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走出库房,无法启动汽车。前晚忘了关灯,没电了。下车后发现,车头被撞,有凹痕。窗户上,事主留了张字条。吃力地翻译,内容是他有急事先离开,让我打电话过去。在澳洲,举头三尺不一定有监控,但有神明。我没有联系对方。应该是倒车调头撞上的。车嘛,撞了就撞了,凹了就凹了,不影响驾驶。好比我长得丑,也可以上街。偏愿意这样的人来撞。
天色黏稠。走过街口,下雨了。春雨多,像是老天的膀胱括约肌松弛了,一会儿来一场,缠绵不绝。远处公园的一排石墩子后面,巨大雨棚下,一男一女两位中年华人坐在椅子上,头部顶在一起,正讨论着什么。他们经常相聚,大伙都习惯了;彼此的配偶似乎也能理解,至少谅解。
我就近跑到一幢别墅的门洞里立正稍息,躲雨。突然身后一响,大胡子老外把门打开,叫我进去。这得给人家添多大麻烦呀!婉谢。一眨眼,老外不见了。正纳闷,听到车库门启动。老外又闪身出来,大胡子像海藻一样飘摇,向我招手。老外远看像干部,近看像土匪。但他不是干部,更不是土匪,就是位热心肠。那好。我转身进入车库。疫情前,很多老外见了华人肯定打招呼,现在,奥密克戎的孙子都入侵澳洲了,他们的态度并没有变化。此君名叫鹰嘴豆(chickpea),相当于中国农家的狗剩之类。顺便打量他家前院,约180平方米,全用水泥硬化了,光秃秃的,地大物薄,真薄。也好。
很快雨停了。
去坐巴士。途中遇到几位蔑视雨水的老外,连衣帽和肩部都湿透了,仍然昂首前进。其中一位,靸着拖鞋,一拐一扭。鞋正就怕脚歪,费鞋呢。可能摔过跤,浑身烂泥,像是女娲刚捏的。老远看见巴士停在站牌下。一路小跑。这时,前面一位裹着红头巾的老外开始飞奔,到车前示意司机稍等。如此这般,我顺利登车。回头看,红头巾老外站在路边,向我挥了一下手。知道他之所以忙乎,是为了让我坐上车。心一热。想起有人说,遇到裹头巾的印度人,看他的后脑勺,绝对像一个金元宝。赶紧看,真像!
直达维妈市场外的便宜摊。邂逅了一个向往已久的,直径一尺的大碗,用来盛面条,最般配。童年时,在外公的母猪塆,成年人一律端着这种碗,喝烫嘴稀饭,呼呼呼响声不断,人传人,不可防不可控,都喝都响,个个如同土鳖中的战斗鳖。五十年未见,倍感亲切。
交费。胖老外叽咕了几句,我听不明白,一边摇头,一边“哈喽哈喽!”胖老外诊断我是个大傻帽,指着碗,重复叽咕了一遍。我一看,原来碗沿有个微小的裂纹。他在提醒我。这本来是有关系的,但经他一提醒,就没关系了。喜欢这个裂纹碗。
联想到国内某位熟人,下岗了,去创业。开不起便宜店,只好“恶意”摆摊,以期“非法”糊口,“非法”活着。也卖锅碗瓢盆。第一天上岗,城管开车来碾压,盘子死亡8个,饭碗重伤6个,勺子轻伤12个,关键受害的是精品那一堆。还有个代理队长模样的壮城管提着大棒下车,冲进人堆追问:“听说他要和我讲道理?”《新闻联播》里的社会,和《新闻联播》外的苍生,区别大着呢!
