裹疲惫、慌张和丧气,便叹惜她的辛苦奔劳。谢娅琴的公司不再批假,无法陪刘老师过年,她只好郑重拜托汪芳照顾好刘老师。

       对谢娅琴的请求,起先汪芳万分犹豫。刘老师不算老,是心脏不好。这是隐形杀手,哪天稍不注意,它舞拳蹬腿,几下子就能把人撂倒。再说,在泉城她们没有一门亲戚可依靠的。汪芳责任实在重大。

       谢娅琴说:“我妈在电话里老说起你,帮过她不少,远亲不如近邻。我妈脾气犟,我请她随我去多伦多,她不愿意,我的工作和家庭都在那边,我不可能回国工作,她又不愿意随我一起去国外生活,只好就她的意思了。好在她不糊涂,要有什么急事不便处理,请及时联系我,我决不赖你。”

       汪芳说:“刘老师人缘好,厚道……我们做邻居有缘,两家就住隔壁,我来去方便。”算是把照顾刘老师的事应承下来。她刚刚四十岁出头,在泰富商场一楼皮鞋专柜当领头,上行政班,她公公也是局里的退休老职工,丈夫是司机,十七岁的女儿读高中,住校,很懂事,从不给父母添乱。对此,汪芳省心,也腾出来一双手做兼职保姆,负责刘老师家里的清洁卫生,做顿中饭。理顺后,家务不见得繁杂。

       谢娅琴出手相当丰厚。有飘洋过海的三四万元会分四季汇到希望小苑,给刘老师的、给汪芳的,汇款上记载得明明白白。听说刘老师的病无大碍,吃喝如常,谢娅琴多多少少放下心来。

       大年三十这天,汪芳要接刘老师去自己家吃年饭,人多,热闹。

       刘老师说:“大过年,正好该你用心孝敬公公婆婆。放心吧,我图的就是清静。”

       汪芳不再啰嗦。她要为刘老师做好一个人的年饭,要动脑筋,要有几种别样味道。等她忙完端出几道菜肴,四喜圆子、五谷丰登、黄蘑豆腐烧鳜鱼、小炒胡萝卜丝、党参黄芪炖紫鸡,另有一种味道,是与这些美味相交织,汪芳竟然心中泛酸,想哭,刘老师毕竟一个人过年,几多孤单、几多寂寞。

       刘老师一边“啧啧啧”赞赏汪芳厨艺精致,四菜一汤,铺满桌子,五颜六色,寓意全有。一边催促汪芳赶紧回家:“你看看,给我安排这好的生活!何止年年有余,简直天天有余!汪芳,你要陪全家人好好过个年,七天新年给你放假,你忙你的,我的事情我自己处理。”

      汪芳“嗯”了一声。离开之前,替刘老师开亮所有房间的灯,刘老师沐浴在柔和明净的新年光辉之中。

      小院外,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陆陆续续地,一家又一家人在共享团年饭。夜色越来越膨胀,空中不倦地绽放七彩礼花,屋内电视机里喧嚣、闹腾,节日气氛越来越浓烈。面对一桌美味佳肴,刘老师感到味蕾有了动静,口腔开始潮润。刚想举筷又搁下,起身去拿来另一副干净碗筷,在桌对面摆好,夹起一颗四喜丸子,仔细端详。它白嫩嫩、软泡泡的感觉,在一层透明白膜包裹之中,无数发酵的蜂窝孔冒着白汽。筷子尖处有了柔柔的微微的颤动,她把这颗四喜丸子小心地送进对面的碗里。

 

      “刘老师——刘老师——”汪芳兴冲冲跑进家,抱来一个大纸箱,来自多伦多。目光寻求刘老师的首肯。

       刘老师会意:“打开看看,娅琴寄来什么?” 原来是一堆营养品和化妆品。

      “看,这是什么?”汪芳打开包裹了一块蓝布的东西。

       “家”字十字绣,红底金字,镶进了枣色细木框里。汪芳说:“谢娅琴想家了,千针万线,邮路漫漫,大老远寄来这个心意。”

        刘老师眼圈红红的,思念远渡重洋。那枚巨大的火红的红枫脉络清晰,倏忽间,从中穿出一个小白点,漂移着。那是女儿谢娅琴,她最喜穿一身白衫长裤,去五号邮局……真想不到,谢娅琴在加拿大也赶上本国绣十字绣的时髦,她哪有空闲时间。女儿一家人都还好吗?刘老师抬头望向天空——老谢啊,你又在哪棵树哪根细枝上?要不,派你去看看。

        刘老师一股脑儿把全部的化妆品送给了汪芳,请她把十字绣挂到客厅主墙上。

       “刘老师,您对人太大方。”

      “你把时间、力气耗在我这里了,太剥削你,我成资本家了。”

       “真折煞了我。我就是陪您说说话呀,也没做什么。”拿这么多化妆品,汪芳不好意思。

       刘老师打心底看中汪芳的勤快、能干。身边没一个亲人,幸亏有这么好的邻居。她自己干不上力气活,气虚之症在老谢走后日渐添浓,哪里想到自己蛮有福气。

       谢娅琴汇来款,给刘老师的那份,刘老师全部交给汪芳,任由她安排生活。一个老人,吃、穿、用能花几多?汪芳像数米粒、点珍珠一样,记下一笔一笔开销,毫无新意地向刘老师一月要报一次数字,把余钱存起来。刘老师另外还有一份退休工资,就上工商银行的工资卡,也由汪芳代劳。这在汪芳看来,刘老师不当她外人,对她放心就是信任。

       对待这份信任,汪芳格外看重,平日做事细心得多,手头留些余钱以防千钧一发。最主要的急用,是预备刘老师犯心脏病。像上一次,刘老师心肌痉挛,来得又急又猛,给汪芳一个措手不及,幸亏留心存了心脏病专家郭医生的电话,若发生意外,良心这一关就过不去,更无法向谢娅琴交代。还有,叫世人如何看她?汪芳心生朴素的想法,照料老人的工作也不能单纯浆洗、烧火做饭,要耐心加贴心,当刘老师是自己的亲人。

       此时,刘老师的眼睛有些撑不开,汪芳看出她哪儿不舒坦了,轻声询问她。

       刘老师说,有一点头痛身乏,今天走得急躁了。

       汪芳找来温度计要给她测量体温,随后泡了一条热腾腾的毛巾给刘老师的额头敷上。汪芳检视体温表,见刘老师体温正常。接着十个手指头像下一场及时雨,雨点麻利地从刘老师的头顶一直向后颈撒去。头为“诸阳之会,百脉所通”,当然要以关键指法重点按摩。点、按、推、揉,是对头部按摩的指法。点风池穴,按百汇穴,推天柱穴,揉太冲穴……刘老师觉得刚才还紧巴巴的脑袋,开始透气,舒展、轻松。

       此时,汪芳已拢近身。“肩——肩——背——背。”刘老师仍然闭眼,手臂绕到背后往上面去探。

       汪芳的手游蛇一般灵巧。在肩上先滚,施压;又对背部击打,摩擦,施展巧力。她这按摩业务精熟。去泰富前先就在美容院干过一段按摩师,学过相关知识和技术。要说她的功夫,最讲究的是最后几下,见劲道。她的五指指腹着力,往酸胀部位猛抓一把,狠狠地丢往地面,口中念念有词:“入地三尺,我手到病除!”汪芳此时的模样跟一位神仙似的叨叨着,好像真要叫那鬼精怪的病痛入地三尺,遁形无影。

