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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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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夏天(上)

作者:喻之之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116      更新:2017-02-06
文/喻之之



八月的武汉,正热。前进四路,那一片低矮密集的平房更是被包围在一团火里。
一辆的士“吱”的一声刹在青鸟火鸟娱乐城旁的集贤巷口,跳下来一位妙龄少女,一头烫过又扎成马尾的长发,在背后一闪一闪的,发出健康柔和的光泽。她走得很快,高跟鞋把邻居们的眼睛都叩开了。他们开着门,正在门口摘菜,她甜甜地跟她们打招呼:
“龙龙家家,您在家啊?”
“武家娘娘,您在做饭哪?”
她们也热情地回答:“晓晓回来了啊?回来看你爸爸啊?”
“嗯!”她脆生生地答道,脚步却一刻不停地向巷子深处自己家走去。等她走远一点,后面的人立即凑到一起,对着她的背影,悄声说:
“哎呀呀……不要脸呀!”
“是的啊……听说……脱光了啊……都脱光了啊……”
“哎呀,从小就古灵精怪的,不是个省油的灯呢!”
她叫叶晓晓,是藏龙岛大学城某大学油画系的大三学生。
她隐隐约约听到一两句,头不由自主地侧了侧,耳朵本能地要去捕捉那些声音。其实,不听也能知道她们要说什么。她拉回了自己的耳朵和头,斩钉截铁地向前走,她要把那些闲言碎语用高跟鞋的脆响掐断。
叶晓晓径直向巷子最深处走去,一刻也不停留,路过一棵大树底下的平房,里面传出依依呀呀的越剧声,门开着,却没有看见里面的人,她犹豫了一秒,打消了要进去看看的念头,又向前走。
“回来了?”巷子尽头就是她家,她爸爸叶之容正蹲在门口给一条大鳊鱼打鳞。
“回来了。”叶晓晓简单地回答,就侧身从叶之容身旁闪进屋。
“涂当怎么没有来呢?”叶之容一手把鱼按在砧板上,一手飞快地在鱼背上削着鳞。
叶晓晓犹豫着没有吱声,她的眼泪要涌出眼眶,但她拼命地忍着。
“我问你话呢?”叶之容停下手里的动作,用力扭过头来,继续追问,“我问你话呢!涂当今天怎么没有来?怎么没有一起来?”
“我们分手了。”叶晓晓竭力平静地说出来。
“啊?分手了?为什么分手?”叶之容嚯地一下站起来,转过身来瞪着叶晓晓。
叶晓晓呆呆地站着,手里拎着的东西还没有放下来,手指在袋子上绞来绞去。
“你倒是吭声啊?为什么分手了?”
叶晓晓还是不做声。
“你倒是说话啊?哑巴了?!”叶之容突然把手里的刀和鱼都扔在地上,两只大手痉挛地扭动着,叶晓晓一看这架势,像受了惊的小鹿一样跳了出去。
叶之容脾气火爆,在集贤巷一带是声名远播的,巷子里爱看热闹的邻居都偷偷停下手里的活计,侧着耳朵听稀奇。这么短的一条巷子,又窄,邻居们都能从各家炒菜的气味中嗅出彼此的窘迫或宽裕。什么事情都是瞒不了人的。
叶晓晓跑到一个她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蹲在地上。
“哎呀呀,老叶,个姑娘家的,你怎么总这么训她?”树下的平房里颤巍巍地走出一个白发老奶奶,后面怯怯地跟着她的孙子夏天。
叶晓晓双手抱着膝盖,不看也不听任何人讲话。
夏家奶奶一边劝说叶之容,一边来拉叶晓晓,想把她拉到自己家去,可叶晓晓就是犟着不动。
“夏太,您家别拉她,越拉她越犟!她还有理了!”叶之容余怒未消,继续骂骂咧咧。
“老叶啊!像你这么做就不对,这教儿育女要讲究方法的……”一个戴着眼镜,端着茶杯的瘦高个男人正准备发表一番高论。他是大家的“刁先生”,可惜他的高谈阔论被叶之容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像你那样教育就好?把儿女教育到号子里去?”
刁先生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说:“好,好,好,我不跟你这种粗人计较,行了吧?”说着,转身要往人群里钻,可转念一想,这样认输可不行,不然,留下了把柄,邻居们会乱说的。于是又折回来,大声说,“喂!喂!喂!我可跟你说清楚,我家大儿子可不是进号子了,他是出国了,去了澳洲,澳洲——Australia,Australia你知道不?”
