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读高中时,班里“吃商品粮的”同学寥若晨星,格外引人注目,因为他们不仅可以拿到百分之七十标准的细粮,而且不必像农村来的孩子用心功课去撞高招分数线,仅凭一纸待业证和城镇户口簿,便可挤进政府机关当职业干部,或到工厂里当一名光荣的工人。因此,每逢在校园里遇到这类命运的宠儿,大家不免要耳语一番他的来历和姓氏籍贯,好攀个交情什么的,备日后有个照应——这种情愫的喧泄,无疑使其将优越感外溢到了极致。不错,那些被户籍畸网索住的人,要不再像父辈们那样蛰伏于黄土地上,面前只摆了两条路:当兵和考学。
文化圣殿的大门在科学的春天里洞开,书香弥漫的校园中百花争艳。时间到了上个世纪末期,当年的少女做了孩子的母亲,毛头小伙子成了单位的业务骨干或技术能手;农家儿女嬗变为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城市仔则安于平庸所带来的幸福。于是,同师同室过的两部分人,在同一方热土上,不期然地组成了一个匀称的球体,由人旋转着,滚动着------天与地在夜拥笙歌中混沌一片。
再后来,面色不再憔悴的农家子妺们,终于按捺不住那颗骚动的心,吟起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诗句;而后,凭掎烫金的高校毕业证书和修来的禅功,向锁定目标一路猛打猛冲,以填圆他们的主管或老板梦。
逐鹿旷野,只有跑得快的人有希望成为猎物的主人,因为从来不是每人一只鹿的啊!当知识贫乏、思想苍白的工人阶级子弟们,在泥沼中日感疲惫时,从自然法则中悟出了理,旋即向“制高点”频频出招,以期守住那份固有的光荣和自豪。事随人愿,他们在成为过河卒后,被当车使来拱卫城廓里的老将。
如今,无论是当年的纨绔子,还是柴门娃,大都是不惑之岁,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蓝天;他们又不意间觅到了生命共同栖息的驿站:倚着月桂树看星明星稀,听莺啼蝉语。忙了,就想法儿偷闲,借公差溜溜大街;闲了,就找累人的事干,到练歌房里过把瘾;烦了,就变着样织维系生命的纽带,联络友谊,确保位子无虞。至于官面文章,无师自通,老瓶配窖酒——摘上级文件字句,充本级公文内容;人到中年,如熟透的苹果,已经掷地有声,不必永远芬芳诱人。
天哪!这就是我们饮墨茹辛要奋斗的吗?四十岁是人生画卷最精彩的部分啊!人或许可以去教化一个蛮荒民族,却总苦于战胜自我,正如医生诊治了许多患者,到头来却无力挽救自身一样,我们也无法跳出命运的怪圈,但生活的召唤却无时不在启迪人生,它如缕缕清风吹生着我们心中点点的星火。不久前,同学小聚,几杯酒落肚后,我的邻座便热浪上涌,妙语顿生:
门外红颜不轻佻,只将细腰摇三摇。
一宵枕语一春辉,不知送入谁怀抱。
他这一招效果奇佳,宴上立即乐趣横生,你言我语拉上了黄段子。我乘兴问他何以变化之大之快,不料他信口作答,毫无忸捏之态,“我等是啃着苞米馍走出大山的,善待一下自己,不过找个平衡支点而已;城里人因为起点高而落脚点低了些,所以变化不易被察觉罢了。”宴欢人散,这位仁兄自然抢在了前头结帐,大家也自然吃得心安理得,可是后来,当诸君不经意间得知了他那一出手的阔绰,竟以折扣乡下老母赡养费为代价时,便个个目瞪口呆了。
股肱生肉,醉摇街头,斯文荡尽,就真的是社会的福音?我们不是曾为法国文坛那个天才早夭的梅里美而悲天悯人过吗?梅里美,这位反封建的旗手在二十七岁时,便发表了历史剧《雅克团》和长篇历史小说《查理九世时代遗事》而引人注目,但因为皇后是他的学生的缘故,四十七岁后成了第二帝国宫庭的座上客,在宴乐歌舞中浪费掉了他的才华,再也没有写出有价值的作品来。
有位先哲曾经说过,人类生存的一个基本条件,是应当有某种无限伟大的东西,使人类永远对其感到虔诚。我看很有必要将那首逗乐生命的酒诗改为:
浊风剥落靓女衣,暗香罂粟消骨肌。
青猺倚栏笑痴郎,不见楼外有人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