       接着,汪芳再抓一把,再丢一次,又念叨一遍。侧身时,她睨一眼刘老师。刘老师眼未睁,下巴微翘,脸色红润,却又无声无息的样子。

       正因为刘老师的无声无息,汪芳再次放大音量:“入地三尺,我手到病除!”她又抓又丢,都用了特别大的动作,特别大的劲头,像挖地一样使出蛮力,恨不得挖地挖出个大窟窿来,能把所有病痛统统丢进去。

       松动了。刘老师脸上的法令纹终于松动成圆弧。“嗬、嗬、嗬”,她想象汪芳的可爱样子爽朗地笑出声。汪芳权当收工的号子已经吹响。歇下来时,全身毛孔舒张,已是衫湿贴背,端盆倒水,脚步都有些趔趄。

       刘老师神清气爽,感到脚下生风,往前院走去。趁这精神头,开始倒腾那些盆、钵,就着菜地里的肥土。斑驳的院墙,倚靠着七八钵盆栽植物,茉莉蓬勃,月季烂漫,兰草袅娜,紫罗兰婆娑,张扬春天的气息。每年的三至四月间,她要亲自翻盆。在入秋时节,她也不会误了剪修整枝。平日里,她猫着腰,在院子里拈啊浇啊看的,总也不厌倦。

       小院不大,另外开辟的三块小菜地,种上时令小菜。莴苣、大白菜、生菜叶片挤挤挨挨,若是画画的想认清绿色谱系,深浅浓淡,全在菜地里有参照。靠三米的路边围墙处,是她老谢种下的一棵桂树、一棵枇杷和一棵石榴。桂树是月桂,每月能闻一次桂花香;石榴是五月开花,一片火红耀眼。枇杷,从三月陆续挂果,到五月,枝桠上毛绒绒的黄果子逐渐攒足份量,六月间,一片橙黄油亮的果实在茂密的林子里再也藏不住。路人过身,免不了多望几眼,喉咙里会一截一截咽口水。

       难怪熊驮子、马憨子、陈强子馋得直跳脚,这几个小崽子特别调皮,一声尖锐的“呼哨”,三人悄悄聚在围墙下,叽里咕噜,暗自分工,谁翻墙,谁爬树。胆子大的陈强子提紧裤子,就要当急先锋爬树。

       刘老师对不同凡响的哨音警觉起来,笑嘻嘻搬出木梯子:“你们等等啊!听话。要不,没得吃的!”连下命令也柔柔的。

       她又进屋去打一个电话。

       不一会,院子进来一个白脸书生面相的小伙子,只见他“蹭蹭蹭”登上梯子,一伸手,金色阳光,就从枝桠间摇晃到小崽子们粉嫰脸上。一小会儿,摘满一大簸箕的橙黄肥甘的枇杷。

       隔壁左右有听到热闹声响,伸头探望,干脆又都钻进刘老师的院子。汪芳也不落人后,与他们前脚跟后脚,熟门熟路了……甜滋滋的味道弥漫开来,小院果香飘逸,汁液流淌,空气变得黏黏稠稠的。此时,刘老师的心也黏黏稠稠的。要在先前,是老谢猫了腰、去摘这些新鲜的黄果子……他过世了她心里潮湿、恓惶、空虚过很长一段。时光有脚,他的去路渐远,她有时想起,也就淡淡地想一想吧。

      “我还有他们呢,热闹吧?老谢呀,其实你也是一个顽主,会不会趴在哪棵树上,神猴一样打手帘往远望,眼热六十六号小院吧?”刘老师剥了一颗枇杷,汁水直冒,满口的甜巴酸。

       接下来,一周之内,刘老师要安排左右隔壁好几拨人来摘枇杷,在春末夏初的这个小院又会热闹几趟。这不费事,时间易过。刘老师对自己的安排总会很多,夏天制作苦瓜茶,秋天制作银杏茶,作用都是清淡败火。特别是银杏茶,哪个相信,她的手艺如此高超,她把自己新发明称作“黄昏饮·养身茶”。他们几个来喝过的人起先笑她有点痴,各种养身茶市面上到处都是,就你不怕倒贴力气搞制作。她不以为然.。直到他们来小院品尝后,陈老师他们都会哈哈大笑,直呼真有味道。

       那个秋季,小苑里的银杏树树叶渐次泛黄,渐次飘落。到一地金黄的时候,她每天清晨,要一片一片捡起来,细一看,还沾染晶莹晨露,轻轻一洒,成了淋漓的鲜黄。捡满一提塑料袋,待她回家将它们洗干净再保鲜。等需要制作的时候,从冰箱里取出,清洗,切碎,装入一个四方小布袋。往烧好的开水里滚一滚,捞起,换上清亮的水,丢进陶罐里,文火煮上四十分钟。搁凉后再调入黏稠的蜂蜜,装进瓶中。在文火煮水的中途,她特意要加入一味中药材。他们急切地想探知是什么中药材,她秘而不宣,说:“这项权利我保留,你们只管饮用。”

       与刘老师同过事的陈老师有疑问,因何故称之为“黄昏饮”,这名称与制作过程不搭调。刘老师一笑:“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他们又激烈地讨论起来。

      “深秋,银杏叶金黄惹眼,如黄昏。”

      “银杏是植物中的活化石,只知银杏果能吃,哪知叶也能入药。”

      “作用大了,益精补气、醒脑提神,活血散淤。”

      “希望小苑这几棵银杏是有年头了,差不多进入黄昏之年,银杏叶就是全泉城唯独一块宝贝绿肺上长的,照这么讲,药效就更加特别了。”

       刘老师打着哈哈:“每天晚饭后我撮一小勺泡茶,有伴来坐,专门泡给她们品尝。自创养生茶,黄昏时分饮用,无非它平心静气。入黄昏之境不倦,猝然临事不惊。滋补七分沉静,回甘韵味无穷,添福增寿呗。”这么说,刘老师有点自卖自夸,可大家就是喜欢这味道。

 

 

       “嗨,这条肥蚯蚓,我帮您捉进花盆里。”汪芳两指之间有一条蚯蚓扭动着。

      “噢,不能不能。盆里要不得,快放进地里。”

      “靠它钻洞,代替松土不用人工。”

      “花盆的土壤有限,蚯蚓钻啊钻不停找吃的,会伤到花草的根,那些粗大肥硕的蚯蚓,食量更大,繁殖又快,搞不好花就要死。”

      “刘老师不愧是当老师的,有这多学问。”汪芳投去佩服的目光。

      “活到老学到老,不学一时干不了。”

      “连八哥都调教得灵气像只小人,刘老师可以当驯鸟师了。”

      “有次丽丽开小差飞出去,也不认我。我那时为它洗澡,让它在笼里晒太阳,消毒。它很调皮,趁我不备,唰,飞到墙头枇杷树枝上,还回望我一眼。我喊它,就是不回头。结果,叫我找了好几天。八哥飞走,把我五脏六腑掏空了。也巧,我路过一个水果店,店门转角的地上,一只鸟耷拉脑袋,站在一堆苹果渣里,它的脚系了一根细绳,那一头绑在门把手上。我细细一看,正是我的丽丽。它哪里爱吃水果。我就叫它。它不动,呆呆的不搭理人。我向那家男伢说,它是我的小伙计。前两天飞走,我一直都在林子里、树杈里、地沟里寻找。那男伢儿告诉我,隔壁修锁的伯伯捡到送了他。我许诺,等丽丽将来生下宝宝,再送他一对儿。”

      “刘老师叫它,它都不理人?”