叶之容看见叶晓晓还蹲在地上,余怒未消,顾不得跟刁先生久战,扭头看见她买回的一大堆东西,又冲过去,一股脑的都扔了出来。
这天是叶之容的生日,叶晓晓给他买了一只飞利浦的电动剃须刀,网购的,也花了490元。剃须刀被摔了出来,摔破了,叶之容还嫌不解气,一脚踏在上面,踏了个粉碎。
叶晓晓看着自己的父亲,他两手鲜血淋漓的暴跳如雷,他不知道,为了买那只剃须刀,叶晓晓舍弃了三条裙子和一件T恤。那一刻,她心里也有些许的恨意升上来,眼泪也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滴到她的膝盖上,滴到抱着膝盖的手指上。
“晓晓,快起来啰,你再不起来,夏奶奶的脚可吃不消了哦。”夏家奶奶挪了挪自己的一双小脚,捶了捶弯疼了的腰,转身对孙子说,“夏天,快帮奶奶把晓晓扶到屋里去。”
夏奶奶的孙子夏天站在她们身后,得了奶奶的指令,连忙伸出手来把叶晓晓连拉带拽的拖进屋。
夏家奶奶的娘家是大家族,小时候裹过脚,虽然解放后放开了,但夫家也是有钱人家,没出过什么力,小脚也没长大多少。夏奶奶全名苏水莲,这是很久很久以后叶晓晓才知道的。
“晓晓,喝水。”
屋里很暗,叶晓晓半天还适应不了。可夏天不一样,黑暗对他没有影响,他很快摸到茶杯,给叶晓晓倒了杯凉白开,递到她面前。
这间屋子很拥挤,靠窗的地方放着一只小碳炉,后面是八仙桌,是餐桌也是书桌,上面放着电饭煲和茶具等,八仙桌后面是一张单人床,此刻夏天就坐在这张单人床上。
“晓晓,喝水呀。”叶晓晓把玻璃杯拿到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她知道这只杯子是夏天专门给她准备的,顿时有一丝酸楚随着冰凉凉的凉白开直达心底,尽管多少年她一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夏天是个睁眼瞎,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好像听见了叶晓晓心里的感慨,他冲她羞涩地笑了笑。
突然有一刹那,叶晓晓想伸出手去,在夏天面前晃晃,她怀疑夏天根本就是看得见,而是跟她、跟大家、跟生活开了一场玩笑。从小到大,她无数次拿好玩的、好吃的、恶心的东西悄悄地放到夏天面前,她希望把他吓一跳,从而拆穿他装瞎的鬼把戏,可惜,她一次也没有得逞。叶晓晓想:如果这真是一场恶作剧,那么导演一定不是夏天,而是老天爷,他给这个高高瘦瘦、身材匀称、五官俊秀的男孩装了一双乌黑油亮的瞎眼睛。
夏天先天失明,又生性腼腆,从小常受到邻居小孩的捉弄。他们在他必经的路口码上石块;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往他兜里扔死青蛙;或者把蘸了墨水的雪糕给他吃……但每一次,只要叶晓晓在场,他们就得逞不了。她是女侠,是夏天的保护神,她跟那些捣蛋的孩子厮打,收拾他们。渐渐地,他们服了。夏天也服了。
夏天的路磕磕绊绊、坎坎坷坷,可他一样也慢慢长大,他能独自一个人穿过几条马路去菜场买油条,能独自倒两趟车去盲校上学,他甚至还学会了给奶奶修收音机。
唯一可惜的是,他是那么怯弱,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总想藏在奶奶身后。
“这伢么事都好,可惜就是这双眼睛……这叫我么时候能够放心地走啊……”夏奶奶总是在背地里偷偷地叹气,好像忘了他还有一双腰缠万贯的父母。
“晓晓,你为么事不叫涂当一块儿来啊?”夏奶奶慢吞吞地在小碳炉子上弄午饭,扭过头来问她。
为什么只要是分手大家都认为是女生甩了男生呢?想起爸爸的责骂,叶晓晓呆着不想做声。
外面一阵响动,好像是叶之容把刚才扔出来的东西捡了回去。叶晓晓不想理他,喝了口水。
“晓晓,你最近画了什么画啊?……你说,画能不能翻译成盲文呢?”夏天问了个怪问题,让叶晓晓目瞪口呆。
“哎哟,宫保鸡丁啊……那个香啊……”门外刁先生拉长了声音在大发感慨。叶晓晓仿佛能看见他挺着瘦弱的胸脯,伸长了脖子,大张着嘴在夸张地打呵欠。
刁先生大名刁德安,原来是无线电厂的会计。他戴副眼镜,又喜欢高谈阔论,仿佛天文地理无所不通,人们给他取了个“先生”的外号,正好他又姓刁,大家觉得这个姓氏非常适合他,于是都叫他“刁先生”。他也不恼,乐滋滋地接受,久而久之,男女老少都喊上了。
“吃了啊,刁先生?”有人跟他打招呼。
“吃了吃了,青椒炒牛肉,那个香啊……”
他还想就午餐的内容跟那人探讨下去,可人家却从他脑满肠肥的呵欠中闻到了口臭,点了点头,笑了笑,就迅速进屋了。
刁德安是这些居民里唯一出生在这条巷子里的,夏天纳凉时他还吹嘘二十年前这整条巷子都是他们家的。
“那怎么没的呢?”有人摇着蒲扇,无限揶揄地问。
他不回答。但夏家和叶家的房子以前倒是他家的,十几年前三万一栋被他给卖了,当时算是贵的,现在看来,简直便宜到家了。
他自诩为正宗的武汉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开口闭口就是“你们乡里人……”,可这儿所有的“乡里人”都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瞧不起这个吃软饭的家伙。
他还想追着人家说几句,可他老婆一向是晚上在灯红酒绿处辛苦,这会儿正在把白天当黑夜的恶补睡眠。她在屋里高声骂道:“刁德安,你还不给老子死进来!”他这才作罢,缩着头回了屋。
夏奶奶弄好了午饭,三个人吃了,叶晓晓帮着收拾了碗筷,趴在八仙桌上打瞌睡,收音机里又依依呀呀放起了越剧,吴侬软语正好催眠,叶晓晓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这一觉倒睡得够久的,醒来时已是太阳西斜。叶晓晓琢磨着叶之容的气消了,偷偷地溜回了家。
家里一个吊扇正哐当哐当地转着,叶之容在吊扇下的躺椅上打盹。她轻手轻脚顺着梯子爬到了阁楼上,可吱吱呀呀的阁楼还是惊醒了叶之容,他在下面喊了声:
“开空调!别舍不得电!”
这间房子叶之容接手之后就修整了一下,加高了两米,比夏家显得明亮多了,但也并不宽敞,加起来就二十来个平方,下面一个巴掌大的客厅兼饭厅,后面是更小的厨房和厕所。叶之容想办法在上面建了个阁楼,木材用得扎实,密封也好,还装了空调,是叶晓晓的闺房。他就在下面客厅里支张行军床。
叶晓晓并没有开空调。虽然热是热点,但还能受得住,武汉的夏天一直这么热,小时候没空调,不也这么过过来了吗?她不太喜欢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们,好像没空调就活不下去似的。
她躺在床上,头枕着胳膊,另一只手转着手机。
叶之容是个水手,长航的,可惜他驾驭不了九几年那股下岗的浪潮。九八年,他下岗了。下岗后,他在家里焦躁不安的闲了半年,在兄妹们的帮助下在巷子口开了家早点铺,后来发现自己做的汤圆受欢迎,就专卖汤圆了。
他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喝酒,喝了之后就发酒疯、骂人、砸东西,左邻右舍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有一次他喝醉了,吹嘘自己血液里流的是酒精。叶晓晓觉得这是他说得最清醒的话了。叶晓晓的妈妈在她几岁时就走了,听说是得了急病,但是个什么急病,叶晓晓一直没弄明白,家家舅舅也早已不和他家来往,每回问叶之容,他就借着酒劲又哭又闹。后来大了,叶晓晓也就懒得去问。生活嘛,总要向前看,死了的总归是死了,还是活着的老爸要紧。
叶之容很喜欢涂当,因为他嘴巴甜,而且每次来他都会给叶之容带点好酒,还要陪他喝上二两。自从涂当来陪他喝过酒后,他就没再发酒疯了。即使喝高了,最多也就扯着别人七里八里的说上几个小时。也难怪他会发那么大火。
可现在他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是明白涂当为什么要跟自己分手,那他还不真拿把刀把我给杀了啊?叶晓晓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儿,手机响起来了,把她给吓了一跳,她怕吵醒叶之容,连忙接了。
“喂,晓晓吗?”叶晓晓听出是“经纪人”陈小北的声音,“你在哪里?怎么没上网呢?”
