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已经离开我们快十个年头了。 当她以102岁高龄走完人生的时候,我没有回去。虽说早有思想准备,也属喜丧,但和哥哥在电话中谈外婆,讲到以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外婆了,两人竟隔着电话泣不成声。好多道理都懂,可道理不一定能说服和掩饰情感。明知道哭也没用,但眼泪不是受理智控制的。
外婆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女性,勤劳,刻苦,聪明,豁达,幽默,明事理,有主见。我一直不敢动笔写外婆,怕因为感情太深,做不到客观;也怕自己水平有限,写不出我们心中的那份敬仰。其实没必要那么正式,还像以前一样,凭着真情实感,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就算写得不好,外婆也不会责怪。这么一想,心里轻松好多。
外婆出生在江南一个比较富裕的农村家庭,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妹妹。那时清朝末帝刚刚发布《退位诏书》,所以外婆应该出生在民国始年。太外公家之前已有两个小孩在婴儿期夭折,到外婆哥哥出生时,家里很是担忧,怕引起鬼怪注意,太外婆不顾个人安危,到一艘船上分娩。刚出生的婴儿放在一个簸箕里当垃圾一样带回家,总算成活,取名宝根。外婆出生时,因是个女孩,家中并没幸喜,取名宝娣(寓意保个弟弟)。后来确实保了个弟弟,但这位弟弟没有长大成人。外婆一生生命力顽强,从一出生就体现出来了。
外婆没有遇上一位开明的父亲。太外公没有不顾一切让女儿放足,外婆是个小脚女人;太外公也没有像儿子一样让女儿读书,外婆是个文盲。外婆不是没有抗争过,吵着要上学识字,本来太外婆已经同意了,可太外公说,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嫁人?在一个男权社会里,用哭闹抗争,无济于事。
外婆嫁给外公,用现代词语说,是下嫁。虽然外公家有很多田产,但外公娶过一妻,有一女,外婆过门属续弦。彼时太外公已去世,应允婚事由太外婆决定。虽然外婆的哥哥极力反对,但那个时候的男子以遵循孝道为己任,没有拗过太外婆。
外公第一次结婚时,太外婆家和新娘家是远亲,外婆跟着家人去吃喜酒,那是外公第一次见到外婆。外公当日就偷偷指着外婆对他的母亲说,你怎么不帮我娶那一位?两年后,外公的第一任妻子去世,之后,外公家就找媒人去外婆家说媒,被否。一日,太外婆上街买东西回家,外公上前喊她娘,一路陪伴她,说了些什么外人不知道,但自那以后,再来说媒,太外婆同意了。后来才知,因外婆哥哥是独子,外公也是独子,两子的父亲都不在了,太外婆认为他们俩有共同之处,以后遇到什么事,他们可以像兄弟一样,互商互量互助。太外婆为了儿子有个兄弟,委屈了女儿。
外婆出嫁是坐着轿子过门的,很隆重,嫁妆很丰厚,甚至包含了大衣柜。刚离开娘家,生活有些不习惯,非常想家。尽管娘家近在眼前,不到二十分钟步行路程,但习俗却不允许她想回就能回。外婆只能在黄昏时分,站在村头,眺望娘家方向冉冉升起的炊烟,以解思念之苦。
婚后外公对外婆很好,母亲出生时,外婆知道外公家盼着男孩,担心外公会不高兴,可外公说,他喜欢,要给母亲取一个别的女孩没有的名字,让她与众不同。但好景不长,外公在母亲一岁时,得了伤寒,一病不起。那时正值农忙季节,外公看外婆力气小,干活很吃力,还带着病体去帮她的忙。外婆则坚决不让,要他歇着。从这些细节看,外公外婆真的很恩爱。那时的医疗水平有限,伤寒都能致命,外公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年迈的母亲,年轻的妻子,走了!