      “直到我抱它在怀。出门时,我跟男伢儿拜拜。想不到它也叫了两声‘拜拜’。 男伢儿高兴坏了,说它一直不开口,不吃东西,正担心它会死。看来,它想念主人想回家了。”

      “神鸟啊,它一定记起您的声音,它只跟它熟悉的人对话。”

      “是啊,有灵性的,我相信万物有灵。我要不早发现,兴许它活不到今天——断食两天不要紧,要是它不喝水,就活不成。”

      “刘老师听说没有,我们小苑会有大动静。”

      “什么动静?”

      “说不定跟桂苑、竹苑一样,大搞开发。”

       刘老师“哦”了一声,眼光跃过树梢、屋顶,院外。天边,一片灰色笼罩四周楼群,有如阴沉的雾障。

       汪芳说:“希望小苑周边的两家小区,前一段比着做起高楼,一栋高过一栋,大家有目共睹。桂苑小区先建设,没有电梯楼,最高也就八层,再不是砖混结构,改成框架的。装修房屋内部可以自由设计,不顾虑结构改变,产生安全问题。竹苑小区更加先进,建楼在二十层以上,有电梯直飞云天,越高越敞亮。竹苑有人传话,就像‘云上居’,半个泉城尽收眼底。”

        刘老师一个激灵清醒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们小苑可能会拆迁。”

        汪芳感觉对方走了神,讲后面的话,有点让她担心。

     “我们小苑就我住的这排平房小院有年头,其他楼房建不多久的也要拆?要说,我们小苑属于老旧小区,是泉城的最后记忆了。”建成不到八年的楼房共有四栋,六层楼高,布局一前一后,夹住两排平房十二户人家,平房才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房子。

       汪芳没有应声,见午饭时间已到,进屋要去做饭。等她再出厨房,刘老师叫住她:“拆迁,你哪样看?”

       汪芳感到刘老师的情绪平静些,才把听说来的消息,开发商会按面积一比一点二的面积补偿告诉她。“如果不需要房产,直接给补偿款。当然,我觉得得一套房产更划算,能增值。”汪芳眉梢挑起喜色,两边的嘴角涌起白沫,很神往地说:“儿子以后的婚房有了,要装修一个新款式,要有保姆房,靠墙做个榻榻米,将来供孙子爬来爬去,宽敞。等到老了做不动了,就要学刘老师,清闲、安静、养身。”

       刘老师连声“哦”,表情淡淡的,不笑也不怨。她早把这块老树多、林子密的泉城“老绿肺”当作晚年的归属地了,如果真会拆迁,这里就不再是鸟儿的天堂,也不会是她的归属。汪芳不知刘老师怎么想,反倒觉得她这样的平静很奇怪。不由得,汪芳浑身一颤。

       几天后希望小苑要拆的通知已发出,在东北角的一棵老樟树下,老干部们的议论声嘈杂声,像炸了锅似的一个个忧心忡忡起来。

      “原始植被没五六十年攒不成。这下要毁掉。如果拆迁补偿不够买一套环境好的房子,以房换房就是掉价。”

      “我们先得搬出去租房,鸟儿也要搬家”。

      “起新楼,房子得重新装修,不晓得投入多少才算数。”

       “莫说装修,我们还有几年活头?不一定能住进去。”

       “一个领导一个法,换四轮了,轮到当今第五位,也是满脑子崇高理想。当前国家对办公楼从紧,做住宅楼反正法子是有的,统一交给开发商呗。”

       “口袋不捂紧不行,养老看病要紧,非要折腾我们老家伙?”

      “何止折腾,明明是折寿。”

       刘老师脸上依旧淡淡的,只听,不语。这些问题她曾经考虑过,临到头,真不知如何对付,对拆迁,她内心蛮抵触。

       一周后,苑区西边路上,大机械车开进了希望小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天依惯常刘老师早起去散步。她发现苑区大开发的序幕已经拉开。

       工人们预备移植那些老树,先给它们实施截肢手术。他们往高大的樟树上搭好木梯子。钢锯高高举起,来来去去,一阵狂舞。枝桠断裂,残枝败叶。不多时,西边一段路上一片狼藉。鸟儿们纷纷逃离,“喳喳喳”“啾啾啾”互相传递消息,鸟儿们一只只飞往苑区东边的林子里。

        刘老师的心随之倏然抖动。

       工人们又以单棵树为圆心,挖出一条宽宽的坑道。遇到阻力,他们举斧斩断盘根错节的树根,再用一条长长的粗粗的草绳,一圈一圈地绕树兜子结网兜住。把草绳捆缚紧,把一棵一棵从深土层启出的树歪倒在大土坑里。一片一片的歪倒,苑区西边面临灾难一般。

       这是一场以金属的坚硬野蛮行动起始,对希望小苑旧区改造的战役。她望见五六个工人共同使力,将机械手臂不断伸长,吊钩挂住大樟树树兜的草绳结网,“一、二、三……”,齐声接力。大樟树被吊起,吊上大机械车的车斗。机械手臂又缓缓收缩,马达鸣响。车启动,开走,远了。

       一趟一趟。刘老师目送一棵一棵老树在大车斗里颤抖、离开,看不见踪影。

       工休时间,工人们歇下来喝水,午饭是盒饭。刚用完中餐的一位老兄姓李,开大机械车的车主师傅,从驾驶室拿出一把二胡,试试弓弦,随后反复弹奏一曲《敖包相会》,悠扬的旋律飘荡在希望小苑的上空。

       刘老师投去复杂的眼神。她在心里追问她的老谢,你甘心吗?眼下状况,她想起女儿的话语。看样子再犟犟不过女儿,无任何理由将自己一人留在国内,她陪不了老谢了。

       田师傅在希望小苑搞维护,是小区聘任的合同工,脑子活泛。这时他往一个一个深坑里收拾残枝断根,归拢,放置到太阳底下晒干,等干透后点燃一把火,火灰可以肥地。早年在农村里吃过苦的田师傅早已盘算,拆迁过渡时期,种菜是不错的选择。

       刘老师不想让田师傅这么收摊子。她去一个的深坑覆土,亲手掩埋裸露的树根,就像掩埋壮烈牺牲的士兵,她神情越来越凝重,闻着老树残留的特异的木质芳香和新翻泥土的味道,浑身颤栗着。她刚越过一处黄土堆,两撮鸟毛乱糟糟,灰色的绒毛还没长出硬梗,她想,可能幼鸟来不及学飞摔落下来。挣扎无效。就像那次她的多多(原先是丽丽的丈夫的名字)被野猫叼走了。她听到“咯吱咯吱”金属利器又一轮开始,为其他的树实施截肢手术,她感觉像在自己身体拉开一条深深的血口子。一声声尖锐的鸟鸣,像呼唤像哭泣,掩盖婉转之音,从最高的屋顶传来,一支庞大的队伍携家带口纷纷逃窜。刘老师心中涌现无限苍凉。

       田师傅走到刘老师跟前:“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不怕伤了你的手?”刘老师说:”“伤手还好,就是没办法不伤心。”她想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放下手里的树枝朝东边老远的那个挂了白底墨字门牌的工棚走去。

 

 

       陈老师往菜场去买菜。远远地望见刘老师赶路,他有些兴奋。一大清早就碰见她是福音。他还记得上个月随大流去她家喝她的“黄昏饮”自制汤茶。一同去的人,没哪个不羡慕她行云流水的日子。她六十挂零,风度依旧。铁灰白短发,大波浪,枣红羊毛套衫配一条微喇直筒裤,不紧不窄,就在白球鞋鞋面左扫右扫,跟她一路行走的节奏合拍,这气场,正。