“哦,小北哥,我在家呢,回家了。”叶晓晓压低嗓门回答,但大脑警觉起来,陈小北找他一定有事。
“我在网上给你留言了,你看看。明早早点过来,别误了事。”说着,他挂了电话。
叶晓晓用手机登了QQ,发现陈小北给她留了好长一段话。原来明天要见记者,他就有关问题,给了她标准答案,要她记住要领,明天顺顺溜溜地表达出来。
陈小北给她列了十来个问题,有的是记者给的,有些是他臆测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觉得自己是商业炒作吗?
叶晓晓往下翻了翻,还有更尖锐的,例如:你相信一脱成名吗?你觉得自己的身体难看吗?你觉得是男人更喜欢你还是女人更喜欢你?你揣测过男人们看你时的感受吗……
叶晓晓呆了半晌,踏出那一步,这些问题迟早是要面对的,她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她下了QQ,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回藏龙岛。
她拎着东西一步一步从阁楼上爬下来时,叶之容正站在底下看着她,呆呆地问:“怎么不在家里住一天?这个点,你再过去,太晚了,不安全……”
“有事。”叶晓晓一边换鞋子,一边回答,低着头不看叶之容。
“那,吃了晚饭再走吧。”叶之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站着,请求道。
“有事,”叶晓晓一边朝外面走,一边回头说,“我走了啊,爸。”
叶之容知道挽留不住,只好站在门里朝叶晓晓挥了挥手:“到了给爸打个电话……”
“知道了……”说着,叶晓晓的高跟鞋已经响到刁先生家的门口了。
“哟,晓晓,怎么今天才回来就要走啊?”刁德安坐在躺椅里勾起身子跟叶晓晓打招呼。
“是啊,刁伯伯,学校里有事呢。”叶晓晓掩饰住心里的厌恶,依旧甜甜地回答。
刁德安已经离开躺椅站了起来,他走出门,看见叶晓晓扭动着臀部的背影,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揩了一下嘴角。
刁德安一直想从叶之容父女俩那里揩点油,可惜叶之容直来直去,丝毫不隐藏对他的防范。而叶晓晓呢?心眼又过于地多,所以一直未能得逞。这常让他恨得牙痒痒。



叶晓晓是成名了,是的,一脱成名了,她现在是网络上的大红人,任何和网络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她,就连巷子里的大妈们也通过上网的儿子和老公,知道了她的一脱成名。可是,她快乐吗?她突然觉得一切变得好复杂。
叶晓晓是学油画的,她不喜欢梵高不喜欢莫奈,她认为那不需要功底,只是纯粹的天赋和足够的神经质,她最喜欢的画家是桑德罗·波提切利。他是15世纪末佛罗伦萨的著名画家,意大利肖像画的先驱,最擅长画圣母子。
她喜欢波提切利细腻稳健的笔法,她从画家笔下那些丰满白皙、充满肉感的女人体里,感受到了活生生的女人气息。那些女人神态端庄安详,体态优美,将那些几近完美的裸体坦然呈现在人们面前。但她们的目光游离在画面之外,你看,或者不看,她们根本不在意。
叶晓晓读高中时就大胆地临摹了几幅波提切利的名作,但由于基本功不够,都不怎么满意。
大一时开始画人体素描,系里每次联系的模特都是“广大劳动人民”,现在劳动人民的生活也过好了,大鱼大肉地吃得身材严重变形。粗大的骨节突出着,因生孩子而扩张的盆骨依然扩张着,大而扁的乳房耷拉着,她们对于油画系学生的看与不看,也完全不在意,她们摆出的这种“大无畏精神”,因为过于勇猛和完全没有看头,彻底倒了这些小画家们的胃口。
男生们一扫第一次的脸红心跳,慢慢开始有了怨言。他们私底下开玩笑,希望班上的女生为艺术“献身”一回,他们把一学期的十次人体写生依次排上了女生们的名字,没想到叶晓晓竟然首当其冲。她长得不算漂亮,但男生们一致认为——她是最好的幻想对象。
等消息传到女生这边,又传到叶晓晓的耳朵里时,已是大二下学期。叶晓晓一下涨红了脸,咬着嘴唇,啐了传话给她的女生一口。心底却有一种异样的甜蜜慢慢蔓延上来。那些男生,到底是识货的,她心里偷偷地想。
愚人节那天,班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叶晓晓:
“你能为艺术现身一回不?”