外婆21岁守寡,没有儿子,断了香火。外公家几代单传,也没兄弟或者堂兄弟家的儿子过继过来,这个家何去何从?外婆面临着选择。选择之一是家族同意,妈妈的奶奶认可的,就是在族中找一位比较贫穷的男人来做我外婆的丈夫,替代外公的位置。外婆不从。那位无赖甚至跑到外婆家,要进外婆的房间,被外婆打走。后来家族放宽条件,可以让外婆在几个人中挑选一个,外婆依然没从。选择之二是妈妈的外婆认可的,就是只为自己考虑,另找个人家嫁了,只要将来生了儿子,哪怕是做小的,也有了依靠。外婆也没从。选择之三是妈妈的奶奶提出来的,就是领养一个男孩(我后来的舅舅),做我姨妈将来的丈夫,延续香火。外婆从了。至此,生活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外婆有一位朋友,在上海厂里当纺织工人,知道了外婆的境遇,鼓励外婆去上海做工。外婆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选择,便准备一人先去上海,等站稳脚跟,再把妈妈接去。临行前,外婆交代妈妈要听奶奶的话,等过段时间回来接她。妈妈那时并不知道外婆离开后自己会是怎样的一种命运,只是本能地问外婆,要是别人欺负她,她该怎么办?这一问,让外婆改变的注意,决定留下。
没过几年,妈妈的奶奶去世了,大风暴接踵而来。尽管外公家已经领养了儿子,但宗族并不认可,族中一些人不让逝者出殡,棺材停在家中,要谈好分田协议再说。最后还是在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劝说下,让老人先出殡,协议以后再谈。待到那年小麦成熟时,族里就有人擅自来收割外公家田里的麦子,叫嚣这田是他家的。外婆不认,去田头和人论理,被族里人打伤。外婆都伤得爬不起来了,按当时的民风族规,娘家人还不能来插手。外婆的哥哥没有办法,只能提出打官司,跳出族人圈子来解决这个问题。判官司的人,不是法官,当时有没有法律,或者说法律有没有管到最基层的农村,我不得而知,也没作调研。我只陈述一个事实,外婆是带伤被人抬着走了十几里地去官司现场,官司是由地方武装的一个小头目判的(什么样的武装,是不是起维持作用的,我一概不知),外婆的哥哥和那个小头目认识。判决结果,族里承认舅舅为外公家儿子,即招婿为子,上族谱。代价是,外婆家必须向族里交米,多少石?具体数字我不清楚,只知道每年秋收后交一部分粮,一直交到1948年才交清。
外公家总算后继有人,破大财保住了田产。 外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女,带着三个孩子,靠雇工种地。不久,战争开始,日本人打进来了。驻守在镇上的日本军,过些时间就会下乡去吓唬一下老百姓,抢些鸡鸭鱼肉,还会抢年轻妇女带回镇上过夜。村上在乱坟岗搭了隐蔽所,一旦发现日本人过来,提前报信让妇女逃去。一次夜里,外婆抱着妈妈逃跑,摔了一跤,一边在黑暗中说着别哭别哭,一边抱起妈妈继续逃。也许妈妈被紧张气氛所感染,在摔出外婆怀抱的那一刻,居然没哭,否则,一队人马都要被抓回去,后果不堪设想。还有一次,因报信迟了,外婆已无法逃走,就和邻居家的小媳妇一起躲在柴火堆上面,眼见一个日本兵拿着枪进来,到处乱戳一起,找不到什么,就点火烧柴火,幸亏那柴火是一捆一捆的桑树杆子,日本兵点了三次也没点着,就放弃了。
抗战期间,外婆的哥哥是伪政府的官员,秘密加入共产党,为新四军做事(家人并不知晓,直至八十年代才真相大白),被日本人吊打致死。吊打时脚下被狼狗撕咬,死时裤腿血肉模糊,都成了布条。这件事对外婆打击很大,她不仅失去了兄长,还失去了依靠。又过两年,妈妈的外婆得肺炎去世。三十出头的外婆,不仅要独自撑起自己的家,还要帮助嫂子撑起家,还要照顾做寡妇的妹妹。她成了三家人家的主心骨。外婆的坚韧,我们难以想象。换一个女人,很可能顶不下来,但外婆对前景总是充满希望,她看到的不是困难,而是孩子们在一天天长大。
49年,国家政权更替,外婆被列入剥削阶级一类,田地被分了。因为新政府反封建,提倡男女平等,外婆从心底里喜欢新社会,即便以后受到政治上的不公正待遇,她从不抱怨,乐观生活,去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和一帮老弱病残干脱粒等场地活,自己养活自己。