       两人都在往苑区东边小路走,几乎同时看见对方。东边小路的两旁是两排整齐壮实的老樟树,它们粗壮的树杆覆盖细细的绿藤,叶片跟姆指盖大,密密层层,像孙子、重孙子亲热地缠绕腰杆。陈老师唤刘老师:“早,转几圈了?” 刘老师答应:“你早。出门透透气,买菜啊?” 两人相视一笑,擦身而过。

       虽说陈、刘两人曾经同在一所小学教书,又同为希望小苑的家属,在小苑一住三十几年,碰上面,他们仅限于惯常的客套招呼,表情都淡淡的。

       刘老师走过去,陈老师继续闻着飘过的风,羡慕刘老师一个人过的日子。连家务活都有人包揽,游侠的逍遥不过如此。他印象中,刘老师的闲静是与三十几年前她的泼辣、火急火燎,不可同日而语的。那时一遇事,她叮当叮当响,风雨漂泼,要在校内闹出动静的。有次学校评职称,同条件同资格的,到她和另一个老师没份了。传言指标有限,两个指标一个要给校领导关系户,一个属于年纪偏大的。众老师都忿忿然,又感到无可奈何。到她,青烟往头顶冒,油锅炸翻了辣椒籽,往外直溅:“对不住各位,我不奋起,别人就取我代之。”

       自然,好事与她无缘了。她不甘心,到省教育厅把前因后果渲泄一个痛快淋漓,上级领导一天不处理,她就在省厅台阶上坐上一天,面包就着矿泉水,和她脾气一起鼓胀起来。她的磨劲,加之维稳的需要,终于,上面有了口气,政策松动了,要给学校增加指标。

       陈老师扭头望时,刘老师的背影已远了。“刘校长——”他竟然喊出声了,她没听见。也该她走鸿运,那时学校要选一个民主人士任副校长。民主推荐时,她的呼声最高,当选毫无悬念。这一点上,陈老师未免黯然失神。此前,他巴心巴肝巴望了六年,眼看一名女将稳妥地坐上副校长的交椅。自己不服也不行啊,谁叫晋升条件必须是民主党派?不过,小苑里的人从前至今一直称呼她“刘老师”,陈老师也随大流,不称呼她“刘校长”。哪曾想,如今刘老师能修练一份与世无争的娴静,敛神静气,也是养身之道。生活对于她,最大的波折无非是老谢走了,眼下女儿不在身边。

       陈老师关于刘老师的畅想,被迎面而来的田师傅打断。田师傅的抠劲远近闻名,非要在泥巴土里抠来抠去。陈老师管教过他,不准他往附近的路边、花坛里抠,还把几个大花坛的绿化草扯得精光。人家说他扯文明草搞破坏,他说人家种没得用的野蛮草。他强词夺理:“我又不违法乱纪,种点蔬菜、大蒜小葱,它们长起来就跟草一样,比草油绿、更经看,为什么不能种?”陈老师说他的行为破坏文明城市建设,他说种菜帮助他实现家庭梦想。他的三个男伢都等他拿钱置办房产和结婚酒席,他和老伴只想从手指丫节约到脚指丫,就靠他甩开膀子干,从土地里抠回生活。

       陈老师、田师傅因那过节,擦身过时,相互都不抬眼望。

       对陈老师,田师傅热心不起来。无非这糟老头是围着菜市场、灶锅台和老伴一转一整天的人。不比那个悠哉游哉的女校长。他羡慕人家当老师的学问,要说教学生是本分,那是在课堂上。哪晓得,她退休还是继续有学问。养花种草,自不在话下,她还能就地取材侍弄哪门子饮料,叫桂花黄酒、陈皮蜜茶,变魔术一样端出来,叫他们见者有份,连他这个看门人也不例外,一人一瓶,沉甸甸的。送他的那个蜜茶,酽酽的黄橙橙的,像泉城体育馆搞农产品展销会的新品种。每天一小汤勺,温水化开,清香味流传唇齿,喜死个人,绵延闻香,足有两三个月不飘散。还有一个制作“黄昏饮”,他对这个名称犯了迷糊。那天恰巧他不在家,没尝鲜。 听谁说起这回事,不听还好,一听心里就欠欠的,说:“去年六月没到口,今年六月还挂欠。”

       也有人,在跟刘老师擦身过时,表情里有不明亮的东西。这人就是老张,他正要外出。一条笔挺的白色休闲裤,藏青夹克休闲外套挂上身板,中规中矩,像要外出办什么正事。其实,每日他不过找几个老搭档打麻将,找一些不“闲”事充实时光。也就一个人过日子,孤独不孤独,仅一个说法,不习惯也习惯了。这位前女校长,不也是老伴去世几年才有功夫闲逛?前不久,陈老师帮张局长介绍过她,同样走了老伴恓惶的人,同是带“长”退休的老干部。陈老师两边都劝,劝早点下决心:“莫捱罗,没几年日子,对方条件不错,不就是搭个伴,共个餐,挤个床,碰个头的事?简单。”

       就这,还简单?刘老师当时表示难为情:“多谢多谢!我蛮习惯一个人,想法简单,我身体不好,就不方便拖累人家。”这,就算辞了陈老师一片好心。其实,刘老师还有一层不方便。张局长原先是老伴老谢的直接领导。每次,希望小苑的路上相逢,作为单位家属,见到他都很客气。他始终梗直脖子。她替他问过,架子端着不累吗?尝过种种人生味道,刘老师再不愿去仰人鼻息,高攀什么?放下才好。刘老师与他碰面时,客气地略微欠欠身子,算把从前的七七八八的尴尬一带而过。

       张局长看刘老师脸上有少见的怨气,眉心似有结,哪里遇着不顺的事,朝她“哎”了一声。刘老师回头驻足。这次,她愿意与张局长面对面谈谈苑区的拆迁。

     “我也是这几日听说要拆。拆迁跟做居民工作同时进行,没等居民都同意,提前动手。市里搞城市建设,先改造所有老旧小区。”

     “哪里是搞建设,明明是大破坏,破坏生态。苑区好不容易才有好环境,都毁了。张局长当领导的,有意见一定要反映。”

     “旧城改造是城市化建设的第一步,我个人力量微弱,没办法阻挡,好比我们个人没法改变时代。”

       张局长劝刘老师赶紧找房子搬家。刘老师心里更堵,觉得自己有什么被剥夺了,她继续朝不远处的工棚走去。

 

 

       刘老师走进拆迁老总的办公室。

       周总一双精明的眼睛闪烁诧异的光芒。他不认识面前的老太太,看情绪,气汹汹的。他叫来办公室吴主任,低声询问她的身份。转几道弯,才搞清眼前这位是一名老干部的遗属。周总亲自倒水递茶,毕恭毕敬。

     “您老有什么意见尽管说。”

     “苑区要拆迁怎么不听听我们的意见?毕竟,我在希望小苑住了三十多年了,当了三十多年主人,叫我无家可归?”

     “我们都有安排的,征求了老干部的意见。这只是个过程,顶多一年半载,我们要建一个新希望小苑,有电梯,有绿化、美化。”

      “新希望个混汤,建房只消一二年时间,这些树林长起来要几十年!你们这样,我绝对不同意!”

      “目前,没有谁提不同意见,您老这是?如有其他条件可以再提……我们会召开一个会议,专门研究您的意见。哟,我还得参加一个会议,到点了,对不起,您老慢慢说。吴主任,请记录好宝贵意见,等我开完会回来听汇报。” 周总以十二分礼貌向刘老师请辞,急匆匆离开。

       吴主任摊开了笔记本。

       刘老师满腹话语被打断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临时想起一件事,她说:“有座城市要修筑一条路,可能会毁掉十公里森林,建设者就把路桥修在水上,宁愿多花二百万。你想,这是为什么?为了不破坏森林。同理,希望小苑,老树都有五十多年了,有些甚至将近百年,棵棵都有户口登记,为什么不能保护起来?”