叶晓晓知道他的意思,又嗖地一下红了脸,咬着嘴唇按捺住心里的激动,表面上平静地回答:“我考虑考虑吧。”
下了晚自习,叶晓晓最好的朋友林荳荳在寝室里怂恿她:“答应吧,答应吧,男生们可把你排在了最前面。要是你脱了,那几个男生非喷鼻血不可……”
叶晓晓没有理她,自顾自地端着盆子进卫生间洗漱了。
喷头砰的一声打开。热水自上而下喷在身上,点点水珠滚过身体犹如夏雨倾洒在荷叶上,水滴从脸上落下,滑过脖子,溜过胸前,自上而下,淋湿了白皙的脚踝。
叶晓晓的脸长得很单薄,但身体却很丰满。34C的胸部,是很多女生羡慕的对象,一对饱满而富有弹性的乳房骄傲的挺立着,浑然天成。叶晓晓知道,这样的乳房,即使是在名画中也不多见。
由于经常运动,小腹平坦,腰肢纤细。臀部不算大,但是滚圆。
她又用双手把头发高高挽起,抱在头顶,歪歪斜斜地站着,端详起镜中的自己,完美的线条、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的肌肤,青春在皮肤底下闪烁着白玉一样温和、诱人的光泽……这让她想到了古希腊头顶水罐的女神。
她突然有一种想拿起画笔画下自己的冲动。
人体是美的。漂亮的人体更是艺术品。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叶晓晓第二天答应了班长的请求。
当叶晓晓在更衣室准备好,披着浴袍站在画室中央的时候,所有的男女生都使劲鼓起掌来。当她把浴袍脱下时,所有的男生都惊呆了,他们屏声静气,拿起画笔贪婪地画下了他们幻想中的女神。
可惜男生们的计划泡汤了,后面的女生死活也不肯脱。不知道她们是自知身体硬件不如叶晓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她们就是不脱,而且,没有一个愿意。
林荳荳说:“大家都不脱,我也不好脱,我怕她们骂我。”
这下,叶晓晓成了另类。她得到了所有男生的爱慕,却得到了所有女生的仇恨。她们羡慕她,自知不如她,这就更加深了她们的恨。恨的理由搬不上台面,隐隐地埋在骨子里,就更加强烈,更加持久。叶晓晓也渐渐感觉出来了,她们孤立她,绵里藏针地讥讽她。
“那么大,像不知被……”
“唉,都走形了,不知道……”
女人们对于同类的怨毒,是最深刻的怨毒。
叶晓晓当裸模的事在校园里不胫而走,流言比风快,她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像烟雾一样的闲言碎语跟随着他。在食堂、在开水房、在操场,她都能感觉到背后的窃窃私语,当她转过头去时,那些迷雾又三三两两散开。这让她很是恼火:你们除了有妒忌,还有什么本事?!
这让叶晓晓更看不起她们,她一点都不认输、一点都不妥协的个性冒了头,她跟她们杠上了。她独来独往,像个独行侠。
好在班长站出来了,他带领着男生们要求女生公正友好地对待叶晓晓,并周末主动约叶晓晓出去散心。男生们像当初给女生排写生顺序一样,给叶晓晓排了周末男主角,每周一个男生约她出去逛街、看电影、吃饭。叶晓晓得到了支援,更是不动声色地趾高气昂。排到涂当那里时,就固定下来了。
“你的身体真美。”
两人头对头躺在校园的草坪上,涂当手里转动着一支狗尾草,说。
叶晓晓闭着眼睛享受着已经要坠下地平线的夕阳,微微笑着,不做声。
“叶晓晓,就是小小的叶子……以后我就叫你小叶子吧?”
“小叶子?”叶晓晓睁开眼睛,侧过身重复着这三个字,略带疑惑地体会着里面的情意,半晌,又扭过头去,闭上眼睛,微笑着点了点下巴。
涂当又说:“小叶子……我能再看看……不?”他指的是叶晓晓34C的身体。
叶晓晓还是不做声,涂当翻转身撑在地上,拿狗尾草扫着她的脸,叶晓晓忍着,还是不做声。涂当突然伸出手来挠她的咯吱窝,叶晓晓实在是忍不住了,伸出手反击,两人顿时扭打成一团。



第二天的记者招待会开得比陈小北预想的还要成功。
叶晓晓当天晚上回到了租住的房子。摄影的活接得多了,住在宿舍里就不大方便了,她和涂当在校外合租了一个小套间,说好是合租,所以一人分摊一半的房租。
叶晓晓在电脑前把陈小北嘱咐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更绝的是,她有美术功底,娓娓道来,简直就像是一堂艺术普及讲座。
对于叶晓晓的应变能力,陈小北丝毫不怀疑,当初决定包装她的时候,他就看准了她那双乌溜乌溜转动的黑眼睛贼精贼精的。
一位网站的娱记问:“同样是露点,大多数人感受到的是色情,而你却坚持声称自己是艺术,色情和艺术只有一步之遥,你凭什么说自己从事的是艺术呢?”
叶晓晓不慌不忙,眨着单眼皮的小眼睛微微一笑,说:“从我的眼神。我的眼睛告诉你的是纯真,不是隐晦和暗示什么。”
“你为什么要展示自己的身体呢?”
裸模这个职业由来已久,陈小北倒没想到记者会问这个问题,他把目光投向叶晓晓,他以为她会简单地回答自己的身体漂亮之类的话。
叶晓晓的脑海里闪过男生们排的写生表、班长的请求、女生们的孤立,但她没有给大家讲那个故事。
“人体是上帝缔造的最完美的艺术品,尤其是按黄金比例分割的女人体,女性的身体不仅是生命之源,也是艺术品。将美好的一面展示给众人,这是人的天性。文艺复兴时期与达芬奇、米开朗基罗齐名的拉斐尔曾画过许多裸体的圣母,人们从她们身上想到的不是性,而是圣洁。我希望大家也能从我的身体上读到圣洁。”
记者群中闪过一丝骚动,这些拿了红包的记者显然也没有想到叶晓晓的回答会如此精彩,他们有些搞不懂这个小姑娘到底是“乳大无脑”,还是“乳大有脑”。
记者们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叶晓晓都沉着应答,博得了大家的好感。
现场气氛太好了,问题都问完了,记者们还不肯走,有人问:
“叶晓晓,你还会有更大胆的举动吗?比如说,向我们展示你的身体?”
