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在一起聊天时,会谈到宿命这个话题,经历了很多事情后,大家多多少少有些认"命"。现实生活中,似乎有些遭遇是早已注定的,因为一些事情真的无法由自己的力量去控制。人们不断尝试解开人生的种种奥秘,或找出某些事情的寓意,然最好的解释往往是:人生轨迹不是自己走出来的,而是早就定好的,是由上帝或上天或某种未知的力量预先安排好的。 有些人和事,无法解释,用"命"一个字,就概括了一切。
小镇上有一位黄埔军校毕业生,高大伟岸,身板挺直,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所谓的军人气质吧。小时候,我只知道他曾经是国民党军官,是反动派,每天上学从他家门口经过,可从来不记得他的声音,好像没听过他说话。他的妻子不是本地人,只记得眼睛特别大,说话声音轻轻的,总体气质和本地妇女有些不一样,隐约听说年轻时是大家闺秀。她从来不在外面抛头露脸,主要在家烧饭做菜,我见到最多的是她去河边洗东西。他们家好像有四个孩子,年龄都比我大,一家人就靠黄埔生在生产队做农民养活。那时对他们的了解,仅限于此。
那场运动中他们到底吃了多少苦,我不是很清楚,在那正常人都不得安宁的年代,他们肯定无法摆脱恶运。我记忆中的一件事,应该是七十年代了。我家街对面沿运河的房子都拆了,要盖一栋楼,为派出所和消防队专用,楼前沿河部分是一片水泥场地,供消防队训练之用。楼建好后,平整场地的工作一部分由各类坏分子完成。那是个夏天,傍晚开始,坏分子们都集中在场地干活,记得有个老太已年近八十,长时间蹲在地上敲砖头吃不消,我家一邻居和管理人员熟识,拿个小板凳给她坐着干活,管理员同意了。而那位黄埔生,在这批人中算年轻的,他的活最重,且旁边还有联防队(是个什么机构不清楚,现在还有没有不知道)成员指挥和呵斥,他那大汗淋漓的样子,至今我还记得。
若干年后,我妈在某个场合碰到一个以前的学生,就是那黄埔生的女儿。她回忆起做学生时冬天只穿两条单裤,冻得不行,一下课赶紧要去运动才能上完下一趟课,感叹生活的艰辛,父母的无奈。那时两岸已互通,她才敢聊起她的父母,让旁人了解到一些黄埔生的过往。
黄埔生的老家在我们镇上,他军校毕业后到国民党军队谋职,是个不用打仗的文职军官。他上级的上级看他英俊潇洒,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做了妻子。1949年到台湾,他的岳父一家逃走了。本来他可以跟着一起去,可他在上海的哥哥姐姐都不同意他走,认为他跟着妻子家去台湾,不成了她家的倒插门女婿了?另外,他妻子正怀着孕,快要足月生产了,那时兵荒马乱,长途旅行,确实不太合适。因老家有房子在,便回老家暂时过渡一下,等小孩出生,局势稳定一些再说。没想到,这一临时决定,完全偏离了他们原来的生活轨道,注定了他们半生的困苦命运。
直至那场运动结束,他们才不再受人歧视,做回正常人。改革开放后,他家也像其他人家一样翻建了住房。两岸互通后,他妻子的家人从台湾过来寻找他们,可为时已晚,他的妻子早已撒手人寰。岳父家邀请他访台,为他备好旅行文件和旅费,当他来到台湾见到妻子家人的那一刻,想必那场面令人感慨万千,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是无法体会的。要是50年前在时局变迁风雨飘摇中他就携妻来到这里,情形会怎样?历史不能假设,但我们总忍不住要作假设。
镇上还有一位以前在国民党部队服过役的人,是军官还是小兵,不清楚。听说他老家在湖南,当兵出来的,怎么会离开部队?又怎么会在我们小镇上落户,更不清楚。这位国军军人长得比较清瘦,对人总是礼让三分。他有文化,还会做木匠,可能知道自己历史有问题,有个坏分子身份,不太主动上门去做活,人家请他做,他就帮着做一下。他家的家庭结构有点怪,四口人,他,他妻子(人称小阿姨),他妻子的姐姐(人称大阿姨,传言说不是亲姐姐),还有一儿子叫阿建,是个呆子。
我上小学路上要经过他家门口,总是看到小阿姨坐在那里,膝盖上搭着毛巾,手里拿着本书。她关节有毛病,但她得病前是纱厂工人,所以有工资收入及公费医疗。国军军人在外干活,大阿姨料理内务,四口之家,过得还算不错。
阿建呆得很厉害,说起话来口齿不清,走路高一脚低一脚的,整天在镇上晃悠。镇上的人都喜欢逗他玩,估计没人不认识阿建。听说那时人家问阿建家里有没有枪,阿建说有,于是一帮人到他们家找枪,把地板什么都撬了,最后也没找到。阿建虽呆,家里人一点不嫌弃他,他穿得比一般小孩都干净整洁。有次走丢了,家里着急的不得了,到处去找,终于找回来了。据说自那以后,在阿建的口袋里能找到他家的地址。
这位国军军人当兵前就已成家并有了孩子,八十年代他老家的儿子和他联系,告知他孙子都很大了,想接他回去安享晚年。他舍不得这边的家,没回去。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一走,病的病,呆的呆,怎么办?他当初是如何和小阿姨结婚,如何留下来的,总有他的原因,他不说,别人无法知道。如今他真要回老家,能问心无愧地去面对那里的亲人吗?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别人无法作任何评判。
人这一辈子,会面临好多选择,真正决定自己命运的选择,可能也就那么几次。和平时期,人生起伏相对会小一点,但在社会大变革中,一个人想独善其身,几乎做不到。大多数时候,人们都是随波逐流,有些并非自己愿意,而是别无选择。可真的有一个选择放在面前,在选择时,并不知道将来的结果会怎样,否则,人们的情感中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后悔无奈,也不会有什么"假如人生重新来过"这类话题的出现。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总会只活在某个时限某个局限的见解之内,某一刻经历过的事,也许要几年后才会明白,甚至终生都无法明白。所谓人生,必然会有盲点,而这些盲点,本就是一些人无法突破的本性。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各人有各人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