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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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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

作者:刘爱玲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7071      更新:2017-09-06

     
  一


       窗外的雪飘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的意思。我拨通了老牛的电话问他在哪?电话里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是信号不大好,听了半天才听清他还在黄庄,说是雪太大封了路,他想办法尽快赶回来。
       老牛昨天晚上就没回来,害得我一夜没睡,一个人穿着睡衣在屋子里兜圈子,心慌得想从窗口跳出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奔到空旷的马路上疾走的欲望。身后的黑暗像一只巨大的口要把我吞下去,我全身的皮肤发紧,与那只大口较劲。后来我站到了窗帘后面,向铺了一层白雪的马路上张望。雪片像梦一样飘下来,街道万物柔和无比,只有路灯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这样的空旷让我更加恐惧,于是我的头发根都一根根竖了起来,但我却无法回到床上去,就那么在窗帘后面站着,直到双脚冻麻,远处传来一阵晨练的脚步,我的心慌随着东方的鱼肚白渐渐平息下来。
       其实叫老牛回来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我有毛病,晚上不能一个人在家,这点结婚前我就跟老牛说过,所以他的夜不归宿让我非常生气。我知道他去黄庄是去看喜子了,喜子是个十二岁的男孩,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我跟老牛结婚的一年里,老牛经常去看喜子,这就不能不让我对这个孩子的身份产生怀疑。可是每次问起老牛,他都沉默着不做回答,因此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喜子是老牛的什么人。
       我跟老牛是半路夫妻,两年前,当媒人把老牛领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只提了一个条件,就是结婚以后不能夜不归宿。听了这话,老牛笑了,那缕笑照亮了他潦草的胡须下黝黑的脸庞。黑,是日晒的结果,好,我要的就这效果。
       这几乎是个不是条件的条件,我想任何人都能很爽快地答应。我想老牛可能也这样想,但我要老牛郑重地考虑后再回答我,老牛考虑后回复了我。于是我成了小包工头老牛的现任老婆。
       老牛是一个很实在的人,老实中透着木讷,所以包工多少年了也没有大发,属于不大不小的那种包工头。就是因为他的木讷,前妻跟了他某一次工程的老板,成了他的上司。现在,那老板因为脑子活人会来事,早都看不上白云这块小地方而去了外地发展。老牛和前妻育有一子,离婚时原是判给老牛的,但前妻条件比老牛好,孩子上大学之后就投奔了他妈,为此老牛看起来也没太在乎。
       与前妻离婚的这么多年,老牛一直没找。结婚后我问过他,他的解释是,也不是没有女的跟他,而是,他一个人过惯了。
       其实是前妻把他给伤了。我听他家里人断断续续地说,老牛与前妻是青梅竹马,在学校的时候两人就谈恋爱了。高中没毕业,前妻家里穷,就辍了学。老牛的学习很好,但前妻一走,老牛就也没心思上了,所以高考就没考上。家里让他再复习一年,他怎么也不去了,一个人背了家里出来打工。那时候,白云正在拓宽马路,挖道沿,老牛组织了几个人包了一小段工程,就这么干起来了。
       老牛挣了钱就去接济前妻,那时候他前妻的两个弟妹还在上学,一家住在两间烂瓦房里,一到雨天,屋子里放满了接漏的盆盆罐罐。老牛挣的钱为前妻家翻修了房子,供她弟妹完成了学业,那时候,前妻的父母把老牛不当女婿当恩人。自从老牛跟前妻离了婚后,那老两口就不认女儿了,老头子走的时候硬是没让给城里的闺女说。老牛现在逢年过节还会买了东西去看老人,毕竟那是儿子的外婆。
       街上零星有了车声,纷纷扬扬的雪片也小了许多,我从窗前离开,回到床上。电褥子一直开着,那种舒适的温暖让我全身的皮肤起了一阵悸动,困意袭来,在睡着前那个叫喜子的孩子一直困扰着我。他到底是老牛的什么人呢?在潜意识里,我并不排除他跟老牛的一种可能,那就是这孩子是老牛的,如果是这样,问题就简单得多了。