      “我们当然要实施保护,要全部移植。”

      “树老都老了,跟人老一个样,折腾来折腾去,有几棵能活?你们只拆我们住的老平房,那面积也不小,起码能把老树保住。”

      “光拆平房?哪里可能。拆迁批文批的平房楼房一整片。”

      “那些楼房建成才七八年,最长不过十二年,为什么要拆?我的平房,离七十年居住权差三十年到期。”

      “这不是为了保护老树、不拆迁的理由。”

      “我手上有房产证,写得清清白白。”

      “拆迁是经过上面研究同意的。”

      “我是房主我有权力,这是把我的权利卖给你们重新开发。”

      “你只有土地使用权。土地是国家的,搞开发也是遵照命令执行。政府有权重新规划,这就是建现代化城市的需要!再说,补偿款也会给足你们。”

      “狗屁规划,我看你们这些人,把政府规划搞乱套,建了拆拆了建。你说给补偿款,给了继续再涨房价。”

       “您老不能不讲道理,涨房价并没发生。”

       “我活到这岁数,就看到了最不讲道理的规划。”

       “您老有其他的要求尽管提,我们一定满足,租房我们可以帮忙找。”

       “有本事就满足子孙后代,给他们多多积德。”

      “理是这理,您老就不能尽钻这个死理。”

      “你……你才狗屁死理。”

        刘老师从拆迁办出来,高一脚低一脚回到家,头疼难忍,哼了半天,倒床就睡。对方那句“不能钻这个死理”一直盘旋在心,难受。

       汪芳来到床前嘘寒问暖。她递茶,刘老师不接。送热毛巾,刘老师不敷。想按摩几下吧,刘老师摆摆手,再咬紧牙关,连哼都不哼了。她不晓得自己做错了哪件事,说错了哪句话,蹭在一旁,不知所措:“我什么事做得不对,刘老师批评我,我改!您生气,莫堵在心里,我害怕。您要是有事,我是有责任的。”汪芳越是这样,刘老师越叫她快走开,还说:“我自己负责自己。

       希望小苑的人都知道刘老师去找了有关人员“论理”,但毫无效果。唯一的一点改变,是在砍树之前,先轰鸟。

       连续三天,两位工人扛了土铳进来,朝天空打几声响——在希望小苑实施轰赶鸟雀。东边的鸟雀们惊慌地飞出林子。可半日之后,它们都又飞回来——毕竟,它们的家一直在这里。

       刘老师站在纱窗前,望那些轰然而散又飞回的鸟雀,痴痴地说:“你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丽丽站在她左肩上,随声附合:“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刘老师抚摸丽丽的小脑袋,惊讶不已,养了这么久,丽丽第一次说出四个字!本来她应该高兴,再往后,要教它学习“欢迎光临、下次再来、您慢慢走”之类简单的对话。可一时,刘老师心里酸溜溜的,极度无力之感突袭她,冒失、跌撞、虚幻、飘渺……再往后,苑区东边将同西边一样的命运。老树实施截肢后,断根移植,用那些粗糙的草绳,一圈一圈绑缚。再就要绑人么?哪里有道理可讲,我要是不走,他们就要绑我吗?

 

 

       从希望小苑西边移树开始,田师傅烧着了第一把火,连同树坑周边的草坪,一并成为他新开垦的菜地的火灰肥。苑区到处是大坑,一个个像炸弹炸过的痕迹,狼狈和难堪。起码,他盘算不能浪费土地。他继续收拣香樟树、桂花树的残枝败叶,点燃一堆堆篝火。火灰,温热土地,提振土地的精气神,在这片土地立起高楼大厦、发挥最大经济作用之前,还能扒拉出一些残余价值——生长出绿色蔬菜,复活内心深处农耕意识,在原始冲动的支配下,满足口腹之欲,也不是什么大错吧。田师傅俨然先行者。

       田师傅的率先行动,带动不少人紧急购买农具。生怕抢不到几块宝贵土地,他们开垦,浇水施底肥、下菜种、种菜秧。田师傅的干劲永远使不完,仅几天功夫,他的八大块菜地陆续冒出葱绿。他老早积蓄的野心继续膨胀,又发展了两大块菜地。大家省悟过来,向田师傅看齐。三四个月后,地里都将会有收获。

       陈老师、钟老也觉得应该不失时机,不甘落后。反正那些草坪因为挖树移植,糟蹋得也不成样子,荒也荒了。西边,叫早先行动的人占领了优势地位,中间大部地区——草坪上的大树——红枫、银杏、桂花树、棕树……被挪移之后,在那些树坑旁,就着新土,两人各自开垦了五六块菜地。菜籽撒下去,没几日便泛青。他们又将四五个塑料盆、涂料桶沤上肥,或者挖了小土坑,把沤肥桶埋进地里,或者整齐地摆在地头,插上树枝,挂红色塑料袋,扮成活动的人样,以防鸟儿偷食嫩嫩的幼苗。面对开垦的新生活,他们时常要讨论一下,评价评价地里长势,展望明天的丰收景象,已然忘记曾在刘老师家里品尝的“黄昏饮”,原料也是取自这片土地。

       希望小苑兴起了开荒种地热潮。大家劲头十足,欢快挥锄,为了经济效益。老张,曾经的副局长、领导干部,眼光总是更长远。就站在东边小径,看到这群人挥汗如雨,更加不忘老本行,默默研究形势。人,毕竟适应性较强。这么快就习惯了拆迁夹缝中的生活,哪怕种菜,只是临时性、短暂性的,说不定大后天,也可能后天,更可能明天,上面一道指示下来,西边住的人统统要搬走,房子就会定下被推倒的最后期限,东边的住户都已搬离,房子就在加快拆除进度中。这中部地区虽一时风清云淡,又能保持几天呢?他们还那么充满热情,万分期盼从耕耘和付出的土地里哪怕获得一分的丰收。

       张局长分析这不过建设方实施的缓兵之计。先前的轰鸟行动,叫大家闻到一点儿人情味。这次,放缓整个工程进度,不疾不徐,建设方又有一次新发现——小苑有太多人在种菜,兴趣盎然,说明大多数人情绪稳定,这是一个可观的信号。每天清早天蒙蒙亮,种菜的人自觉自愿集聚在菜地里,跟头天约好了似的。土地,除了房子的根基,更加使人容易找到人生的原始意义,讨好味觉和肚腹,滋养身体,安定情绪。

       小苑的空气里弥漫着沤肥的大粪味,喜欢这气味的飞虫布满天空。张局长看到田师傅握一把砍柴刀去东边围墙里头。那里的飞虫追踪人,田师傅赶也赶不散。他看中了一大蓬茂盛、青翠的凤尾竹。

       刘老师站在路旁也看到田师傅走过去。她记得当年是老谢去请示张局长,他们一同商量,定好地点,把凤尾竹种在围墙的荫蔽之中。

       那里早已有砍伐痕迹,旁边另有两窝凤尾竹早被人砍了个精光,仅剩几根病竹、歪竹,稀稀疏疏地飘摇。小苑的居民用竹子搭豇豆架子,做冬瓜、黄瓜爬藤的支撑架。

       田师傅自然是来就地取材的。他刚要挥动砍刀,想不到刘老师不知从哪里冒到跟前。刘老师去夺田师傅的砍柴刀。田师傅偏不给。两人僵持起来。张局长疾走过去。

       田师傅真没有见过刘老师气愤到满脸通红的样子,像教训小学生那样训人:“太不像话了,把这么漂亮的凤尾竹砍得乱七八糟,你还砍!”