这个问题倒是叶晓晓始料未及的。
在自己学校,给班上同学当一回裸模,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举,因为同学们毕竟都还是比较友好的,每人一张人体色彩,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比这尺度更大的画作,甚至是名人的裸体画都比比皆是。但因为这次写生,叶晓晓的名气出去了,有摄影记者来找她,需要她当人体模特,拍一组主题摄影。叶晓晓一口回绝了。
那位摄影家软磨硬泡,甚至找到涂当的哥们来给他们灌迷魂汤,叶晓晓还是不为所动。
“保证不露点、保证不色情!”摄影家是国家摄影协会的会员、省摄影协会的常务理事,他亮出一大堆头衔,还拿出自己的作品,就是希望青春的叶晓晓帮他找点灵感。
“要不?接着试试?”连涂当也心动了。男人就那点虚荣心,自己有个什么宝贝,就想拿出来现现,希望全世界的男人都垂涎欲滴。
“不行!”叶晓晓还是斩钉截铁。她有自己的小九九,偶尔玩玩,展示一下自己的身材,是可以的,但要真拍了照片,一张一张复制出去,那后果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不巧的是汤圆馆歇业了。
前进四路那一带是老房子,过年时大火烧着了一栋仓库,连带烧了好几家民房,春节后市政府下令整改,几个开发商看中了这块地,几番角逐后,把集贤巷和汤圆馆那片都圈了进去。刁先生鼓动得一巷子居民兴高采烈、沾沾自喜,以为咸鱼翻身的大好机会来了。
生活完全断了来源,叶之容也不急,他又当爹又当妈的二十多年了,这一下歇下来,他可安逸了。他天天穿着大汗衫,大裤衩,端着茶缸,摇着蒲扇在巷子里晃来晃去,跟刁德安下象棋、下军旗、下围棋,杀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
可叶晓晓急了,九月份开学就要交学费了啊,一万三,可不是个小数目。她偷偷翻了翻家里的存折,三四个存折,零零散散加起来才几千块。叶之容每天赢得高兴,早把这些“俗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更巧的是,某天早上去菜场,竟被一块西瓜皮暗算了,稍微劈了下腿,踝骨就骨折了。
伤倒不重,但伤筋动骨一百天,叶晓晓这下彻底傻眼了。

叶晓晓去找几个叔叔姑姑借钱。第一轮借钱,给自己的兄长看病,叔叔姑姑们没有多说,倒是第二轮借学费,他们颇有微词了:
“读书有什么用?你看你爸爸,读的书比我们多,硬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通,都读苕了!”
在叶之容的兄弟姐妹中,他书读得最高,中专,那个时代的高级知识分子,连工作都是包分配的啊。叶晓晓无语。
“你看,周星驰都没有读大学!就连那个世界(华人)首富李嘉诚都没有读什么书!你那个什么二级学院,还是个美术专业,有什么好读的啊?读出来还是找不到工作,毕业就失业!还不如不读嘛!”
东家买了房,西家买了股票基金,全都被套牢了。
叶晓晓不信邪,找到了舅舅,长航分给她爸爸的房子就被他家住着,多少年一分钱的房租都没有给,更没有半点还房子的意思。她想,这回家里有事,他总不至于袖手旁观吧。
但是没想到她猜错了,舅舅压根就不打算再认这门亲戚,对于她这个多年未见的外甥女,他只是诧异她“一哈子”就长大了。
“你爸爸那个脾气坏哦!你自己要小心呢!”外婆拄着拐杖送她到过道里,老人家瘪着嘴、咬着没牙的牙床狠狠地说,“我好端端的一个闺女竟——竟活生生地没了!”
除此之外,他们没有打算借给她半分钱。
百折不饶的叶晓晓受挫了,她两手空空地回到医院,叶之容睡着了,她趴在叶之容身上偷偷哭了一场,那个锲而不舍的摄影家突然打听到医院来了,他拎了点水果来看叶之容。
叶晓晓怕把叶之容吵醒,把摄影家领到了医院的花园里,摄影家循循善诱:
“我需要你纯净的眼神给我灵感。”摄影家诚恳地说,“这是纯粹的艺术创作,艺术的,保证不用于任何商业用途。”
“你的身体还是少女的身体,这里面没有性、没有肉欲,有的只是青涩和感性。你单薄的脸和纯净的眼神,正是我所寻找的。”
但最后让叶晓晓真正动心的是他开出的价码。
“一千块一场,一千块一场怎么样?”
叶晓晓睁大了眼睛。一千块一场,十三次,她的学费就够了啊!多一项技能总比辍学好吧。她想,反正涂当是支持的,拍就拍吧。
第一次拍摄还是有点艰难的,在摄影家的工作室,叶晓晓带着涂当。叶晓晓怎么也无法把浴巾脱下,反反复复,犹犹豫豫快一个小时了,她都无法像当时在画室里那么坦然。连涂当都有点着急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要不,咱们不拍了,算了?打道回府?”
叶晓晓还是犹豫不决。倒是摄影家很有经验,他叫来了女助手,让女助手先脱了,摆出姿势拍了几张,叶晓晓的紧张才得以缓解。女助手很自然地走过来,扯下了她身上的浴巾。
先从自然的背部开始拍摄,然后侧面……接着摄影家要求她加了点动作……转身……
工作进展得很顺利,拍出来的效果也很理想,摄影家在每一幅照片上都加上了一些感性的文字。
光线从背后照过来,叶晓晓半躺在一张贵妃榻上,右手支着头,左手顺着身体轻轻抚在髋骨上,头微扬。光线打在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小麦色光芒,身体的调子半明半暗,立体感很强,光洁如玉的身体因为青春和饱满微微发出润泽的光辉。
摄影师在照片的右上方写上了几行钢笔字:

年轻的光阴 年轻的手
抚过那些伤痕
抚过那些等待的岁月
风柔柔吹过 雨滴滴下过
你的目光却未曾来过

那湖水一样澄澈的双眼,升腾起一波又一波的迷雾,年轻的期待和寻找。的确不色情,叶晓晓接过摄影家给她的三千块钱,尽管他并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把照片的版权合同交给她,她仍然长长地吁了口气。
后来,摄影家办了展览,她在圈中就小有名气了。涂当偶尔也给她拍几张发在微博上,但一直是半红不黑的,直到那天陈小北找到她。陈小北把她的照片放到了某知名网站上,并想方设法做成头条新闻。一夜之间,她红了,三炒两炒,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牌子或网店找她代言。于是,街头巷尾的婆婆妈妈也知道了,只除了她那个从不上网、并固步自封的爸爸叶之容。



陈小北略一沉吟,和台上的另一名策划交换了下眼神,便大胆地暴出了叶晓晓下一轮的工作方案:
“这位记者问到了我们心坎里,我们晓晓正有一个惊世之举要向各位宣布:我们打算请100名摄影记者和媒体人与我们共度一天:包括上街、吃饭、洗澡、睡觉……”陈小北抢过话筒,说。
现场一片哗然,马上有记者兴奋地问:“真是惊世骇俗之举,我现在可以报名吗?”
