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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钟的瓦子街

高安侠|19212次浏览|个人主页

       老钟平生最自豪的事就是他曾参加过“瓦子街战役”。
       老钟是一个普通的庄稼人。童年时期,我们常常围在他的身边,听他讲瓦子街的战斗故事。老钟一讲起故事,就象换了个人,蔫巴的脸上立刻神采飞扬,一只手端个粗瓷老碗,另一只手握住筷子,激动了用筷子敲着炕桌“笃笃笃”地响。在我眼里,瓦子街遥远而神秘,充满了传奇,仿佛是在我们的世界之外。
       我做梦也不曾想到,二十多年后,我的双脚会实实在在地踏在瓦子街的青石小路上。
       五月的瓦子街平和、寂寞,这里与热闹的世界无关。安静得仿佛能听到树木生长和花朵开放的声音。
       四围重峦叠翠的山峰象母亲温柔的臂膀,将它拥于幽深的山谷间。
       明净的蓝天之下是一望无际的山林,葱茏茂密。正午的阳光下春松华茂、白桦挺秀,淡紫色的丁香花和雪白的杜梨花一团团夹杂于浅碧深绿中。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布谷鸟悠远的啼鸣,里面有一种闲散的、无处着落的忧郁。
       其实瓦子街只是陕北高原上的一个普通小镇,平凡得有如高原上随处生长的杜梨树。但是,早在我的童年,在千里之外的弱水河边,我就知道它的存在。“瓦子街战役”是老钟的故事里永恒的主题。老钟曾参加过西北野战军,老钟说他常常梦见彭老总给他们训话,梦见还在瓦子街的战壕里打仗。他老婆说他把魂丢在了瓦子街。
       半个世纪前,也就是 1947 年,老钟就当了兵。那时他还是个后生。
       我主观臆断地认为他当兵只是为了有口饭吃。尽管电影、电视上都那么演,说广大翻了身的农民要保卫胜利果实。但老钟和人家不同,他没有什么“果实”可保护。家里大人们说,那时,老钟穷得就剩当掉裤子了,同龄的后生们都有两三个娃娃了,他还是个光棍。
       一无牵挂的老钟参加了彭德怀的西北野战军后。次年 2 月,他所在的部队奉命南下,要和胡宗南打仗。这一仗是平凡了一生的老钟最值得骄傲的事。许多年以后,他坐在自家或别人家的炕上,他一次次描述那次难忘的战事,讲到激动处,胳膊一扬一扬地,好象战场上打马扬鞭的将军。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些故事的碎片:“我们部队接到命令后,急行军一天一夜走了一百四十里路,走着走着人就睡着了,一边走路,一边睡觉……”
       “到了瓦子街后,先头部队已经和刘戡打起来了,那仗打得呀,炮弹把瓦子街方圆几里的地皮都给翻了一遍,全是红赤赤的焦土。瓦子街前面的那条河里,泡着数不清的尸首,河水都成了红色……”
       “有一天,我们正埋伏在战壕里,忽然一颗炮弹从天而降,我急忙往旁边一滚,‘轰’的一声就给炸晕了过去,清醒后,看看旁边一个深坑,战友不见了。抬头一看,树梢上挂满了许多布条条……”
       瓦子街战役之后的老钟听力严重受损,几乎成了个聋子,更要命的是在他晕过去的时候,冲锋号吹响了……这样,他掉了队。
       关于这一点,老钟没给我们讲过,大人们的闲谈加上我的想象,应该是这样的:当他醒过来的时候,战场上一片狼藉。也许因为对战争的深深恐惧,也许因为难以面对欢呼胜利的战友,几番盘算之后,掉了队的老钟决定回家。于是,他潜入了瓦子街的原始森林里,半路上,又打死了一个准备逃走的国民党的伤兵,并从他身上搜寻到十六块银圆。然后,昼伏夜出,一路向北。
       三天三夜后,瓦子街战役终于结束了,布满硝烟的天空终于渐渐晴朗,数万年轻的生命永远地停留在了这里,化为郁郁苍苍的山林。
       而老钟也在此时回到了家乡,从一个士兵又还原为庄稼人。十六块银圆帮助他娶了媳妇,从此,一辈子甘心情愿地被拴在土地上。
       方圆几十里象他这样掉队回来的人不少,没有人轻视他们。谁说打过仗就是英雄呢?打过仗还是普通人的永远是多数啊!只是,人们为他叹息:吃不了当兵这碗饭,好好的人成了个半聋子。
       脱下了军装,老钟就和村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一样了,白天务养地里的庄稼,晚上搂着壮实的老婆。闲来无事唱唱“酸曲”,里面的内容酸掉牙,什么“你看下个我来,我看下个你”“把你的白脸脸掉过来”,害他常常挨女人们的笑骂。
       再精彩的故事都应该有落幕的时候,可老钟不懂这个。有一次,他又开始讲故事,有个人实在不耐烦,便打断他:“人家当兵回来,公家还养活呢!咋不见公家给你一毛钱?”老钟立刻哑了。
       我也好奇地问过家里的大人,大人们淡淡地说刚开始他也找过公家,没顶事。人家说他是逃兵。又说,世上受委屈的多了,老钟的事算个啥……
       后来听说,直到他死去的前几天,他说他还想到瓦子街转转,儿子没有答应,说路太远……
       五月的阳光下,我站在瓦子街高高的山岗,头顶的太阳照彻大地,瓦子街上的战争纪念碑灼灼耀眼。那场让老钟魂牵梦萦的战争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了,一切荣光与悲伤都被时光掩藏于历史的深处……
       天上吹来的微风拂过山林,一片呼啸,仿佛战场上的呐喊。蓊蓊郁郁的次生林中,杠木的枝叶青翠逼人,大叶杨的叶子在风里翻出银白色的背面,象海洋中粼粼波光,而蓬头柳总是那么旺相,一蓬一蓬,密匝匝,厚墩墩。如果没有纪念碑的存在,谁也无法将战争与这样一个宁静的小镇联系起来。关于“瓦子街战役”历史是这样记载的:1948 年 1 月,西北野战军在米脂杨家沟召开会议,决定采取“围城打援”战术,首战宜川,大量歼灭国民党部队有生力量。随即,彭德怀挥师南下,直扑黄龙山区,迅速包围宜川。敌师告急求援,胡宗南命国民党整编第二十九军军长刘戡增援。刘戡率所部第二十七师、第九十师由黄陵、洛川出发增援宜川。彭德怀在瓦子街以东宜洛公路两侧,集中了野战军九个旅设下埋伏圈。2 月 28 日战斗打响到 3 月 1 日下午 5 时战斗胜利结束,共俘敌一万八千人,歼灭五千余人,敌中将军长刘戡自戕。首创了我军一战全歼一个整编军的辉煌战绩。
       在这个宏大的历史事件中,老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参与者,他的存在就象微风吹过水面。可是,只要亲历战争,人的心灵就永远难以平静。
       我想,如果人有灵魂,老钟死后一定会来到这里,和他死去的战友们做伴。因此,我把脚步尽量放轻,轻轻、轻轻地,生怕一不小心踩疼亡灵们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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