       醒来的时候已近中午,老牛还没回来。我从枕头下拿出手机,拨号,响了好大一会才传来他那熟悉的声音。电话一通,老牛就迫不及待地说,他知道自己错了,但路不好,他一定一定赶晚饭前回来。老牛这么一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叮嘱他路上小心。老牛出去时开的是他那辆面包车,车买了两三年了,平常接送工人,也没少出力,还大修过一次。昨晚下了一夜雪,喜子家在山里,一路都是盘山转道,就算我心里再着急,也不能让他冒这个险。
 


       我以前是矿上的,爱人是井下的技术员,我们的生活一直很平稳,不富贵,但有爱。唯一不足的是我们结婚好多年了还没个孩子。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身体不好。有很多次,我都跟老公——现在是前夫了——商量,抱养一个。然而前夫总说他的工作忙,在井下,帮不了我,让我再等等,等我的身体好一点了。这一等就等来了那件事。
       我从来没告诉老牛我一个人晚上不敢在家的原因,老牛也就一直以为我是胆小而已,其实哪里是这样。
       不知道你们是否还记得八年前鸿福矿的那场矿难?不记得了?也是,在白云这样一个到处是煤窑的矿区,哪一年不发生几起矿难呢?而矿难又怎么会不死人呢?你猜对了,我前夫就是在那场瓦斯气大爆炸中出事的。
       那天下午三点五十分,我前夫大刚吃完一碗我为他做的油泼面,又喝了一碗面汤,穿起他深蓝色的工作服去上班。他出门的时候对我笑了笑,说,我走了。这是记忆中他向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的阳光很好,大刚是在院门口跟我说那句话的,那时一缕光映在他的脸上,他是带着那缕光走的。
       在大刚不在后的好多年里,我一直在想他的那句话。他平常都是说老婆我上班去了,可是那天他说的是“我走了”,仿佛他知道后来要发生的事似的。我走了——这句话一语成谶,从此我再也没见到活着的他。
       大刚走后,我收拾了厨房,就坐在院子的阳光里给大刚织一件毛衣。那件毛衣上的花型我织的是树叶,我喜欢那生机勃勃的叶片,一片一片开满大刚的身体,大刚也喜欢。秋天了,太阳过去得很快,我起身坐回屋里,打开灯。不知过了多久,邻居顺子跑来说井下出事了。我扔下毛衣跟着她就往外跑,忘记毛线团还在我的上衣口袋里装着,跑到大门口了才发现,是毛衣带着衣针卡在了门槛上,把竹衣针都卡断了,一些毛线脱下来,织好的树叶被扯得扭曲不堪。我顾不上管这些,从兜里掏出线团随便地向院子里一扔,拉上了大门。
       我和顺子向井口跑,她的男人也上下午四点的班,应该也在出事的井下。这时通向井口的路上都是闻讯匆匆忙忙跑动的人群。暮色里大家不说话,只是跑,向着同一个方向。我的腿软得跑不动,一下子就摔倒了,顺子把我拉起来。其实顺子比我也好不到哪去,她一下一下地打着趔趄,两条腿像辫蒜绊。我们俩就这样互相搀扶着往井边跑,不知怎的天一下子就黑了。
       顺子是躲计划生育出来的,她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孩,五岁了,小的如愿生了个带把的,才半岁多点。
       我们到了井边,那里早已围了厚厚一圈人,嚷嚷成了一团。我们挤进去,看到一只三百瓦的灯泡照着影影绰绰的人头,一只大风机呜呜地鸣叫着,不断向井里输送着外面的空气。有人说井下发生了瓦斯爆炸,正在组织救援。不知谁的家属放声大哭,又被立即喝停。一个头头模样的人在打手机,声嘶力竭。
       很快我们就被隔离在离井口五十多米远的一片空地上。大家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盯着井口的那个罐笼车。那个罐笼车已经放了第一支救援队下去,却迟迟不见有人上来。
       那时候已经十一月,夜里有点凉了。到了凌晨十二点多,还没见到有救上来的人,家属就骚动起来,跑过去问。答说是底下爆炸后情况复杂,总之,正在救援。听到这消息,我们更加不安,不时有人冲到井边要亲自下去寻找自己的亲人。还有一度,我都到了罐笼车边,却被一个不认识的黑衣人强行拉开。
       很快地,我们被矿上的保安带离,安排到了矿部的一间屋子里。我长了个心眼,趁乱闪进了暗处,看着顺子他们被带走,进了矿部的会议室,室外还站了哨,防止有人再到井边去。我不知道顺子的两个孩子怎样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因为我的大刚还生死未卜。
       我又回到了井边,躲在不远的一个煤堆后面。那时大概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我冷得浑身发抖,心里乱得草一样,坐立不安,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我抬头看了眼天上,天黑得一颗星星都没有,仿佛天也把眼闭上了。
       那辆罐笼车终于有了动静,送上了第一批救出来的人,我听见井口压低了声音在问:还好吧?