       田师傅告饶似的商量:“它们如今还管用,再不利用就真的一点用处没有。都要拆的,不如我先用用,算它作贡献。”他看到刘老师的一双手,灵巧的,白白净净的,做出了许多美味饮品的手,争夺起来强硬有力。

       大家都从菜地的忙碌中抽身,拢上前来劝慰刘老师要顺应时势。

       陈老师把胳膊肘儿撑在锄头把上,讲:“这些人,利益至上,效益优先,又哪里有一位大教育家,春风化雨,拨云见日?国家三令五申,严格控管,那又怎样?就是灌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从,其不善者改’,又能怎样?”老陈这番大道理,听得刘老师有点炸耳,总之是要顺,一顺,顺从讲效益的那些人,二顺,都到耳顺之年,什么事都要顺其自然。

       刘老师懂,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难怪,你们种菜种得欢畅!”一股莫名的失落感从她心底升腾。

       张局长迎上前:“想开点吧刘老师。我们知道,老谢当年为小苑绿化费了心血,也没有好办法不让他们拆?!”

       刘老师说:“哪里种树种草,栽竹种花,哪里留垱留路……老谢他……他是用心谋划了的……像园林工人精心维护它,算了,我只当还活在过去的美梦中。”说完寂然转身。后面有张局长的话头追着她:“那些人,不晓得老谢当初如何辛苦……”

       西边的树已全部运走了。东边的树被启出地面,伤病员一样断脚断手的,运走了一半,剩下十几棵歪倒在坑里。它们可能朝不保夕,光秃秃的枝桠,只留了带叶的两三根枝桠用以呼吸,延缓生命。刘老师记得一些别处往河边移植的老树,因现在的气候无常,也有维护不力的原因,枯死过半。

       它们不是人,有哪个会心疼?都几天了,他们怎么还不来运去移植。那个机械车拉二胡的一直没来。这些树,被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再运往别处,恐怕活不长久。刘老师左想右想,不安地在客厅转小圈子。这时候,丽丽飞到她的左肩头,随着她一起转起圈来。圈子转得缓,丽丽不晕。多多、米米、瑞瑞却老实得多,匍匐在沙发上,眼睛望着他们转,亮闪闪地,也像晓得她心事,安安静静地。不知转到第几圈时,它们看到,刘老师“啊哈”一声大口换气,双手击掌,似乎明白了什么。

       丽丽真没防备,突然间一个大落差,为了平衡,它飞身空中,连连扇动翅膀。

       沙发上,三只猫迅速向刘老师靠近,多多占据了最好位置,爬上她的双腿就横了它的胖身子,撑了四肢,懒懒地睡,米米和瑞瑞也自觉地一边靠一只,紧挨了她身体两侧,相互偎暖。刘老师也眯了眼想睡,脑子里出现牵藤挂绿的东西。丽丽又飞来落在她的肩头,像个小护卫,带给她少许安宁。

       第二天刘老师急匆匆上了一趟街。回来就往那七八棵断了根、快要掉魂的树奔去。她打开随身的塑料包,是几个水袋子和几卷塑料细管,像个有经验的老护士长,给每一棵树挂起一个营养包,长长的药管子,晶莹的药水输入老树的肢体。

       有人站在菜地里远远看着,飘渺的声音传过来:“给树打上强心针了。看刘老师,痴不痴?”

      “老师的想法就是先进。”

     “她哪里痴树?她是痴人,痴她的老谢。这方面,她跟老谢学过。”

       空旷的地,哪里都漏风。刘老师听到,一把眼泪瞬间飚出。她一边擦了擦脸,一边顾及上手头的事,用透明胶带在树杆上紧绑营养包。

       张局长尽收眼底,默然无声,低头走过。

 

       一周过去,刘老师感到嗓子眼异样干燥,也许秋季惹的祸。她整个人不透气似的,她的心里难受、憋闷。她想要畅快呼吸——在这城市的最后一叶绿肺上,还残喘地吐肺泡。在肋骨与肋骨挤压的时候,她特想要一下一下地深呼吸。

       她的精神有点恍惚。经常地,刘老师眼前花花的,丽丽亭亭玉立,她却看到那是一瓶塑料插花。起心疑惑了,待她叫了两声“丽丽——”,丽丽从瓶里插花中、从“家”字绣品中现身。丽丽乖觉,此时此刻飞临她的肩头默默陪伴,用不着她找着找着再分神了。丽丽,一直是刘老师的好伴侣。

       过了一段日子。天气渐凉,刘老师干脆停止外出,收拾心事。或者免得再逢上种菜的他们。他们种菜时那样快意,一脸满足,忘掉了不安。刘老师也不想流露内心的焦虑。

       汪芳呢?她也是憋了一份快意和满足,在她跟前不苟言笑,只埋头做事。

       刘老师由此忖度,谁不向往美好的生活,自己对汪芳态度也许有些过份。那次抢救自己,要不是汪芳,自己可能早已魂归西天。刘老师回忆那次发生的点点滴滴,在半梦半醒之间,感到身处柔和的黄昏之际,她在沉静的、永远回荡韵律的黄昏里散步,她剪着齐耳短发,腆着个大肚子,走啊走啊……去往医院的路上,小谢扶她坐在小餐馆,老板娘笑意盈盈,给她端来一大盘牛肉粉,嘱她:“多吃点,要生了吧?要使劲啊!”往医院的方向,她走了多久?还不到达?一直走到了清晨……时候尚早,路上还找不到一辆车,小谢便陪着慢慢走,一路上他笑得合不拢嘴,毕竟要做爸爸了。可是她总也走不到医院,她腹部坠胀,子宫一阵紧似一阵的收缩,胸口似有重物压迫……她又回到黄昏。有一双眼睛,看到一个婴儿的诞生。哦,恭喜!生了……娅琴长大,出国了……她回来了么?这不是梦,她就在我的身边。

       那次刘老师身体出现危急时,汪芳守在她身边,不敢擅自挪动半步。

       汪芳紧握她冰凉的手,搓了又揉,怎么也暖和不了,心里急煎煎的。汪芳想要背她去医院。刘老师摆摆手,指了指电话。

       汪芳懂。按她那意思,打。郭医生和医院的救护车迅速赶来,刘老师被送往心内科进行例行检查,后来转了重症监护室。忙完了,郭医生神情凝重,示意汪芳一起到室外。他两手插进衣袋里,摇摇头。汪芳却急了,红了眼圈:“这是说她要没……了?她是要强的人啊!”