外婆一生中最英明的决定,就是让孩子们读书。舅舅姨妈要在家守家业,会认字算账,就没有继续。而妈妈一直读到中学,寄宿在校。这不仅改变了妈妈的命运,也反过来改变了外婆自己的命运。外公村上虽然人口比较多,却没有读书风气,正是外婆,不仅让妈妈读书,还带动了有经济能力的妈妈同龄女孩一起读书。虽然她们没有读到中学,但都改变了命运。其中一个后来到厂里做统计工作,另一个做了大队会计。49年,妈妈刚好初中毕业,上了一年高中,便由外婆决定去当老师,那年妈妈虚岁18岁,就开始挣钱养家了。
外婆对妈妈的婚事,持开明态度。按传统观念,爸爸家并不是个好人家,爷爷奶奶对子女不负责任不说,以前还抽过鸦片。但外婆敏感的意识到了社会的变革,虽然不懂政治,但能掂量出保护的分量。外婆不贪图钱财,只希望妈妈能到一个善良人家做媳妇,她曾计划装作路过的乡下人,去镇上爷爷家讨口水喝,看看爸爸家人是如何应对的,以此判断这家人的好坏。终究没有成行,妈妈就把爸爸带去外婆家,家喻户晓了。很多年后我二伯姆问外婆,当初怎么舍得将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什么条件都没提。外婆说,那时都在反对包办婚姻,她也不敢干涉。再说,我爸爸买家具都欠了债,要婚后妈妈帮着一起还,提任何要求都是给爸爸妈妈增添债务。外婆辛辛苦苦养大了女儿,没要一分钱彩礼,也没喝到一口喜酒,反而摇去了一船嫁妆。唯一的要求就是“若要富,要穿男家一条裤”,可爸爸家连一条裤子都没有,还是妈妈自己花钱去买了一条裤子,骗外婆说是奶奶给买的。待我初中时,穿过一条妈妈年轻时的哔叽裤子,打篮球时摔跤磨了个大洞,多年后才知那是条“若要富”的裤子。外婆在妈妈结婚时唯一的要求,就被我这样糟蹋了。
两个哥哥的出生,给外婆带来无尽的欢乐。尤其是大哥的出生,几乎圆了她自己没有儿子的梦。外婆把我们带大,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教会我们什么事能做,什么事决不能做。我第一次点火,第一次炒菜,第一次做针线,很多很多的第一次,都是外婆教的。外婆认得一些字,尤其是我们名字中的字,无论出现在哪里,她都能认出来。外婆最遗憾的是没能念到书,每每讲起这些,都会感叹,现在的人多幸福啊!女孩子也能读书。让我从小就意识到,能够读书,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外婆常说的一句话,娶个好吃懒做的女人,一家子跟着倒霉。让我从小就知道,懒和馋是很大的缺点,不敢睡懒觉。外婆非常爱惜粮食,老说浪费粮食的行为是“作孽”,我们很小就养成习惯,会把吃饭时掉在桌上的饭粒子一颗一颗捡起来吃掉。
文革开始后,外婆被迫回家参加劳动。爸爸被关了起来,妈妈一人带我们兄妹三个,还时不时要下乡和贫下中农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外婆很不放心,但她又不能来看我们,怕给自己和妈妈惹麻烦。实在想我们了,就天黑后步行到我家,给我们带些新鲜瓜果蔬菜。外婆到我家往往已是半夜,就为了看看熟睡中的我们。外婆是小脚,走到我们镇上单程要两个小时,下半夜走回家,几乎没有睡觉时间,第二天一早还得上工,不得缺席。有一次看不清路摔了一跤,在黑夜中从路边稻田里摸回瓜果,去小河边洗干净,滑进河里,幸亏小河很浅,没有出事。
外婆总是把好吃的省给我们吃,看我们吃比她自己吃还要开心。困难时期,两个哥哥还小,外婆为了让哥哥多吃一点,自己饿得生浮肿病。平时家里杀了鸡,外婆总说喜欢吃鸡头,所以我们每次都把鸡头给外婆吃。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外婆让我们吃鸡肉的一种借口,除了鸡头,外婆从来不吃鸡肉。我小时候春游,外婆总为我准备主食加鸡蛋水果零食,告诉我“穷家富路”。外婆知道我们每个人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记得小时候我不喜欢吃裹有豆的粽子,外婆每年包粽子时会专为我包一些纯白米粽。
等我们成家后,外婆又为第四代奔波。我们戏称外婆是消防队员,只要我们哪家有什么临时困难,外婆马上会出现在那家,帮着带小孩,做饭,做好总后勤。外婆很喜欢我们的孩子,但从来不干涉我们如何教育孩子,事后会用手指点点孩子,提醒道,不听话吃排头了吧!两位嫂子和我先生都很喜欢外婆来我们各自的小家。我们每年回家过春节,都是外婆忙碌着准备好床铺,做好各种成品或半成品菜,我们想吃什么就变出什么。睡觉前还要问好三个小孩明天早饭吃什么,第二天一早光给小孩就准备三种早饭。。。。。