“天!真敢!我也要报名!”有不少女记者也纷纷报名,现场顿时被炒热到极点。
上街?吃饭、洗澡、睡觉?……叶晓晓的脑海里浮现自己赤身裸体地出现在街头的情景……恐怕所有的人都会侧目吧?无聊的小青年会吹口哨,满脸皱纹的老太会目瞪口呆,提篮子的中年大妈会大骂 “伤风败俗”、“不要脸”……最可怕的是爸爸,他会怎么样?他不会拿一把斧头把她劈成两半吧?
叶晓晓呆住了。这是陈小北的突发奇想,他完全没有跟她商量,这一次恐怕玩大了吧?不会把自己烧着吧?叶晓晓几次张了张嘴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现场的气氛热到了极点,记者们吵吵嚷嚷地在陈小北面前报名,他们把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陈小北那张嘴上,努力地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好在第一时间将那场划时代的壮举勾勒出来。
“完全不清场……”陈小北激动得两眼通红,一再郑重承诺,“绝对面对面,每个人都有面对面提问的机会……”
“时间怎么安排?每个人几秒钟吗?”
“不,绝对在两分钟以上!”
“计划能在什么时候实施?本月可能吗?”
“我们已经有几个选址,但还未最后确定,是选在人文气息较好的武昌?还是选在时尚商业的汉口?到底定在哪一处? 我们还会征求广大网友的建议,你们也可以建言……”
“要上街吗?”
“会出动警力吗?”
“会不会戒严?”
“未成年人能参与吗?”
陈小北完全被记者们对准他的话筒,和他们狂轰滥炸似的提问给点燃了,他激动得唾沫星子横飞,两只眼睛都快爆出来了。而叶晓晓的喉咙却直发干,她听着陈小北与记者的对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眼睛也在发红,是着急得发红。
记者散后,叶晓晓一屁股跌在凳子上,她欲言又止,她想说:为什么突然加了这么个活动?为什么事先都不跟我商量?甚至连通知一声都没有?!
可陈小北却张开双臂,小跑过来,抱住她,还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在她脸上啪地亲了一口,激动地说:“宝贝, 你熬出头了!我们熬出头了!”
“可是……”
“对我有这样的奇思妙想感到惊奇?佩服?”陈小北打了个响指,“别说你佩服,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这样有价值的点子是怎么飞到我脑海里的!哎呀!我真是个策划天才啊!”陈小北迈着舞步在大厅中央陶醉地转了个圈。
也许他是对的?叶晓晓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出自己的顾虑。陈小北一直帮她,从开始在网上发现她,他就一直不遗余力地帮她,没跟她提钱,更没对她伸手动脚,甚至还在某些时刻为她花了不少钱,她怎好把这些不信任地话说出口?
可叶晓晓还是犹豫着,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是人生转折的一件大事。如果她真的在所有媒体面前脱了,那么也就意味着她的衣服再也穿不回来了。到底该怎么做?好像没有一个万全之策,要么成名,一脱成名,要么放弃这个大好机会?放弃恐怕是不可能的,她如饥似渴地等待了这么久,煎熬了这么久,等待的就是一把火把她烧透,烧到通红,甚至是红得发紫。那才是她希望的。可是,这如何才能不负如来不负卿、两全齐美呢?
更让人害怕的是,她越来越看不懂陈小北了,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帮她吗?还是在利用她?如果是帮她,为什么不征求她的意见?一起结伴同行的人里,有人有了外心,比凶猛的敌人更可怕。
叶晓晓焦虑不安,叶晓晓着急上火。



开完记者招待会,叶晓晓两眼烧得通红的回到宿舍,把挎包往茶几上一扔,就倒在沙发上。这回也没有人跟她争辩,没有人给她命令,甚至骂她了。涂当搬走了,甚至连自己用过的不要的东西都装在垃圾袋里一股脑带走了。他真是走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他叫了几个哥们一起来搬东西,连挽留的机会都不留给叶晓晓。
叶晓晓正躺在沙发上黯然伤神,手机突然响了,她伸手摸到手机,一个陌生的号码,她很警惕地接了。
“喂……晓晓,是我,我是夏天……”
叶晓晓竟然接到了夏天的电话。夏天偷偷地去打工,攒钱买了部手机,这是他打的第一个电话。
听到是夏天,叶晓晓强打起的精神就放松了。她甚至都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她的号码的。
“你怎么能打工啊?做什么呢?”叶晓晓脑海里浮现了残疾人在路边卖报纸的情形,一千多块,要卖多少份报纸啊?
“我会调琴啊……调琴……就是调钢琴——钢琴调音师……”夏天生怕叶晓晓误会成“调情”了。
“哦……”叶晓晓一点都没感到惊讶,夏天能单独上街,能单独上学,小时候就会修收音机,现在会调钢琴,应该不是什么天方夜谭吧。
“晓晓,你怎么了?你不开心吗?”夏天倒很关心她,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心不在焉。
叶晓晓承认夏天的聪明和敏感,但她怎么才能让夏天明白她的苦恼,且不说夏天能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只是这件事从何说起啊。叶晓晓不想告诉夏天,他活在那个简单的世界里,他哪里能明白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里的诱惑呢。
“没什么,我挺好的。”叶晓晓无声地笑了笑,勉强应付。
夏天想说:晓晓,你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你可以信任我,但是他终究不敢说出口。在叶晓晓面前,他的自卑更深更深,他的缺陷像一把剑一样刺在他的心口。“那好吧,你好就好。这是我的手机号,你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情,可以想办法沟通啊……”
夏天挂了电话,叶晓晓从沙发上站起来。也许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沟通的,但我们可以去试一下,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这是夏天说过的。也许老天爷没有给他双眼,所以特地给了他一颗善感而明澈的心。
叶晓晓打电话给陈小北了,说想跟他聊聊。他在美院老校区的一家咖啡馆里。叶晓晓在校门口叫了辆黑的,半小时就到了。
这是家知名的小咖啡馆,店主是名画家,墙上挂着不少文艺复兴时期的仿制品。进门的墙边放着一架老式钢琴,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坐在钢琴前正全神贯注地弹奏一支肖邦的练习曲。
里面有点儿暗,叶晓晓在一排水晶帘子后找到陈小北,他坐在角落里喝着咖啡,正用笔记本上网听音乐,看到叶晓晓来了,他摘下耳机,示意叶晓晓坐在对面,并招手叫来了侍应生。
“一杯橙汁吧。——想跟我谈什么呢,小丫头?”陈小北笑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叶晓晓更不知怎么开口,陈小北也不急,不紧不慢地看着她。服务生的橙汁端上来了,叶晓晓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说:
“小北哥,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
叶晓晓想从远处绕过来,哪知陈小北打断她,说:“直接点吧,这么晚,这么忧心忡忡地来找我,就是为了对我说几句感激的话?”