       郭医生点点头:“快作准备,通知她女儿回国。”

       失望叠加痛心,汪芳泪流不止,再打另一个电话,没人接。

       那边,远在加拿大,传来“嘟——嘟——”的盲音。这边,汪芳已六神无主,一次一次按重拨键。联系不上刘老师的女儿谢娅琴——唯一的亲人,汪芳感到毫无指望,刘老师啊,您不能走,您说好日子够活的哩,要撑住……汪芳强忍了哽咽,来到床前,俯身对刘老师耳语:“您说过,要带带成子,摸摸他鼓鼓的肚子,圆圆的脑袋……娅琴就要回了……就在今晚……像上次,也在黄昏时候,一进小院,那样急不可耐,那种不管不顾,丢开手提箱,抱着您就亲……”

 

 

      对的,汪芳又救了刘老师。

       刘老师弥留之际,她睁不开眼睛。眼里、心里分明有一团红火,簇拥她,把她从遥远的天边,一抹火烧云中送过来。之前,身子好累好沉,好轻飘。她飘到了绿色希望小苑的上空……她往高空飞升了些,看到满眼的深绿……她又想她的娅琴,想她的小外孙。成子刚满二岁,浑身圆溜溜、肉嘟嘟的,眼、眉、鼻应该长散开了吧,加拿大那枚红火的枫叶,你要带我的娅琴,她飘得太远……我就要来了……娅琴,老外对你不好,回国才过得上踏实日子……老谢啊,你说我去得加国吗?你不理睬我,莫非是不同意?给我点盏灯吧,你晓得我夜晚最怕黑。你走了,我从来都要点亮走廊的灯,我跟你说过,我还要活蛮久的,你看看,我一个人的日子,有鸟有猫陪伴,过得有滋有味……

       汪芳再来时,刘老师面容松弛了许多,眉头上呈现一丝久违的浅喜之色。汪芳不再提拆迁之事,不敢流露半分喜悦之情。她觉得,刘老师的气色是比原先黯淡,气血亏损,与从前已判若两人,脾气时好时坏,变得乖戾难定。

       从夏至秋而冬,季节要越过一个一个大坎。一入初冬,再下去是一个大陡坡。外面,真就凉沁了,只有窝在屋里头。自从上次刘老师忍不住去夺了田师傅的砍柴刀,也想听进众人的话,一直就在内心慢慢适应这个大坎、这些陡坡。也怪巧的,一连三月,她一打开院门,总有人,往她的小院门口搁一塑料袋的蔬菜。前些日子,袋子里有瓠子、黄瓜,后来又是扁豆和冬瓜。一连几日,花样又多起来,萝卜、白菜,两样两样的送来,她的生活又增加了一样新期待,心思活泛哩,问是哪个人这么好的心肠?汪芳说,苑区里善人多。

       黄昏的天,几多忧郁。天幕就从五点多开始扯上一大片昏暗。逐渐,暮色渐浓,竟然下起大雪。

      “这天气,越来越不按规矩来。”刘老师站在窗前说。她看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雪,靠沙发听小院的动静,恐怕又是哪只野猫妈妈叼来她的猫崽。

       刘老师开门望了望外面,亮白的世界已盖过屋里的光线。

       寒气逼人,她正要关门的一刻,唰,丽丽一阵呼啸,朝屋外亮白的世界飞去。

      “丽丽——”刘老师连声呼喊。

       刘老师干脆披了大衣,往雪地里去找。

      “丽丽——” 刘老师站在积雪的小径,唤了数声。她望着东边小路上残留的两棵光秃秃的樟树,伤心不已。

       前几日,想防止丽丽往外飞,刘老师咬牙剪掉它的尾羽。之后觉得自己太不小心了,连长在丽丽尾部最中心、最硬的一根羽毛未能幸免,它是为丽丽导航、平衡身体的。丽丽会迷失方向,歪歪扭扭会失了重。在哪里摔落?刘老师一时心急,头部就像顶了大锅盖,脑胀脚虚起来。她还在往前走,小心地找寻。

      “啪嗒”,刘老师被什么绊倒在地,在雪地里挣扎几下,一股尖锐的刺痛从心口处弹射全身,直达神经末梢。然后,冰封凝固之感从下半身往上慢慢游走,她的手臂几乎不听使唤起来,她生自己的气了。我的丽丽,就那么向往一个亮白世界,到底是我禁锢了它。自由多好,一直是你追求的。刘老师恍惚觉得绊了她前行的是一堆草绳,它们结实地捆缚过老树。看啊,草绳游动起来。它们攀向她的身体,像缚牢樟树兜一样,一圏一圈捆绑了她。啊,她想自己简直就是一棵老樟树了。她想摆动着姿势,尽量让全身舒服起来。漫天白雪纷飞,像白色种子洒落她的全身,它们那么欢快,要把它们送进一片荒原,让它们重新发芽、泛青和葱郁。

       她看见这片土地上劳作的陈老师、张局长、田师傅的身影……啊,还有那无数青青翠竹撑起的一个个青纱帐,生长在褐色土地上,在薄薄一层藏青色的氤氲气息之中。她现在也愿意就在这片土里沤肥、腐化、生长……她感到黄土一直向上生长,长到她的腰身,长到她的锁骨了。她愿意化为空气里一截粪肥香、一截桂花香、一截银杏香……化作“黄昏饮”的叶片渣渣,倾吐养料,化作肥厚的滋养。她感觉自己就是一棵健硕的树,她长长的脖子突然间变得粗壮,细细的绿藤覆盖着,叶片儿姆指盖儿大,密密匝匝,像孙子、重孙子亲热地缠绕她,一直缠绕到她的头上,枝繁叶茂,盛绿蓬勃……丽丽飞回来了,歇息在这片密林中,它嘴里衔着一只圆顶笼子,摇晃着,向她示意。一些不知名的鸟,飞去又飞回,复又歇于她的绿林中,在她深绿里喧嚣、歌唱和尖叫,在她枝桠间兴奋又焦急,开始了筑巢。

       听见汪芳在喊。丽丽在唤。她应声:“我来了。”

       汪芳这一夜睡在隔壁的一张空余的病床上。想起昨夜她寻找刘老师的事就落泪。幸亏碰到打麻将晚回的张局长。汪芳发现雪地里躺着一个人,是刘老师。张局长打电话叫来救护车,一起把刘老师送进医院的八楼抢救室。他们在外面等候着。汪芳说:“前几天刘老师收捡了最后一拨银杏叶,做好七八瓶银杏茶,说要送给你,给田师傅,给陈老师。”张局长眼里闪过一丝亮色。

       刘老师从抢救室里被推出来,直接进入重症监护室。郭医生说:“刘老师的体征还不平稳。”由他请来骨外科医生一起汇诊,确定治疗方案,先要对股骨的粉碎性骨折实施手术。关键是刘老师的心脏不好,能不能承受?术后卧床,若出现肺栓塞也异常风险,可能一口气堵住就……汪芳双手合十,祈祷老天格外开恩。张局长眼里的光线黯然下来。

       一大早,希望小苑正在种菜的陈老师、老钟他们放下活计,来了。田师傅、张局长又来了,都在走道候着。陈老师压低音量说:“是拆迁伤了刘老师心。”老钟头凑过去:“她身体也不行,人说倒就倒了。”田师傅望了一眼病房,迟疑了一下:“再没地方散步了,碰到拆迁办的人,叫我上交意见表,我还不想交了。”陈老师说他连表都没填,没想上交。老钟表示自己还没决定往哪里搬,先不忙交表。

     “交表、搬家,都是无法抗拒的事。”张局长心事沉沉,“当初建希望小苑,老谢是操碎心了,四十年来,苑区生态维护有他一份功劳,我们一直都在享他的福荫。刘老师是恋旧的人,她为樟树挂起营养液,去争取权利,她那样也是为大家。莫以为她寻求自我安慰。其实,她在做心灵环保。一个人空口说环保、搞生态,没实际行动,生态文明不能落地生根。我们惭愧得很,不如人家刘老师。”

       陈老师突然觉得,除了张局长,苑区同辈人中再没哪个读懂刘老师了。

       汪芳在走廊里给多伦多的谢娅琴打电话。她面朝过道的尽头,听到电话里久久响起的盲音,“快接电话、快接电话呀……”