       死了。一声疲惫的回答传来,让我毛骨悚然。那两具尸体被抬过来,就放在煤堆的旁边。仅管我听见他们刚才说的是两个别人的名字,我还是等他们走开后蹑手蹑脚走了过去。我不知那晚上自己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轻轻掀开了盖在尸体脸上的衣服。借着井口透过的微光,我分辨了很久都没能认出他们是谁。只是他们一个个子高些,一个瘦些,那个瘦的身子很单薄,一看就是个孩子。这样的场景让人心疼,我别过脸,只要不是大刚,就还有希望。我暗暗祈祷奇迹的发生,并一再地在脑海浮上大刚下午的那个笑脸。
       尸体弥漫出浓重的血腥味,熏得我直干呕。我又躲回了煤堆后面。没多久有几个向着煤堆走来,我以为他们发现了我,把头深深地压下去,脸贴在了煤堆上。但他们走到放死人的地方就停下了,原来他们是来抬尸体的,很快地把那两具尸体抬走了。
       救援一直在持续,但救上来的人不是重伤就是死人,重伤抬到旁边的一辆车里,车子呜地一下就开走了,死人就扔在旁边煤堆旁的地上,由我开始看到的那几个人抬走,也装上一辆车拉走了。偶尔上来几个轻伤也不愿多说一句话,扭头就走,仿佛那个井口是个魔鬼,撵着他们似的。
       就在我越来越绝望的时候,罐笼车又一次上来,我隐约听见大刚的名字,就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在晕过去的一瞬间,我看见了大刚,躺在刚抬过死人的担架上。后来我想,如果那个场景是真实的话,那是我见过的大刚的最后一面。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邻县的一个宾馆里。我进出都有人跟着,不知是怕我逃跑还是怕我乱说。我一再地要求让我看看大刚,他们奇怪地看着我,仿佛两个哑吧。
       再后来有人来了,他们避而不谈大刚的死活,只说这次的事故大刚要负全部责任,因为大刚是技术员;他们说要追究大刚的责任,可是大刚失踪了;他们说……我向他们说起井口边的一幕,他们全都不吭声,说得多了,他们就说没有,是我受了刺激。他们的说法让我更加恍惚,我的头像要炸开,耳朵失了聪,听不到任何声音。我一直看到大刚走时回头给我的那个笑,那么阳光,可是大刚现在在哪呢?我觉得他们是在跟我开玩笑,我说,你们别再吓我了,大刚不会扔下我的,求求你们放了我,让我自己下井去找……
       他们当然没有放了我,我被当作精神强迫症送进医院治疗。等我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那起矿难已经过去三四个月了。后来我听说那起矿难后有好几个人都失踪了,不光是大刚一个,顺子的老公也是。可怜顺子就那么带着矿上给的几个抚恤金拖儿带女地回了老家。
       我再也没回矿上的那间租来的小院,但我落下了后遗症,只要是晚上一个人在家,矿难那天的场景就会再现,乌黑的煤堆、大灯泡、压抑的私语、哭泣、脸上沾着煤灰的尸体……他们一再地出现在我面前,让我不得片刻安宁,让我控制不住自己想跑出去,去寻找大刚。
       再后来还是有消息断断续续传到我耳里,说,那天井下的瓦斯气一直超标不稳定,大刚报告了好几次,可那一段矿上正在大干七十天,地面迟迟不下达停工的命令。据最后见到大刚的人说,他是去关闭电闸的。而那次的矿难因为死亡人数的严格控制,在最初报告的基础上没有升级。
       我对矿难的级别不懂也不感兴趣,然而我知道大刚是个负责任的人,如果是这样,事故的责任怎么能算到大刚头上呢?至少在发生事故的时候大刚是在井下的。我不知道关于大刚的事是怎么处理的,因为我被送进医院后是大刚的父母和矿上交涉的,之后他们就回了老家。走前我们见过面,我告诉他们最后见到大刚的事,他们沉默着,完了大刚的父亲说,失踪和死亡还不是一回事?并一再地叮嘱我,就不要在这个事上较真了,不然矿上就要收回那些抚恤金。
       大刚的抚恤金他们拿了一部分,给我留了一部分,并说我还年轻,可以再嫁。大刚家在农村,父母只有大刚一个儿子,他们的年龄已经大了,那些抚恤金将代替大刚为他们养老。在这件事上我没推辞,但我知道自己不会动那些钱的,永远也不会。于是在他们走的时候,我又把他们给我的那个卡悄悄塞进了他们的包袱。我不知道,那些钱,大刚换来的钱,真的能代替大刚的孝心吗?