叶晓晓转动着脑子,仔细斟酌着,她想让陈小北改变上午的决定,但又不至于得罪了他。
“说呀,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对小北哥讲呢?”陈小北抿了一口咖啡,不慌不忙地说。
“——上午您为什么临时对记者讲了那样的一番话呢?那个活动?”
“我知道你就是为这个来的。”陈小北瞟了一眼电脑,“有什么异议吗?难道你不觉得我的这个决定非常棒吗?这是真正的灵光一现啊!”
叶晓晓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眼前坐着的这个人是天使还是魔鬼。曾经有多少次他把她从那些骚扰中解救出来,教她怎样跟摄影者签合同以保护自己?曾经有多少次他有如神兵天将,帮她排忧解难?曾经又有多少次,她以为自己是聪明绝顶的,自己审时度势的眼光是独到的?但眼前的这个人,她完全看不懂。来之前,明明隐隐感觉到他是别有用心的,现在被他的几句话轻轻一化解,似乎又是自己错了,自己多心了。
“难道你还要责怪我没有事先跟你通气吗?我能想到这个活动,也是因为那个记者的提问啊!你没有感受到当时那热烈的气氛吗?你看看那些记者,完全被我们的计划给震撼了,多兴奋啊!”
叶晓晓还是沉默不语。她的眼神是迷惑的、游离的。陈小北又继续说:
“傻丫头啊!熬过了这一次,你就成名了啊!有多少人梦想着这一天啊!有多少人做梦也想着这么多摄像机对着自己、却不能成真!你熬了那么久,被底下那些下三滥的摄影爱好者纠缠了多久,你的苦、你的难堪,难道我没有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吗?经过了这个活动,你就不一样了,你就身价百倍、你就是大腕、你就是名人了啊!你可以完全把他们踩在脚下了!——有多少人做梦都想着这一天呢!你还在犹豫什么啊?”
“可是,我付出的代价会不会太大了?”叶晓晓犹豫着说出来。
“代价?什么代价?你的身体那么美,只会让男人们看了垂涎欲滴,知道、了解、欣赏你的美!如果有人批评、有人非议,那就是妒忌!”
“可是……可是……”叶晓晓还是犹犹豫豫。
“你还在犹豫什么啊?”陈小北有些不耐烦了。
“脱下的衣服还能穿回来吗?”叶晓晓鼓起勇气说。
陈小北斜挑着眉毛,看了她一眼,说:“你的衣服是现在才脱的吗?”说着,他也觉得这句话过火了,马上又转圜了语气,说,“别多想了,丫头,衣服已经脱了,我们是为艺术而脱。”
叶晓晓还想说点什么,可陈小北打了个呵欠,说:
“——就这么定了……除了我,不会有人这样帮你的……不早了,早点回家休息吧。我已经很累了。”
“我们是为艺术而脱!我们是为艺术而脱!”叶晓晓在回去的车上不停地念叨着这句话,她需要这句话给她力量,让她迅速地膨胀起来。



叶晓晓有气无力地回到宿舍里,刚躺下,爸爸的电话就来了,叶之容在电话那头焦虑地说:“快回来快回来!快叫辆车回来!从小带你的夏太走了!”
叶晓晓心头一阵疼痛,哇的一声哭出来。可两分钟之后,叶之容的电话又来了:“叫到车了冇?快点,还冇死,等着见你最后一面!”
叶晓晓慌慌张张地奔到南京路二医院,夏奶奶突然脱水中风了,幸亏离医院不远,叶之容慌慌张张地送来了,但还在手术室内抢救。夏天茫然无力地坐在手术室外,他的爸爸妈妈也来了,穿着华丽的衣服担心着公司的生意,他们和夏天坐得很远,夏天是他们完美人生上的一笔败笔,他的存在时时提醒着他们这一隐痛。不一会儿,妈妈回公司了,她要去打点她的生意。爸爸夏育之终于坐到夏天身边了,他伸出手握住儿子的手,咬了咬牙,用力地握住了。
夏天茫然不动的任由他握着,他目光散淡,叶晓晓第一次觉得他像个盲人。
夏育之的内心不知受到了什么触动,他转过身搂住儿子的双肩,把儿子的头使劲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咬着牙齿,闭着眼睛,好像要哭出来,但是夏天一把推开了他,他跌跌撞撞地摸索到叶晓晓身边,乞求道:“晓晓,晓晓,你带我走,带我走,好不好?我不想呆在这里,我害怕呆在这里……”
得到了大家的默许后,叶晓晓带着夏天离开了,带着他在南京路胡乱地转了一圈后,想到明天还要上课,就带着他回到了自己的宿舍。刚到,天空就轰隆隆下起了倾盆大雨。武汉的夏天,常常雷雨肆意。雨水铺天盖地的从天空倾泻而下,猛烈地敲打着窗户,敲打着窗外的树枝。天迅速地黑下来了,只朦朦胧胧看得见近处的路灯。
气温迅速地降下来了。一阵潮湿的雨,弄得两个年轻的生命都拘谨不安。
“你冷吗?”叶晓晓看见夏天的胳膊上暴出一粒粒的鸡皮疙瘩,他用手来回搓着,没有回答,她找到一条毛巾被,搭在他身上。
“你饿不饿?”叶晓晓中午没吃午饭,这会儿,肚子才隐隐觉得饥饿。
夏天还是不讲话。叶晓晓也只好呆坐着。
可这湿漉漉的雨下个没完没了。叶晓晓也渐渐觉得冷了,她的头发和裙子刚才汗湿了,现在凉凉地贴在背上,极不舒服。她想了想,反正夏天也看不见,不如去冲个澡吧。想着,她随便抓了件睡衣,就去卫生间冲了个澡。
夏天呆呆地坐在那里,他害怕失去奶奶,从小到大,奶奶就是他的天就是他的地,奶奶教会了他一切,教他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穿衣吃饭说话,甚至让他读书上学,他还学会了调琴。现在奶奶要走了,他的世界一下子坍塌了,奶奶领他走到了光明的入口,就要挣开他死死牵着的手,他觉得世界一下子又黑暗了,那些高楼、那些树木、那些街道、那些五彩的阳光和云朵,还有人群……那些因为奶奶而构造起来的世界,也要随奶奶走了,它们就要被风吹散了,或者轰隆一声向他倾倒过来。
“啊!”夏天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尖叫。
“怎么了,夏天?”叶晓晓刚洗完澡,连忙关切地走过来。
一团玫瑰的甜香随即旋转到夏天的身边,他知道是叶晓晓刚刚洗完澡,稍稍定了定神,说:“晓晓,我渴了,能给我倒杯水吗?”
