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三十多年前学英语时读到过一个英文小故事,大意是讲有个小青蛙,生活在一个小池塘里,宁静安逸,他认识塘中每一种生物,他熟悉塘中每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危险,也没有任何风险。一日,他听从大江回来的伙伴说,大江里的生活很精彩!他便决定跟着伙伴去外面的大江闯荡。可刚到大江,一个浪打过来,差点把他卷入水底,才缓过神,又见一条从未见过的大鱼游过来,吓得他赶紧躲到草丛里。。。。在大江里,他见识了很多以前不曾见过的现象,也经历了很多以前不曾遇到的危险。。。。最后他感到孤独,想念原先的生活,又回到了小池塘。
我十六岁高中毕业离开生活的小镇,除了回父母身边,就再没有较长时间的在那里生活。有时我也想,假如换一种活法,一辈子生活在出生的小镇,在那里工作,嫁给儿时就熟识的人,做简单的人,过简单的生活,然后老去。。。。这不就是我们最终所追求的一种生活嘛?人,总是过着一种日子,又想像着另一种日子,不过也就想一下而已。我不是那只小青蛙,也从没想过要做那只小青蛙。
小镇的北端是沪宁铁路,铁路南面属镇内,铁路北面就属镇外了,全是农田。沪宁铁路建于光绪年间,小镇车站建于1906年,是个三等小站。站台虽小,却承载了所有走出小镇人的梦想。
镇上的人家,几乎每家都有人在外地或读书,或工作,或定居。加上镇周围很大范围内的百姓,但凡坐火车出门者,都得从小镇的火车站走,所以车站是个热闹场所,人来人往,各色人等都有。铁路线,就像风筝线一样,把小镇人放飞出去,在外游历后飞回老家,把外面的新思潮,新消息,新生意,带回小镇。这个小镇交通便利,思想开放,人员流动大,永远跟着上海无锡的脉动同起伏。
小时候会听邻居们背后议论甲:"你别看他现在这样,解放前他在上海可舒服了,他的干爹是黄金荣的手下。" 又议论乙:"他以前可是个狠角色哦,外头跑跑的,谁搞得过他啊!" 又议论丙:"你别看他像只偎灶猫,他在城里做厂的小老婆还养他呢!"又议论丁:"她现在是穷得叮当响了,年轻时在上海看戏打麻将,什么活都不用做。"。。。。只是不知道,怎么这些人后来都回到镇上来了,而且还没个正经工作。
火车在小镇停车的班次不多,客流量最高的是早上去上海的车,途径无锡,七点多上车,当地人称之为"早车";这趟车的回程时间是在晚上八点多,称之为"夜车"。据说,早车夜车两趟车从一开始建站就有了,除了到达时间细微有些改动外,一直没变过。以前的一些公益事业,是民间捐助完成的,大到修路搭桥,小到公共场所的避雨棚。听说那时拱形石桥上的灯笼(充当路灯的作用),是我曾祖父捐助的,主要就是给那些夜车回来过桥的人照明。想象中那桥头萤火般的烛光虽不能绚烂星空,却给络绎不绝急于回家的人们倍感温暖。
小时候父亲在无锡城里工作,若回家,总是周六夜车回来,周一早车走。因为父亲回家,那个周末的菜总会比平时好很多,加上父亲有时会带一点吃的零食,比如饼干之类的回来,所以很喜欢父亲回家。可能是这个原因,我比其他小孩更早知道早车和夜车。记忆中我第一次坐火车就是坐的早车去无锡,后来跟着大人去苏州,上海,杭州,都是一早坐早车出发。
并不是每个人从小就有机会坐火车。记得四年级时学校组织去无锡烈士陵园扫墓顺带春游,有的同学还是第一次去无锡,第一次坐火车,兴奋得不得了。我们早上排着队喊着口号走到惠山脚下的烈士陵墓,扫完墓去锡惠公园游玩,然后自由活动到市中心拱北楼吃银丝面,最后集体坐夜车回家。火车开动后半小时就下车了,所以有同学希望车子开慢点,可以多坐一会儿;也有同学多了一个理想,将来当列车员,可以天天坐火车。
因为铁路离镇很近,火车的叫声听得一清二楚,而客车进站出站都有特殊的叫法,所以镇上的人听火车叫声就能知道早车离站了或者夜车进站了。由我外婆养大的表舅在青岛工作,每年回来后坐早车离开时,外婆听到火车汽笛声就会掉眼泪。我现在想起这些事,想到我们兄妹三人也陆陆续续离开家,再也没有回到小镇,会不会外婆在我们离开时也流过泪?一想到此,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想镇上许多人家,只要一提起火车,都能说出很多故事。
车站是通往外面的窗口。尽管那时的生活并不富裕,还是有一些人有春天游太湖冬天赏腊梅的经历,早车去无锡,车站就有直达风景区的公共汽车,玩一天,夜车回来。青年男女谈恋爱去城里玩,是一件浪漫的事;结婚前去城里购物,是一件奢侈的事。到了七十年代,好多年轻人特意乘车去城里看电影,印象最深刻的是朝鲜的"卖花姑娘",都说好看,进电影院前必须准备好手帕,我认识的人中前前后后去了好几个。
车站是老家人和外地亲人间的情感纽带。家里有外地的亲戚回来,往往全家人都会去接车送车。小镇是个熟人社会,火车站就那么几个工作人员,时间久了,镇上的人都认识,记忆中我去车站接送亲戚,都是和检票的工作人员打个招呼,直接进站台,从来没买过站台票。七十年代,沪宁铁路变成了双轨,火车站重新建了宽敞明亮的候车室,在小镇停靠的火车数量增加很多,且出现有两辆相反方向的车次同时进站的情况。然小地方人习惯了只有一辆车上下,尽管检票员扯着嗓子告知上几号站台,还是有人搞不清楚,火车快进站了还在大呼小叫的过铁路。不过很快车站管理就规范了,送车的人也不能随便进站台送客了。
还有一件和铁路有关的趣事要记录一下。镇上的中学离铁路很近,我们在操场上体育课,能远远地望见铁路上行驶的火车。毛主席逝世后,在粉碎四人帮前一两周 ,每天从南京方向开过来的客车上贴满了反四人帮的标语,而上海方向开过来的客车上贴满了拥四人帮的标语。过两天,标语不是白纸黑字了,而是把口号直接用油漆喷在车厢上,再后来,无论是上海到南京的还是南京到上海的客车,一律都是反四人帮的标语。听说车子一进江苏地界,在昆山就被刷回来了,所以我们再也看不到上海标语了。
顺便说一下,我们镇上的百年小站,在2007年4月17号停运了,现在的高铁站名叫惠山站,不再带有小镇的名字。一段带有小镇名字的客运史就这么结束了,我的故事也走进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