       大刚死了。不,是失踪了,仿佛他在哪藏着,会在某一个无法预知的时刻出现在我面前。失踪,这词让我恍惚中就看到他的笑脸。
 


       老牛回来的时候已经午后了。雪住了,到处晃白得耀眼,我正在屋子里读一本小说,读得心生怜意,为女主人公的命运惆怅不已,听到楼下停车的声音,就知道老牛回来了。
       进了屋老牛摘下手套,使劲地搓着两只红通通的手,嘴里咝咝啦啦地叫着冷,说,这雪,怎么就这么大!昨晚咋看咋回不来!知他是向我解释呢。
      我一边给他倒水一边问他吃了吗?并说,那要是不想回来呢肯定是回不来的。老牛接过水杯放在茶几上,用他的冰手捧我的脸:生气啦?跟你说喜子家那路……我是真的生气了,他应该知道我是真心跟他过的,我不希望他瞒着我什么,如果喜子跟他真有什么关系,他跟我说清楚就行,这也是对我的尊重。况且我也从没缠着老牛什么,他有什么说不开的呢?
       老牛一转脸问我早上吃的啥?说今天冬至呢,要吃饺子。说中午喜子爷爷奶奶硬留他都没吃,而是回来在路边吃了一碗面,赶着回来跟老婆赔罪。我说你甭跟我这装可怜,谁知道干吗去了?老牛嬉皮笑脸地说咋,就是去看喜子了,就是要回来吃你做的饺子!说着进卧室睡觉去了,说是昨晚没睡好。
       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生了会儿闷气,想起他要吃饺子的话,尽管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还是起来换鞋去了市场。回来和了面拌了馅,一个人在厨房忙活,心里都是那个叫喜子的孩子。这算什么呢,老牛,隔山差五地去趟乡下,又没亲没故的,也难怪我心里犯嘀咕。他要是跟我说清楚喜子是他老牛的孩子,说不定我还能让他把那孩子领回家来也无不可,可他这样是信任我的表现吗?老牛啊老牛,怎么就不想想我心里的感受?
       包完了饺子又砸了蒜泼了辣油,饺子一个个像小白兔似地在案板上列队而立,屋里,老牛还睡得像个死猪,那鼾打得,他倒心宽。
       十二月的天气,短得牙长,天说黑就黑了。屋外传来一阵一阵的鞭炮声。我们这里的人,冬至的这顿饺子吃前是要放炮的。一阵一阵的鞭炮也没把老牛炸醒。看看时间不早,我进了卧室,站在床边没好气地掀他被子。咋,晚上没回来还有功了?你吃不吃饭了?老牛伸个懒腰,向外一看,说,哟,都黑了,你咋不叫我?……还生气呢?说着硬拽着手把我箍进了他暖暖的怀里,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说,小样吧,还跟老公记仇,是我不对好不好?正说着他的肚子一阵怪叫,逗得我们都笑了。他松了我起床,说今天要跟老婆喝一杯。
       老牛出门放炮,我煮饺子,只几分钟,我们的冬至饭也热腾腾地上桌了。老牛的兴致很高,说饺子就酒,越吃越有!跟我碰了杯,一杯酒一仰脖就下了肚,又大男人气地说上酒上酒!我打定了主意要弄清楚喜子的事,就一边倒酒一边问他,喜子放假了吗?成绩如何?他爷爷奶奶身体咋样?