外婆热爱生活,说话风趣,喜欢看戏。我第一次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哭长城”,“杨门女将” 等故事,就是从外婆那里听来的。后来有了电视,她最喜欢的就是戏曲节目以及动物世界。她还喜欢看“京华烟云”“今生今世”等长篇电视剧。因为不能全听懂普通话,她让我把故事讲给她听,然后再去看第二天的重播,津津乐道。北京亚运会期间,外婆刚好在我家,白天晚上看亚运比赛,每天晚上她都会问我一些国旗的国家名称,等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告诉我什么项目升了什么国旗,哪个国家又得了金牌,哪个国家又得了银牌,等等。有时看的太投入,饭都烧糊了。我陪她看乒乓球比赛,告诉她比赛规则,当我们的选手反败为胜的时候,我随口评论“这下要赢了“,外婆提醒说,这种比赛都是脚碰脚的(方言,就是水平奇虎相当),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外婆总是能用普通生活哲理看待其他事情,包括体育赛事。
外婆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进入老年以后,她天天念佛,还经常要吃素。我们孝敬她的钱,她从来不化,都是去做佛事,为死去的人超度,为活着的人延生。有一次我们无意间在一个寺庙里看到捐款者名单中有哥哥的名字,想必是外婆去捐的。外婆以我们的名义去庙里捐过多少,她从来不告诉我们,她只想让佛祖保佑我们,别无他求。我每次进寺庙,都要捐点钱,虔诚地跪拜,请求佛祖,在什么地方,有个什么人,她是我外婆,请保佑她。外婆内心平静,讲以前的人和事,常常平和的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她从不去恨哪个人,对给与她帮助过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他评价人的好坏,往往用“黑良心”和“良心好的”来归类。她一直让我们相信,善有善报。
外婆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是到乡下舅舅家度过的,由舅舅的女儿照顾她,妈妈付工钱给她们。外婆受传统江南文化的影响(其他地方的不知道),认为儿子家才是她最终的归宿地,女儿是外人家,过世在女儿家对女儿的后代是不吉利的。我们非常憎恨这种糟粕文化,但没办法改变外婆的想法,只能尊重她。虽说农村的生活条件已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吃的用的妈妈都会买去,但毕竟生活质量有所下降。妈妈过两三天才能去看望她一次,她从来不说在那里有什么不习惯,更不提有什么不称心的事,不给妈妈添任何麻烦。
外婆是不希望我出国的,她总说,国内没饭吃啦,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好。我当时听不进外婆的话,违拗了她的意愿,坚定地离开了那个地方。现在回想起来,我只顾及了自己的感受,没有照顾到外婆的感受,她内心是舍不得我们离开她的。当外婆年迈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回国探亲去看望她的时候,她和我也没什么话,她已经把我当外人了,让我非常难受。但转而一想,外婆一辈子的心血都在我们身上,当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她身边,难受的应该是外婆。我愧对外婆。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所有的事情,都能像雾像云一样散去。可随着外婆离开我们的日子越久,那份思念越浓烈,只是在心底沉得更深。外婆的人生,好比佳酿,越久越珍贵,越久越醇香。外婆虽没读过书,但她对人和事的判断特别准。外婆所说的话,朴素中透着智慧,平实中充满哲理。外婆给我们留下了很宝贵的精神财富,每当我遇到困难,只要想起外婆以前说的话,甚至只要想起她,便会减少担忧,增添勇气,直面现实。
断断续续写了那么多,此刻的我,特别想念外婆。以前,为国家领导人逝世所发的讣告中,总会有一句“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直至外婆去世后,我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真实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