       等汪芳打完一通电话,去一趟住院部缴费处再回病房时,见到张局长的一个侧影,他痴痴地瞧着病人。汪芳心中感叹这画面好温馨啊,不知刘老师苏醒没有。柔和的阳光正从窗外投射到病床上,坐在靠背椅的张局长伸出他的右手,紧紧握住刘老师的手,小声呼唤刘老师:“摔跤而已,一定要扛住,刘老师可以扛过来的。小谢、还有你亲外孙都在回国的飞机上,就快到了,你们快要团聚了……”汪芳慌忙向后退却两步,差点撞倒前来测量体温的护士,双方对视,好不愕然。

       室外一阵摩擦响动,张局长起身询问护士病人饮食需要注意什么。对方回复要看病历上医生的医嘱再来告知。汪芳心中有数,多一个人询问病情好比多添一份关怀。刘老师值得拥有这份关怀,眼下的她是那么孤独,那样虚弱。

 

 

       刘老师的女儿谢娅琴回国的时候,没能赶上与母亲见最后一面,留下终生遗憾。她含悲办完母亲的丧事,再由汪芳协助清理她母亲的遗物。

       谢娅琴在刘老师的床头柜里翻出一本蓝皮生活札记本,是她母亲生前记下的日常,做了什么、见到什么人、什么事,一帧一帧放电影似的梭动。一会儿,母亲身影回到家给猫儿、鸟儿喂食,一会儿走到一棵老樟树底下,固定营养包的输液管……可是母亲再不能抚摸自己的脸颊了,五脏六腑被什么东西牵扯出她的身体,仅剩一具空荡荡的躯壳在游走。没了母亲,也没了让人安逸、踏实的大后方,她不禁悲从中来,泪水直流。迷糊中看见蓝皮札记本中滑落一张对折的纸。展开是一份《住户搬迁征求意见表》。

       刘老师在“是否同意搬迁”栏内已签好“同意搬迁”四个字。汪芳判断落款的时间,是刘老师出意外的头一天。表格还有对补偿条件的征求意见栏,刘老师用心写下了一行字:家园难离,希望犹在。笔迹娟秀,充满流动感,散发出温良味道。

       谢娅琴捏着这份表格反复咀嚼,终于放声憾哭,跪倒在刘老师的遗像前哭诉,“妈妈呀,我没能抓住您的手,偏偏您还留给我希望……”自责、后悔和不甘在她心海里交互冲撞,非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在”能表达这份彻骨悲凉。不久后,这里的一切就要被覆盖,湮没父亲、母亲和她生活过的所有痕迹,六十六号小院和希望小苑都将不复存在。

    “要留一个念想。”蓦然间,她感应到母亲当初万般不舍远离家园的情愫,抹一把泪,把表格递给一旁陪坐、默然垂泣的汪芳,“替我上交吧,是我妈的意思。我不要补偿款,我需要置换一套房,将来就是我的归处。”

       对刘老师的意外身故,局里做过大量善后,谢娅琴就像刘老师一样,拿出通情达理的态度。同样的,由于刘老师意外之死,在拆迁补偿的多轮次谈判上取得良好效果,承建方主动让利。后来的进程,承建方唯恐再出事故,首先考虑老干部张局长、陈老师们暂时搬迁的住所,比较集中地安置在市内另一个生活方便的小区里,还承诺抓紧工期,早日建成新希望苑区。紧接着,搬迁、拆迁各项工作和新希望苑区的建设紧锣密鼓地展开,出奇的平顺。工期最终缩短半年,提前交付新房。

       新希望苑区整体建成交付,在刘老师故去的两年半。二十八层、五幢楼盘从空中俯瞰,就像一枚橘黄的五角星镶嵌在一片绿荫之中。不少人欢喜地说,新家园是安在一个特大的、橘黄五角星里。还有人说,夜幕降临,伸手可摸星辰。

       汪芳有幸被招录到新希望苑区的物业公司前台工作。她一家最先入住新居——D栋2103室。四室一厅,新房格外敞亮。她忙活了大半年,精打细算地给新家弄个简装,就迫不及待地挑了个红火日子乔迁。随他们搬进新家的还有一个特殊成员——那只使刘老师找得很辛苦、害她跌跤不起的丽丽。

       飘雪的那个夜晚,天寒地冻,汪芳想到去给刘老师送暖水壶,发现刘老师家里亮灯却不见人影,丽丽也不见它站在鸟笼里的鸟棍上,她赶紧跑出门寻找。嘎吱、嘎吱。脚底的积雪好像有了厚度,手机的手电筒正晃到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她好奇地弯腰查看。亮光是从离家门不远的一个树坑里发出的。

       哦,一块碎玻璃,它斜斜插进树坑凹凸不平的坑壁上。她再移动电光,发现一旁竟然是奄奄一息的丽丽。碎玻璃割破了丽丽的一对脚丫子,它又疼又寒凉。汪芳便捧回丽丽,把它偎进棉絮里,又跑出门继续寻找刘老师。

       在新家生活的第一天,汪芳放下背包,就把鸟笼拎去阳台,将它挂在茂盛的发财树荫中,朝笼子里的丽丽饶舌:“丽丽啊,你好生记住这新苑区,隔壁小区的高楼都是你熟悉的大环境,你呀,要替刘老师好生住在这儿。刘老师,您要在人世的话,也会喜欢新家园的,有电梯,不用爬上爬下的费腿。彻底放心哟,有我在,丽丽会好好的。”

       田师傅运气不错,由张局长引荐,被小区物业公司聘为保安,他管着小区西边一个进出卡口。小区拆迁那时候,眼见自己开垦的地、种的菜都将毁于一旦,他心中难免生起丝丝疼痛,可想想,也作罢。新家是会有的,毕竟旧城改造,拆迁是第一步。等待拆迁的这些时日,有各种新鲜蔬菜供养一家人,值了。不过,一则新闻从旧苑传开,到了新苑区,那则新闻还在疯传。说在旧苑的时候,有人趁天黑,趁拆迁工地看管松弛,偷偷拖走了两棵老银杏树和一棵枇杷树。偷树人是谁成迷,无法考证。有人估摸,偷树者是田师傅。小苑里谁有力气?除了他还有谁?又有谁连花坛里的一寸土都不会放过?

       两月前新希望苑区的绿化工程建设当中,逢到一个春雨夜,有两棵银杏树、一棵枇杷树悄悄拖进了新希望苑区,放倒在苑区东边的松软泥土地上。第二天工程部的人就收到一封信。来信未落款写信人,内容请求把三棵树一定要栽在合适位置上。合适的位置指明在东边,靠近旧苑六十六号小院,那儿曾是刘老师的家。

       田师傅不时捉些蚯蚓去喂丽丽。丽丽的胃口不大,汪芳也不嫌弃所喂的活物。见到田师傅,她不由自主地想笑,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问:“那年偷树人是你吧?都说你干得好。其实,也没什么不能承认,那些树不是现在又回来了吗?”

       田师傅一脸正经,矢口否认偷树的事,也否认银杏树、枇杷树运回新希望苑区的事,甚至疑惑道:“我也不知哪位大神弄的,总归留个纪念。你看看那两棵老银杏,是不是活成树精的样子?过不多时,蓝鸟白雀黄鹂都要飞来做窠。”

       “你嘴馋了吧,想不想刘老师的银杏养身茶?”

       “刘老师的手艺你一学都会,什么时候露一手?”

       汪芳爽快地点头,回应:“等秋天吧,鸟雀飞回,银杏叶金黄的时候。” 

                                            

(本文发表于《芳草》2023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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