       老牛看了我一眼,没接我的话,又喝了一杯酒,才拿起了筷子,夹了一个饺子去醮汁:嗯!好吃!他这么说了一句,就不再说话了,只是闷头吃饺子。外面是稀稀拉拉的鞭炮,一听就是一些小孩子在放——大部分人家的冬至饭已经吃过了。我们的晚饭也接近尾声,老牛说,再陪我喝杯酒?说着自顾倒上,说,十几年前,我有一段走麦城,活包烂了,跟着一帮民工在水泥厂干活……
       看来老牛老了,他爱回忆,那些往事像他煮熟的饺子,他要找一切机会把它捞出来。我郁闷刚才吃饭时老牛的沉默,起身要收拾碗,他拉住了我的手,把我又拉回沙发上,说急什么,不就两个碗,一会我洗!
       水泥厂嘛,你知道,正式工都是些大爷,脏活累活都是临时工干的。那时候我活包烂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就躲到了水泥厂。跟一些农民工,上料、装袋、推石头……一天下来,二十多的小伙子也是衣服湿了干干了湿的,加上灰尘,整个人下班就成了个雕塑,所以没有一身死力气还真扛不住。工资却不高,一个班只有二十几块钱。就这二十几块钱人还争着干,原因是外头别的工资更低,拖欠还严重,水泥厂好呆还能按时发。
       一天,工队的老王带了个小伙子来找工头,说是他老家村子里的,没事干想来工队。刚好那段时间有个民工家里老人病了回去了,工头说那就来吧,不过这活苦。小伙子说,苦点没啥,咱农村人就是个苦虫苦下的,还怕苦?
这小伙子姓徐,大家叫他小徐,就这么来了工队。
 


       老牛说,你知道水泥是怎么做出来的吗?烧当然要烧,还有很多工艺。让我这么跟你说吧,工人从矿山上把石头开出来,运到均化库,还要配石灰石什么的,配出来的东西叫生料,要进生料磨,磨碎了,经传输带到预热器进行烘干,烘干后才进窑煅烧。烧好后还不叫水泥,得再加混合料,再进水泥磨,又磨,这回出来的才是水泥,才装袋。我们民工基本上干的就是最初和最后的工序,这两道工序苦重,污染大。你知道尘肺病吧,那病就出在最后一道工序套袋上。虽然每个人都发有口罩,可是一个班下来,那口罩就成了水泥壳,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它相对最初的那道工序——从矿山上推石头,可就轻多了,所以民工都想找门子往套袋车间调。
       我才去,当然在矿山上推石头。小徐来后也被安排在矿山上,跟我一样。我们有规定,计量算工资,多劳多得,这倒也好,就是那石头不好推,特别是还有一个小坡,拉了一车石头,那叫一个难上!所以大家平常就互相帮衬着,你帮我一下,我帮你一下,搭伙干。小徐这小伙子虽然才来,但人活道,也舍得出力,跟我们没几天就熟了。
       一天早晨,我起来上班去时就觉得身体软软的,以为是头天太拼命累的,心里实在想休息一天,又没请假。那时我包烂了活,心情很糟糕,觉得自己干什么都不成,每天就想虐待自己,去水泥厂时就这心情,看看别人能干的,我还能干不?我们那活,是一人一个萝卜坑,如果一人不去,这天的进度就要受影响,这么想着还是坚持到了工地,拉起了我那辆推车。
       到了十点多,我头上的虚汗就水洗一样往下滴,才知自己可能中暑了,想买点藿香正气水之类的,还得到中午,于是就硬扛着。到了快十一点的时候,推了一车石头上那个难上的小坡,平常那坡就难上,有工友在跟前的会帮一把,没人帮使一下狠劲也能上去。可是那天我中暑嘛,就怎么也上不去,心里又拧巴着跟自己较劲,硬使了劲往上扛。才到半坡,腿一软,我的头轰的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了——是吓的。谁看见那么一车石头块子向自己倒过来头都会大的。我被那一车石头块子逼着连退了好几步,这时候一只手一下子冲上来就帮我稳住了倒退的车子。等我定下神来一看,就是这个小徐!我是推着车子上坡的,那天不是小徐及时出手相救,那一车石头翻下来,非给我砸个粉碎性骨折不可。从那以后,我就跟小徐固定搭帮干活了。
       中午休息下来,我们吃各自带的干粮,其实也就是些馒头,如果谁还带了瓶水,几根咸菜,那就是很好的午餐了。出力多,饭量就大,一个小伙子坐在那里,玩似的,三四个手工馒头就下肚了。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家里的情况,原来这小徐是家里的独子,去年才结了婚,为娶那个媳妇欠了一屁股的债。小徐家是果农,那时候他们村刚被号召大面积种植猕猴桃,树小,还没挂果,也就没什么收益。小徐媳妇是他邻村有名的漂亮姑娘,为娶那个姑娘小徐的爹妈还专门为他们盖了三间新房,虽然拉了些饥荒,但能看出小徐是开心的。小徐干活特别卖力,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做爸爸了。说起他那个半岁的小儿子,小徐的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说,我不干咋行,儿子吃奶粉呢!那家伙,一次一奶瓶还不够,三天就一袋奶粉,全不管他爸挣来挣不来!