一双小巧的拖鞋啪嗒啪嗒的打在地上,叶晓晓倒来了一杯白开水,递给夏天。
夏天抿了一口,杯子上有同样的香味,他把杯子转了转,把叶晓晓捏过的地方握在手里。
“你饿吗?”夏天的小伎俩叶晓晓浑然不觉,她看着他,又问。
夏天木讷地点了点头,得到允许的叶晓晓立马行动起来,她迅速到厨房搜罗,找到了一个番茄,两只鸡蛋,她撕了两包方便面,将面在滚水中捞了捞,做了一道番茄鸡蛋炒面。
吃完面后,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似乎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世界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白汪汪的水面反射着灯光和闪电,看不出深浅。叶晓晓租住的房子仿佛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有倾覆的可能,这栋单薄的民房,建在路边的电线杆旁,叶晓晓听着轰隆隆的雷声渐渐感到了害怕。
而夏天,听着外面猛烈的雨声,心里渐渐感觉到了局促,什么时候才可以走呢?外面有没有公交车?即使有公交车,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他能够顺利地回去吗?晓晓是他心目中的女神,这是他和她单独相处的第一个晚上,他不能冒犯她,他不能唐突她,如果不走,他可以做到吗?
夏天听到轻微的响动,他知道是对面的晓晓将脚从凉拖里抽了出来,轻轻地放在床上,并抱住膝盖。
“你害怕吗,晓晓?”夏天轻轻问。
“有一点。”叶晓晓回答道,又马上补充,“这房子做得太水了,而且旁边就是电线杆……你怕吗?”
夏天乌溜溜的黑眼睛看着叶晓晓,微微一笑:“我不怕啊。”说完,轻轻在心里叹息一声:晓晓,你知不知道我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才不怕的呢?
叶晓晓没有想那么多,这场雷雨能让她暂时忘记陈小北、裸照和他的计划,她心里是轻松的。雷声渐渐小下去,雨声也住了,一场雷雨走远了。屋里又感到了闷热,叶晓晓跳下床,噼噼啪啪地走过去,推开窗子,一阵悦耳的蛙鸣传过来。
“到底是新城区,还可以听得到青蛙的叫声。”叶晓晓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夏天想说,这种叫声绝不是青蛙的,而是癞蛤蟆的,他听得出它们的不同。可他发觉叶晓晓很高兴,于是抿了抿嘴唇,没有做声。他想起小时候,巷子里的小孩把癞蛤蟆扔到他面前,想吓唬他,他没哭,倒是把来给他解围的叶晓晓吓哭了,她一边哇哇大哭着,一边硬撑着把那只癞蛤蟆拧起来扔走了。
“我……该走了……”夏天慢慢站起来。
“什么啊?都这么晚了,外面还有没有公交车哦,再说了,你一个……人,我怎么放心……”叶晓晓急了。
“我可以的……我可以一个人过马路,坐公汽的……”夏天也急了,他心里的脆弱再次翻腾起来。
“我知道,但也不能要你走!这间房虽然小,但住你还是住得下的,你睡沙发我睡床,没事的。”叶晓晓拉住夏天,把他按在沙发上。从小夏奶奶疼她,她今天病重,叶晓晓不想夏天再有什么闪失。
夏天只好又坐下来,但是更加的局促不安了,刚才的开水早已喝完,叶晓晓已经把一次性纸杯收走,这会儿只得两只手互相交叉着剥着自己的手指头。叶晓晓看在眼里,就主动找话来说。
“夏天,我一直很奇怪,你是怎么过马路的呢?马路上那么多车,你不怕吗?”
夏天听到叶晓晓问这个问题,掩饰不住心里的高兴,暗暗地在脸上闪现出一丝骄傲的笑容,嘴唇上一排绒毛样细细的黑胡须在灯光里闪了闪。
“五岁时,你们都玩奥特曼,我也很想要一个,那天我有了压岁钱,就跑到马路对面去买了一个……回来后,奶奶不仅没有批评我、责骂我,反而很高兴,逢人就夸我,说:我的孙子会过马路了。受了那次的鼓励,我总想再试试……”
“但那时候车少,现在车多多啊!”叶晓晓打断了夏天的话。
“是的。奶奶虽然很高兴,但从那以后,她把我看得更紧了。但是,我总是有办法的。”夏天又笑了笑,“虽然我的眼睛不好,但听觉很好啊……”
听觉好有用吗?恐怕等听见刹车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吧?叶晓晓心里想,但是这回她没有打断夏天,只听他继续说道:
“人们过马路总是很小心的,于是我总是等在路边,等着有人跟我一起过,因为等你听见刹车声时,就已经来不及了……
“在马路的这一边时,我站在别人的右边……等到了另一半时,我就换到人家的左边,跟着别人一起走……因为车子靠右行驶……”
叶晓晓心里不禁暗暗佩服起夏天来,真是不简单,于是又问道:
“你是怎么学会调音的呢?”
夏天看着叶晓晓,正待开口,她的手机又响起来了,原来是夏伯伯打来的,他问叶晓晓夏天在哪儿?他已经将车子开到了她们学院门口,让她把夏天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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