看一眼胖老外,中年人,皮肤汲取日光精华,黑黑的,也不是黑,是古铜色,而不是锅底色;穿着背带裤。背带裤国内几乎见不着,这里常见。为他深感庆幸——澳洲没有城管,也即没有战狼满街搞斗争,到处动手脚。
再看一眼胖老外,咦,这不是副市长吗!怎么当上了杂货商?突然想起,以前看到过报导,他不是全职官员,只拿岗位工资的一半,就是几万块钱。要养家,需兼职,每周到便宜摊站岗两三天。杂货商不用应酬;副市长却难免陪客人吃饭,“招待费”控制在50澳元以内(各州规定不同),一般只能吃肯德基。估计他不适合做国家干部,因为他不具备领导一切的自信,容易把自己混同于老百姓;也未掌握“编造辉煌过去,许诺美好未来,要人们牺牲现在”的招数。
返回时决定步行。路边睡着几个松塔。有松塔必有松子,就躲在塔里。捡起来掰开,真有不少呢!够吃一集电视剧。遇到了岔道。湿地是那么宽广,草坪是那么辽阔,晴空艳阳,我是那么渺小。左右难定。不见行人,只好向过往的汽车呼救。一辆小车停了下来,我借助手机翻译软件和驾车的女老外对话。她为我指明了前进方向。才走了一小段,她追上来了,让我上车,要送我。
这要是在国内,我一定拒绝,因为这一去,可能身上的某个器官就丢失了;甚至可能变成锁链男一号,天天“欢度”锁链节,帮别人制造八个娃娃。打量女士两眼。中年,一头金发,五官精致,深灰色大眼睛流光溢彩。大胸。同样是肉,长在胸部,让人喜欢;长在腹部,则让人讨厌。很妖娆,像是有“作风问题”的人。什么是“作风问题”?按我伟大中华民族的解释,就是“偷汉”,关乎大家的事。这不便告诉她。欲说还休。而按澳人的思维,妖娆就是妖娆,好坏都是她自己的事。她说话时,语气非常轻柔平和,不带一丝豪情。我相信这发自内心。登车。后座上趴着一位神采奕奕的未成年拉布拉多狗,笑眯眯地欢迎我。
不久进入居民区。公园雨棚边,一排石墩子油光水滑,老老实实地待着。夏日里,常有年轻女士顶着烈日,在经过暴晒的石墩子上坐成一排,传说在治疗痛经呢!雨棚下,那对男女居然还在椅子上定格,好像正咂巴着棒棒糖。应该是第二轮“例会”了吧!谁说男女之间绝无真正的友谊?这取决于有没有性吸引,有,则无真友谊;反之,虽然是异性,等于是同性,建立真友谊,顺理成章。又,那位男士的女儿长得有点得罪观众,用力嫁,嫁不出去,多次在群里宣布,盼望挨一闷棍打晕,被拐卖。可惜澳洲没有这类商业项目。无奈,只好回到祖国,追踪人贩子去了。也是个办法。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算成功。
到家,下车。邀请,推辞,道别。金发女士的车,到处缠满了透明胶带。猜测她家里,另有一辆健康车。我有点贪心,希望再有见面机会,低开高走,产生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我相信凡是狭路相逢,绝无偶然。正常男人与美女,只要成了灵魂伴侣,就是睡觉没睡成。
赶紧煮面条,盛进裂缝新碗里。剥了几颗松子,洗洗扔进去。我原本不饿,一吃就饿了,嗦嗦嗦,哆唻咪㕹嗦,吸进血盆大口里。
想起今天接触到的五位老外,包括见字如面的那位。他们做完好事都悄悄离开,或沉默不语,深藏功与名。估计回家后不会写日记发表出来大家看。总体说来,发达国家的公民,确实单纯得多,朴素得多,老实得多,安静得多,雷锋得多,让人一直沐浴在春光中;不少人,遵守规矩严苛死板似自虐。原来说雷锋雷锋,走出国门才发现到处都是雷锋。很难想象,这样的人,组成的是腐朽没落,甚至是“亡我之心不死”的惹祸国家。只是,这伙人单纯透明,对付邪恶的能力弱,还真令人担心。愿上帝永远保佑他们!
哦,该去找辆车,为我的车借电。
载2022年11月15日《联合时报》原创文学