       可是有一天就是这个小徐却失踪了。
       早上我们还在一起干活,到了中午我们吃完了各自的干粮,大家倒在石头堆上眯眼,醒来干活时却找不见小徐了。工头过来问,但就是没有人看见小徐去了哪里。我心里也暗暗纳闷,这个小徐,去哪里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在工头跟前给他打掩护。
       这天下午我们干活,我不时瞅一眼扔在料场里的小徐的推车,跟前还扔着他一双千疮百孔的破手套,也不像是走了不来的样子。可是小徐一直没来,后来的几天也没见小徐。
       工间我们休息时,大家都在猜小徐去哪里了?有人开玩笑说,小徐肯定发大财去了,看不上我们这黑水汗流、拿着人肉换猪肉的活儿了。我说,他车子都没放好,要走也和大家打个招呼嘛!也没听他说呀?谁插嘴说,说个屁呀,跟你们说了能咋的?还不是一滴汗水摔八瓣,能帮上人家个啥?话是这么说,我一直不相信小徐是那种不辞而别的人。
       可是小徐去哪儿了呢?
       到了五天头上,小徐家里来找人了。先是他父母,后来是他那个漂亮媳妇,还真是漂亮,怀里抱着他们半岁的孩子,那孩子眼睛大大的,好奇地看着我们。可是谁也不知道小徐去哪了。厂里把工头叫到了办公室,工头老王真是比窦娥还冤,他能知道小徐去哪了呢?只好把我们一个个叫去问,看小徐走前说了什么?可是没有人说得出有用的线索,小徐失踪的事成了一宗悬案。
       小徐的家人天天来厂里闹,说是小徐是来上班不见了的,厂里就得负责。那段时间厂里也真是焦头烂额,后来说好,赔了小徐家里三万块钱。但是这事呢,包工头也有责任,老王就也赔了小徐家二万,这样就一共是五万。有一次老王心里不痛快,喝了酒跟我们说,这都叫什么事!这个小徐,鬼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还认为是他们家里合计好了来讹人呢?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徐!到了会从哪里蹦出来!话是这么说,谁家会拿着这种事来讹钱呢——小徐的父母认为小徐是在厂里出的事,一度还在厂办公楼前是又抬花圈又烧纸的。
       厂里及工头老王一共赔了小徐家五万块钱,说好是一次付清的。可是小徐的孩子还那么小!这事闹得,谁都觉得冤。小徐家那么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找不见了,而厂里和老王呢,又都觉得这钱不该赔。为什么?小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能说他死了吗?你不能。没有一个人能判断小徐死了。
       拿了五万块钱的小徐家里那个窝心!你说,这五万块钱算什么呢?小徐的抚恤金?可是谁敢说小徐就死了?失踪费?也没有这一说啊?小徐成人了,又不是孩子。越想越觉得小徐失踪得怪,就又来厂里闹,厂里就又给了一万块钱,这事才慢慢平息了。
 


       那段时间厂子里的设备老是出问题,球磨机里边的钢球总是不翼而飞。让厂里的管理者很是抓狂,就派了人加紧了看管,进出厂很严格,特别是出厂,不准带东西。你别说,这一着还真管用,一天,在下午下班的时间抓住两个小偷,是厂里的民工。那两个民工也真胆大,趁开球磨机的师傅下班了,一个钻到了球磨机里偷钢球,一个在外面把风。那天也该他们出事,把风的大意了,跑到一边去撒尿,巡逻的过来看到球磨机的门怎么开着,伸头一看里边有个人,正在捣鼓什么,喊出来出来!那个撒尿的看到这情况想溜,却没溜得了,这样两个人就都被逮了个正着。
       厂里也是被偷得头大了,这么一抓住,就向派出所报了案。那俩民工被带到了派出所,一审,还真不是第一次。也没什么,就是工资少,偷了钢球去买钱。但这俩民工的落网却让不久以前的那个无头案明晰起来。我们忽然想起小徐失踪的那天,停了两小时的电。那两小时里大家坐在料厂上吃干粮聊天打瞌睡,那时候我睡着了,后来电来了,传输带又转起来,我们继续干活,就再没有见到小徐。那天下班的时候谁说,今天开球磨机的师傅差点出事,电来了后他过去就推上了电闸,却发现球磨机的门是开的,把那师傅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把门关上了。开着门这要是飞出一块料来非伤了人不可!
       “私下里大家都在悄悄分析,那个门是怎么开的呢?小徐……这么一想真的让人毛骨悚然起来:假如小徐真的是趁停电的工夫一个人去球磨机里偷钢球,恰好碰上来电,开球磨机的师傅不知道推上了电闸,猝然运行的球磨机瞬间带走了小徐,这种可能是存在的。进了球磨机的料被粉碎后经传输带直接进了预热器,又进窑煅烧……”
       老牛突然不说话,他的故事让我心惊肉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把我搂到了怀里,我能感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而我的手脚冰凉,两只手蜷在他掌心也没感到多少热量。过了一会,他说,小徐进了球磨机只是大家的一个猜测,没有人有证据,因此这种猜测只是在我们民工中悄悄传播,毕竟,是出了人命的事。又没几天,那个开球磨机的师傅辞工不干,接着又有几个人借口活太累吃不消离开了水泥厂,之后我也离开了那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小徐的村子,想起去他们家看看,我多么希望小徐已经回家了,可是没有,就连他那个漂亮的媳妇也已经改嫁了,留下他们那个大眼睛的孩子在院子里玩。而小徐的父母,一下子就老了,才六十岁就全白了头发。我问他们小徐回来了吗?小徐父亲说没么!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安慰他,等着吧,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他唉了一声,再也没说话。我记得那一年小徐的孩子四五岁了吧。
       对了,你现在知道喜子是谁了吧?他就是小徐的孩子。这么多年,我一直记着小徐帮我的那一把,每一次去他家都希望 小徐已经回来了,可是一直没有,没有。我知道小徐回不来了,可是我心里还是在等,等什么呢?我也说不清。
       老牛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仿佛累了似的。我突然想起了老牛的那些梦话,在和我结婚的一年时间里,老牛常常说梦话,梦里叫着什么,我听不清他叫的是什么,每次我把他从睡梦中叫醒的时候他都大汗淋漓,问他,也只说是做了一个不好的梦。但这一刻我肯定他叫的是一个人的名字,那就是小徐。于是我试探地说,是你常常做梦叫的那个小徐吗?
      老牛极快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果然,在停了好大一会之后他说,小徐的事情发生后,我一直想起停电时我做的那个梦。在梦里,小徐决定去弄几个钢球来,让我在外面为他把风,他说,孩子没奶了,开资还有十来天,让我帮他一把。可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在小徐的一再要求下,我勉强答应了他。可是就在我心惊胆战为他把风的时候,老王过来叫我,说是让我帮他对一个账。我不想去,因为小徐还在球磨机里,但我不能这么说,老王最见不得小偷小摸的人,如果让他知道,我和小徐就都干不成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小徐钻进去的那个门,又没有理由拒绝老王,就想着停电呢,不要紧吧?犹豫着跟老王走了。谁知后来小徐真的不见了,这就使我对那天中午的那个梦产生了怀疑……
       外面零星的鞭炮也没有了,我忽然感到了冷,在老牛怀里还是感到冷。我说抱紧我!思维却从窗户里飘出去,想到了我的前夫大刚,想到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失踪了的人。我想他们都在干什么呢?隐姓埋名?夜行人?流浪者?还是如喜子的父亲,已经凝固为某个墙体的一部分,他注视着这纷乱的人世,却永不发一言。
       抱紧我!我再说。我想,我们都感到了彼此内心深深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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